
當一群村婦試圖重建湄洲祖廟時,駐守在當地的軍隊卻以「搞封建迷信、干擾戰備工作」為由,打算拆廟,這時福建省省委書記卻在公文上批下了「暫緩拆除」四個大字,展開了湄洲媽祖的另一頁傳奇。
大陸民間信仰的熱潮方興未艾。在眾神之中,惟獨媽祖的聲勢最大,特別是湄洲島的媽祖祖廟。台灣眾多的媽祖信徒像潮水般前去謁祖進香,互比老大的寺廟則爭相捐款並和祖廟結為至親。在有利兩岸交流的現實利益下,媽祖成了海峽兩岸和平女神,特別「神」氣了起來。
在一片靜默漆黑中,擔任祖廟保衛組組長的蕭阿獅一路追趕媽祖出巡的隊伍。在地的他依著遠處的鑼鼓聲及明滅不斷的煙花,熟練地穿過沒有路燈的田埂小路。鑼鼓聲音越來越近,穿過一道窄巷,豁然出現在眼前的是:由火把照映出的大隊人馬,有的持香,有的挑大鑼,有的扛著村裡陪祀神明的小轎,緊緊地簇擁著媽祖的神轎往前行。
小路兩旁,燃燒稻草堆為媽祖照路的婦女們,一見媽祖到來紛紛下跪,急切地磕頭拜拜,像是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這一番祈求中。被選中為媽祖休息「過晚」(過夜)的人家,屋子的四周全用紅布圍起,以除不潔。桌上擺出了由麵食所作的供品「水族朝聖」四十多種。

在沒有路燈的小路上,婦女們虔心跪下,燃燒稻草給媽祖照路。(薛繼光)
村廟前的廣場上圍了一大圈的人潮,廟埕中已經架起了柴火。在道士撒鹽撒米除煞開路下,兩個乩童坐著刀轎進場。先是交錯地跳過火堆,然後隔著火堆相對地打轉。圍觀的村民很主動地退了幾步,「他們要鬥法了!會越轉越快,要小心點」,十五、六歲的女孩提醒著說。
「要吃花了!」在一聲召喚下,眾人又擠向廣場邊搭好的高台。只看數十支大煙花同時點燃,兩個乩童赤膊上身,俯身向前,像是在享受煙花大餐。問圍觀小女生怕不怕,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不怕,我們看多了呢!」
在不過十四平方公里大的湄洲島上,除了聞名遐邇的媽祖祖廟,還有十二座媽祖廟。每年過了大年初一,祖廟媽祖就開始到每個村莊出巡,挨家挨戶去賜福,直到元宵的前一天,才由村民簇擁回到祖廟。
這一晚送媽祖回到祖廟已經過了子時,婦女們搶著媽祖頭上的頭花往自己髮髻上插,濃烈的煙香薰得人眼睛都睜不開。被迎回祖廟的媽祖神像身上結滿了五元、十元的人民幣,敬獻的香油錢雖沒台灣香客出手大,然而「祖廟的興盛,靠的就是當地這種朝拜的氣氛」,到過湄洲的中央研究院研究員李豐楙指出。

喧天的鑼鼓聲中,乩童對著數十支絢麗的煙花,做起「吃花」的動作,將節慶的氣氛帶到最高潮。(薛繼光)
看著今天香火鼎盛的湄洲祖廟,及陸續完成的寺廟建築群,很難想像這裡曾是荒煙蔓草一片。
「文化大革命」時,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僧尼被迫還俗,神像遭搗毀。傳統戲曲改唱樣板戲,作紙紮的老師傅改糊批鬥遊街用的「高帽子」,寺廟改為學校或工廠。
參與大陸地區天妃史跡初步調查的學者李玉昆表示,幾年前,他們從山東到海南島進行調查時,大部分的寺廟都還被佔用著。即使頗富盛名的泉州天后宮,直到今天原梳妝樓舊址還被學校當作宿舍用。至於目標明顯、沒有什麼利用價值的湄洲祖廟,則是磚瓦不留。
因此文革後,對於宗教迷信的事,一般人還是相當緊張。然而在湄洲的山頭上,祖廟的重建工作已經悄悄展開,帶頭上山的,是一名沒有受過教育,名叫「阿八」的婦女。
在湄洲女人沾了媽祖的光,嫁入夫家後,妯娌間相互有排行,因此大家習慣叫這個在家族排行第八的林聰治「阿八」。她和另外兩名婦女阿二和阿六,都說是因為媽祖托夢而上山建廟。「當時要上山來,得折掉一根根的樹枝才上得了」,阿八回憶當時祖廟荒廢的程度。
幾個歐巴桑你扛石我挖地,先建起一座像土地公祠一般的小廟,並請來一尊媽祖像。慢慢的更多的婦女加入,她們按保甲制度,一人一天地建起了今天湄洲祖廟群的第一座宮殿。說起當年冒險建廟的舊事,阿八常會笑著說「我們當年起義的時候……」。
也是因為當年帶頭起義的功勞,阿八便擔任今天湄洲祖廟的常務董事長,帶起一百一十個員工,總理山頭上的一切事物。並且在媽祖誕辰時,都是由她和阿二、阿六三人一起為媽祖梳頭。

五元、十元,一朵朵人民幣折成的紙花披滿媽祖身上。錢雖不多,卻是信徒們的心意。(薛繼光)
今天在中國大陸,佛教、道教或天主教等宗教都是被允許的信仰,然而像媽祖這種既無教義,活動又不乏非科學儀式的民間信仰,處於宗教與迷信之間,大陸政策基本上是不禁止卻也不鼓勵。因此在福建、廣東等閩南省份之外的媽祖廟,大多仍是荒廢無香煙祭拜的。如中國最北的山東煙台天后宮,建築雕刻都是上乘,近年來已經修護完畢,卻是有廟無神。莆田市政協曾主動提議煙台天后宮迎尊媽祖回去,卻遭婉拒。「他們就是不希望又有人去拜」,莆田市媽祖研究會副秘書長朱合浦解釋。湄洲祖廟則大大相反。
湄洲祖廟的初步修建靠阿八,然而媽祖在大陸的聲威及地位卻和兩岸互動有直接關係。「湄洲祖廟絕對是一個特例,為什麼這麼多神明中祂所受到的重視最多?這是因為祂有吸引台胞的特殊性在」,研究福建民間信仰的福建師範大學副教授林國平指出。

如此盛大的場面還只是湄洲島的島內進香,要是到了四海朝拜的媽祖生日時,整座祖廟都要籠罩在一片瀰漫香煙中。(薛繼光)
事實上祖廟的重建若非「對台工作的考量」下,當初已遭軍隊拆除了。在海峽兩岸關係仍處緊張狀態時,湄洲還屬戰備前線。在祖廟山頭裡全是邊防軍駐守的戰壕,還有縱橫交錯的坑道。
眼看著山頭上開出了路,還蓋起了廟,邊防軍以「搞封建迷信,干擾戰備工作」為由,下令拆廟。兩方相互爭執,最後告到了福建省最高領導省委書記眼前。「在祖廟最靠近台灣,或許將成為對台工作前哨的考量下,省委書記批下了『暫緩拆廟』四個大字,保住了祖廟」,訪問過省委書記的朱合浦說起這一段媽祖保衛戰。
這其實也不足為奇,翻開媽祖信仰的歷史,媽祖能由一名鄉間的巫女,一直受封到天妃、天后,成為全國性的航海保護神,最重要原因就是官方的提倡和褒揚。而歷代官方之所以如此看中媽祖,也因為航海、外交等現實需要。

泉州天后宮內,一座將是台灣「最大」的木雕媽祖像正在趕工中。也就是在這樣比大小的心態下,才衍生出諸多奇特的「媽祖現象」。(薛繼光)
保住了祖廟之後,十年前擔任莆田市政協主席的林文豪兼任湄洲祖廟的董事長,更將媽祖信仰大喇喇地搬上檯面。當時有人指他是「迷信頭子」,林文豪的回答是「我沒認為自己搞封建迷信,因為媽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勞動人民,她幫漁民看病,又曾解救海難,她是對歷史有貢獻的人。」從此由巫女升為天后的媽祖,又由天后落實為一個民族英雌,走出了封建迷信的陰影。
林文豪接著組織媽祖研究會,出版專書,召開國際性學術研討會來討論為何要拜媽祖。在一次對全國政協的媽祖專題會報中,就有學者站起來說「媽祖就是宋代雷峰」(雷峰是大陸一名被毛澤東立為榜樣的平凡解放軍,生前行善無數),贏得眾人掌聲。
除了為媽祖找到合理的身分,許多學者也提出湄洲媽祖對兩岸交流的重大助益。首先是媽祖對台灣信徒的強大吸引力,對「三通」(直接通商、通郵、通航)的壓力,而且透過媽祖的召喚,還可吸引港澳台投資。這下原本可能「干擾邊防」的媽祖,反成了對台工作的前哨;原本屬於「四舊」的封建迷信,反倒有助於經濟發展,達到「四化」的理想。
在這樣的模式下,新近重建的媽祖廟,總不會忘記在建廟碑文,帶上「弘揚媽祖文化、溝通民族情感,加快神州統一」幾句話。也就是在這樣信仰、政治、經濟的多方考量下,媽祖信仰在兩岸都形成了特殊的「媽祖現象」。

這裡曾是焦土一片,如今已是群廟羅列。而立於山頭上的媽祖雕像,則與北港朝天宮的媽祖雕像遙遙相望。(湄洲島旅遊公司提供)(湄洲島旅遊公司提供)
台灣的移民大多來自彰、泉二地,祖先為了平安渡過台灣海峽,因此隨船奉有航海神媽祖,直到今天,據推算台灣有三分之二的民眾皆為媽祖信徒。
湄洲是媽祖信仰的發源地,因此在台灣信徒心中,湄洲就有如回教徒心中的麥加一般,是媽祖信徒的聖地。早於政府開放大陸探親之前,就已經有不少信徒不顧禁令偷偷去進香。之後還有宜蘭縣南方澳南天宮的二十多艘漁船,敢於挑戰「三不」(反三通政策)政策,由南方澳直航湄洲去進香。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開放大陸探親之後,根據湄洲輪渡碼頭售票的估計,第二年就有三萬七千多台灣信徒前去進香,請回了兩千六百多尊的神像;又因為民間習俗,進香要連著三年才算誠心,因此之後每年赴湄洲謁祖的平均人數都在十萬人左右,約佔赴湄洲進香總人數的十分之一。往往在當地的導遊小姐還沒開口之前,信徒就先笑著說「小姐,我們來過好幾回啦」。進香熱潮尤其以媽祖生日農曆三月廿三前後達到鼎沸程度。
三月廿三前後,湄洲灣內擠滿掛大旗來進香的船隊,渡船口加派的七、八艘渡船來回開個不停;祖廟裡,「媽祖麵線」也一大鍋一大鍋地煮不停。島上住宿賓館加了床也還不夠,有的就折回莆田市過夜。至於大陸的信徒們乾脆自備塑膠布,佔滿山頭、露天而眠。對媽祖的敬意,兩岸皆同。

一盞燈、一聲鑼,儘管時代不同、生活在變,對媽祖的需求世世相傳、代代相同。(薛繼光)
在阿八辦公室的牆上,掛了滿滿的照片,都是阿八和台灣各大媽祖廟董事長的合影。
由祖廟入口牌坊往上走,大半的建築都有這些大廟捐資的落款,穿過入口,登上三百廿三步石階,一抬頭,高高聳立的是大甲鎮瀾宮蓋的聖旨門;穿過廣場,左右兩邊站的鐘、鼓樓是陳姓台商兄妹的心意。由正殿前往左拐,梳妝樓則是新港奉天宮的信徒集資所合建。沿著小道再往上爬,正殿後的朝天閣出自鹿港天后宮的香油錢,而立於媽祖山最高點、高十四公尺純白大理石的媽祖雕像,是北港朝天宮的捐獻,與朝天宮另一座完全相同的石像,隔著海峽遙遙相望。
台灣的媽祖廟一向互爭自己是台灣最早的媽祖廟,以建立權威。如今更爭先與祖廟結為至親,繼續保持自己的老大地位。有的廟更提出要湄洲祖廟或泉州天后宮幫他們題上「開台媽祖」或「開基媽祖」的匾額。不過在不願得罪哪一方的顧慮下,廟方自然是婉拒「驗明正身」的要求。
媽祖生在哪裡?當台灣的寺廟在湄洲競相捐資之下,不免叫大陸幾座也頗有身分的媽祖廟執事有些不平衡。
「湄洲是媽祖誕生的聖地,但是泉州卻是媽祖傳往台灣的發揚地。何況在湄洲還是一片廢墟時,就已經有台灣的寺廟來泉州尋根了」,泉州天后宮董事長黃炳元這麼說。比起泉州天后宮有宋風格、明結構的優美建築,對於湄洲那樣完全新蓋的廟容也可納入省級重點保護文物,黃炳元語氣中帶了點較勁的意味說:「那不過是為了給祖廟提昇地位,實在有些勉強。」
而根據林氏族譜記載,則認為位在湄洲對岸的賢良港才是媽祖誕生地,兩方爭執不斷。「雖然媽祖誕生地早有爭議,但在八○年代以前,兩座廟相安無事,各有各的信徒」,莆田市文史會副主任蔣維錟指出。
沒什麼,就是一份心意媽祖原就一尊,然而在兩岸特殊的政治情勢、經濟利益下,有的爭名,有的要利,產生許多紛紛擾擾,祖廟的存在不只是拜拜那麼單純一件事而已。不過對於湄洲島上的居民而言,卻好像根本沒發生什麼事似的。
元宵一早,身上穿著紅黑兩截褲子媽祖裝,頭上梳著帆船髮髻媽祖頭的老太太到祖廟拜拜。供桌上大抵就是些麵線、白米、橘子等簡單供品。一位阿媽擺上了兩個紅蛋,原來是家裡添了小孫子來還願的,這在「一胎化」的大陸可是大事一樁呢。
一位三十出頭的婦女自謝籃中取出一壺酒和四碗裝了麵筋、紅棗、香菇的素料。貢品很簡單,燒香者的神情十分莊重虔誠,原來是丈夫和鄰居合買了艘新的漁船,她來求香袋給男人出海保平安。碰巧有台灣的進香團帶著乩童來進香,問她對台灣信徒闊氣的排場有什麼看法,她簡單地回答:「沒什麼,禮多禮少都是敬神,就是一份心意吧。」態度不卑不亢。
島上的村落裡,一座媽祖廟正在改建。主事者每一丁口收十塊人民幣,得了五萬元左右,離總預算還差得遠。村民們也不勉強,他們笑著說:「錢不夠,就一批一批買石材慢慢蓋,總不能硬要蓋大廟嘛!」這些世世代代信仰媽祖的湄洲人,就是如此從容地敬奉他們的媽祖。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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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來,湄洲島上的居民一直虔誠地敬奉著他們的媽祖。不論媽祖有多少新的封號,媽祖永遠是最親近的「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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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路燈的小路上,婦女們虔心跪下,燃燒稻草給媽祖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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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天的鑼鼓聲中,乩童對著數十支絢麗的煙花,做起「吃花」的動作,將節慶的氣氛帶到最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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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元、十元,一朵朵人民幣折成的紙花披滿媽祖身上。錢雖不多,卻是信徒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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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盛大的場面還只是湄洲島的島內進香,要是到了四海朝拜的媽祖生日時,整座祖廟都要籠罩在一片瀰漫香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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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天后宮內,一座將是台灣「最大」的木雕媽祖像正在趕工中。也就是在這樣比大小的心態下,才衍生出諸多奇特的「媽祖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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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曾是焦土一片,如今已是群廟羅列。而立於山頭上的媽祖雕像,則與北港朝天宮的媽祖雕像遙遙相望。(湄洲島旅遊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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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燈、一聲鑼,儘管時代不同、生活在變,對媽祖的需求世世相傳、代代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