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從赤貧到富裕,最為世人稱道的一點,就是「均富」與「藏富於民」。僻處台灣中部雲林縣台西鄉海口地的吳家,歷經滄桑興榮,是其中極平凡、極普遍的故事;也正因其平凡、普遍,更能見證台灣豐沛的生命力。
「我們台西很特殊,」說這話的,是吳家長孫、目前就讀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班的吳宗昇:「有時候看到知識份子記錄的台灣文獻,覺得怎麼和我們的生活差那麼遠,好像另一個世界似的,」吳宗昇說,一般人大概很難想像台灣還有這麼落後的地方。
然而,看在外人眼裡,台西一點也不落後。出了雲林斗六車站,吳宗昇駕著TOYOTA奔馳在寬廣的縣道上,向海邊老家急馳。坐在一旁的吳大姐用大哥大和家裡聯絡路況,五歲的兒子則纏著要買日本口袋怪獸皮卡丘。去年麥當勞的凱蒂貓旋風席捲台灣時,許多外地人以為荒僻的海口鄉鎮不作興這些時髦玩意,特別跑來這裡買,結果發現這裡排隊的長龍一點也不輸大都會。
「四腳仔」和「太平年」
穿過虎尾、土庫、褒忠、東勢等鄉鎮,路旁逐漸空曠起來,稻浪翻飛,襯得每隔一段路就聳立的輝煌廟宇、宮觀特別突兀,供奉著張李莫府千歲的五條港安西府,更是海口地帶重要的信仰中心。不到半小時,車子轉進雲林縣海邊的東勢東路,兩排矗立著數十戶透天商家,這就是濱海小鎮的鬧區了。
吳宗昇的父母,年近六十歲的瑞良珍餅舖購物中心老闆吳建樂和吳太太,有著典型海口人的質樸笑容、好客熱情,及一口濃重的海口腔台語。為了歡迎來客,他們早已在餐廳訂好一大桌海鮮大餐,高齡阿嬤及兄弟、妯娌、姪子等都從附近鄉鎮過來團聚,展現強韌的家族凝聚力。
這樣的家族,生活歷程宛如正牌台灣「下港人」。戰爭末期的凋弊,台灣光復時的亦喜亦悲,從荒僻農村到富足小鎮……,種種變化,他們都深刻見證著。
今年八十四歲的吳家阿嬤,儘管記憶不太好,卻有兩件縈繞腦海、念念不忘的陳年恨事:第一件是日據末期被「四腳仔」(日本人)雙手反扣地拖去築路,挖地、挑土,一築一年多。第二件恨事,則是光復初期政府的沈重稅賦。
「一年繳二次,一次水租,一次地租,不管有沒有收成,繳不出來就抓去關哦,」阿嬤瞇著眼,一口銀牙閃閃發光。她回憶,那時一斗米值五、六元新台幣,合算去做工,等於做四天工才賺得一斗米,可是一甲地的稅租高達一百五十元,逼得許多鄉人得借錢繳稅。
「四天工賺一斗米,那裡捨得吃,結果拿去繳稅,」阿嬤說。國民政府遷台後,為了照顧貧農,推行「三七五減租」和「耕者有其田」,偏偏吳家算小農,既無餘田租人,也不必向地主租地,因此許多鄰人領到土地歡天喜地,他們卻無緣享受這份幸運。
台灣光復時,阿嬤已年近三十。然而對未受教育的她來說,改朝換代並沒有太大衝擊,她只記得「太平年」(指戰爭結束)後,就換「他們」管了。「日本人講話我聽不懂,現在的政府講的話,我也聽不懂,」阿嬤兩手一揮,純真的笑容裡有些許無奈。
「無所謂,日本政府也好,國民政府也罷,反正有重要的事,政府自然會派村里幹事拿公告來解釋給大家聽,」吳宗昇解釋:「我們這裡是化外之地,標準的天高皇帝遠。」
十三歲小建築工
阿嬤是養女,十歲送來吳家後,不到半年,養父母竟雙雙亡故;十一歲時又不幸在甘蔗田裡摔倒,刺瞎了左眼。這樣「命中帶剋」的養女生涯注定是飽受欺凌的。二十五歲時先生入贅,緊接著孩子一個個落地,日子始終拮据。
一生操勞,究竟什麼時候才開始不必為生活愁苦?阿嬤清楚記得,十八年前,民國七十年代初期,長孫都十幾歲了,三個兒子的生活才漸漸好轉,講好每人每月給她生活費二千元。從那時開始,她總算享受到放寬心的滋味。五年前,政府發放每月三千元的老農津貼,足夠應付三餐吃食,阿嬤的日子更閒適了。
如今阿嬤和幾位妯娌獨居在海邊的三合院老家中,唯一牽念不下的,竟是年過三十仍小姑獨處、隻身在台北打拚的二孫女。「她爸爸(吳建樂)二十二歲就結婚了,女孩子怎麼能拖?」阿嬤又愛又憐地說。
阿嬤今日寬心的背後,是一段漫長的奮鬥史。吳建樂記得,民國四十三年他國小畢業,因為家中地瘠物貧,多一張嘴就多一份開銷,於是年僅十三的他,在鄉裡大孩子的帶領下,搭上最便宜的慢車,顛顛晃晃一整天去到台北。
到台北,還沒有機會看清楚這花花都會的真面目呢,吳建樂就一頭栽進建築工地,作挑土、和泥的小工。民國四十年代中期,台北到處在建設,機會處處。然而興家致富對孩子是太過遙遠的夢,「我們哪有那個頭腦留在台北發展事業?不如回去照顧家裡,順便耕一點田。」異鄉討賺的日子只持續了兩年,吳建樂又回到故鄉,那時海口一帶才剛接上電線,入夜時的燈火還令鄉民興奮得難以入眠呢。
那個年代,台灣是全球「蔗糖王國」,吳建樂卻深知採收甘蔗的艱苦,有次鐮刀一揮,差點將手指一截齊齊削去,然而他只是敷上一層灰泥,咬咬牙,又繼續幹活。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吳建樂二十歲去做兵(服兵役)時,認識了一個做糕餅的朋友,這才知道賣勞力做工不是長久之計,不如開個麵包店做小生意。於是退伍後向父親拿了一萬兩千元做本錢,請來麵包師父,自己每天騎著摩托車買賣飲料、麵包。沒想到不久本錢耗盡,還是靠著丈人的接濟才能借票進貨,把生意維持下來。
撐了幾年,等二弟蔡瑞庭(從父姓)結婚後也承襲哥哥的生意,經營餅店和飲料;為了避免兄弟打對台,蔡瑞庭把店開在離東勢十多公里的麥寮。而少年時老穿布袋衣,直到當兵前才擁有生平第一套屬於自己的正式衣服的蔡瑞庭,目前已是麥寮一帶首屈一指的飲料大盤商。
開餅店開出心得,最小的弟弟蔡國隆當完兵,也踏上兄長的路,到鄰近的四湖鄉去開店。就這樣,三兄弟互相幫襯,在雲林海口一帶把事業作起來了。直到今天,老三還負責生產糕點,替兩位哥哥供貨。
「我們鄉下人都是兄弟一起打拚,大家沒分別,」蔡國隆說,當然他也看過兄弟間因為有人肯幹有人懶,有人窮有人富而「冤家」(吵架)的,而「家和萬事興」則是吳家的成功之鑰。尤其三兄弟都是勤儉習性,三人都是相親結婚、結婚時都沒去拍結婚照,「省錢省工,何必把錢開在這上面?」老三蔡國隆說。連三兄弟開的車都是一模一樣的TOYOTA CAMRY,找的是同一家經銷商。
做小生意可以點滴致富,不過吳建樂坦承,「最賺錢的還是土地,光靠生意,很難。」由於做飲料批發,需要很大的倉庫擺放汽水瓶,因此多年來他陸續向朋友借錢買地。沒想到當初三千元一坪的地,三十年後飆漲到十來萬,加上尚未分家的祖傳農地,算算全家族已擁有上億元的身價。
「當時哪想到土地會起價,」「我們沒有投資觀念,不會貪心,都是本身有切用才買,」吳建樂語氣淡然地說。
讓孩子出頭天
和儉樸、務實的生活態度相對照的,是吳建樂夫婦對子女教育的慷慨大度。
「我們沒日沒夜的做餅、做買賣,怕孩子顧不好,進國中學壞,」吳媽媽說,人稱台西有「三多」,蕃薯多,風沙多,流氓多,當父母的怎能不擔心?於是吳建樂的四個孩子都從國中起,就遠赴雲林斗六最負盛名的天主教學校──正心中學──唸書,除了二女兒住校三年外,其餘三個孩子都住校六年,只有週末時,吳建樂和太太才帶著大包小包,轉好幾趟車,到斗六去看孩子。
私立學校學費加住宿費,一年要花費十五萬元以上,四個孩子加起來,在十幾年前可真算是一大筆負擔,為了籌措學費,夫妻倆常輾轉難眠。
「父母的責任就是這樣,總想看看能不能讓孩子出頭,」吳建樂說,好在四個孩子都爭氣,順利考上大學。而吳宗昇姊弟在這濱海小鎮,是氣質出眾的「讀書人」。目前在斗六高中任教的吳家大姐,更是從小恪遵「不准說台語」的校訓,從師大回鄉任教多年,至今還是一開口講台語就會惹來家人訕笑,和不太會講國語的父母形成有趣對比。
吳宗昇認為,鄉下父母對孩子的教育幾乎是一種「敬重讀書人」的虔敬,其中功利的成分很少。對於他的專業──社會研究、田野調查等,父母既沒興趣也不瞭解,然而他們從來不表示反對;尤其當弟弟也步上後塵,從企管系轉攻社會學時,父母依舊未置一詞。以雲林縣沒有全科大學或學術機構的情況判斷,兄弟倆的社會學專業是不可能回鄉謀職的。
「如今回想起來,爸媽其實很早就開始鼓勵我們向上、向外發展。從十二歲開始,住校六年,接著上台北念大學,隨著年歲漸增,回家的次數更少了,」力求進取的結果是背離了緊密相連、安土重遷的家族傳統,吳宗昇難掩遺憾。
海口人與台塑六輕
做為父母,吳建樂心裡又另有打算。他指出,海口一帶長年人口外流,市況蕭條,加上對街新開了一家便利超商後,老式糕餅雜貨鋪的生意越發難做了。然而夫妻倆迄今不願收店的原因,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孩子。
「兩個男孩都還沒有頭路、也還沒結婚。能夠在外面找到工作、發展自己的事業最好;真的不行,也還可以回來顧店,」吳建樂說,家裡的地都蓋起房子,每個孩子留一間,自己少年時窮日子過慣了,只盼孩子少吃點苦。
東勢街外不到十公里,座落著規模龐然的台塑六輕。二弟蔡瑞庭說,六輕開始後,儘管外勞大軍一批批開進,不過也雇用了不少當地人,一時間小鎮街頭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似乎減少了些。就看在這點好處上,即使以往碧波萬頃的大海,被六輕防波堤攔腰一斬而阻斷了鄉人望海的視線,儘管汞污泥陰霾猶存,他們還是對六輕多所期待。
「我常說,有做就有吃,不要嫌錢少。以前做四天工換一斗米,現在做一天工買十斗米都不止。如果這樣還嫌,乾脆餓死好了,」吳建樂說的直率。
對於政府,除了懷念「抓了好多壞人」的郝柏村時代外,吳建樂兄弟沒有太大的要求。唯一較讓他們煩心的,是全民健保。
「自己開店的話,一家五口,夫妻帶三個小孩,一年要繳六萬多元健保費,比以前勞保、農保貴多了,」老三蔡國隆說,何況雲林沒有大醫院,生了病還要送去彰化、嘉義;去年藥費自負額又「莫名其妙」漲價了,大家都怨聲不絕。
期待民主洗禮
再談起統獨、政治,吳建樂卻一改坦率,口風突然緊起來:「總統誰做都好,都是好人,看天意決定啦。」
吳宗昇對父親的顧慮相當瞭解。在派系、黑金利益糾葛的雲林,「派系至上,黨國其次」是常態。而吳家在竹圍一帶有掌握四十多張選票的實力,是各方爭相拉攏的樁腳,以往曾對政治有過狂熱、也跟著別人奔走遊街的吳建樂,多年歷練下來,為了誰也不得罪,早已養成不願輕易漏口風、選邊站的習慣,以免惹禍上身。
吳宗昇指出,雲林海口一帶天高皇帝遠,民主的洗禮還很膚淺。鄉裡人最在乎的,是誰的紅白禮數周到,誰對誰有恩情、有交情;甚至拿選票交換「走路工」也是很自然的事。然而隨著年輕人在村裡的影響力漸漸顯現,未來的選風應該可以改善。
過去五十年的奮鬥換來富裕,而成熟的民主與公民社會,或許要再一個五十年才能打造完成?看著吳宗昇一面把著方向盤,一面沈穩地述說自己的政治、社會理念,忽然對這塊土地奮發向上的無窮潛力,有了更堅定的信心。
p.99
八十四歲的老阿嬤摟著外曾孫、外曾孫女,第二代的吳建樂夫妻和弟弟蔡瑞庭、蔡國隆(由右至左)三兄弟圍坐在旁,加上孫輩的大男孩們,四代同堂,在台西海邊的三合院老厝內合影。
p.100
吳家的糕點生意一向穩扎穩打,奠定小康之家的基礎。圖為吳宗昇和父母在瑞良珍糕點雜貨店前合影。
p.101
為了端正民風、帶動活力,早期農村「四健會」曾風行一時。前排右二的清純少女就是吳建樂太太。(吳建樂提供)
p.102
海口風沙大、蕃薯多,也是台灣蚵仔的主要產地,路旁的蚵殼堆,散發著淡淡的鹹腥味。
p.103
車輛稀少的台西老街上,悠閒淳樸的海口情調令人回味。
p.104
身為吳家長孫,又習於社會學田野調查的吳宗昇,首次聽阿嬤談起這麼多陳年往事,大感興趣。

吳家的糕點生意一向穩扎穩打,奠定小康之家的基礎。圖為吳宗昇和父母在瑞良珍糕點雜貨店前合影。(薛繼光)

為了端正民風、帶動活力,早期農村「四健會」曾風行一時。前排右二的清純少女就是吳建樂太太。(吳建樂提供)(吳建樂提供)

海口風沙大、蕃薯多,也是台灣蚵仔的主要產地,路旁的蚵殼堆,散發著淡淡的鹹腥味。(薛繼光)

車輛稀少的台西老街上,悠閒淳樸的海口情調令人回味。(薛繼光)

身為吳家長孫,又習於社會學田野調查的吳宗昇,首次聽阿嬤談起這麼多陳年往事,大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