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捧茶請人客」是發表於「文季」的一篇文章,後來收錄於「人生歌王」裡面。此篇小說是描寫一個三代同堂的家庭,住在典型公寓房子,夫妻都在上班,由婆婆在家帶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夫妻一上班,家裡就剩祖孫兩個「老弱殘兵」。一天,祖母突然病發過世,把小孫子嚇呆了,一直到媽媽下班回來,小孫子才「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就是一個這麼簡單的故事。
從小說本身來看,可說是毫無情節可言。但這種完全從死者的想法、以魂魄口述的方式,來表達她的敘事觀點,看起來似乎是很荒謬的。但是,這就如同奧國作家卡夫卡(Kafka)的小說「變形記」一樣(描述人在一夜之間變成蟲),除此假設之外,整個小說都是寫實的。
放眼今日社會,類似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也可能發生的。現在的社會裡,父母都在工作,把小孩交給祖母或外祖母來帶的家庭很多,而這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當然都有可能發生意外,因此作者取這個背景有其真實意義。
作者認為,如果這些家庭的老人同樣面臨到這種事,他們是否也會掛心:自己怎麼辦?小孩怎麼辦?反之,若只是寫一個老人的跌跤、無法動彈,或全無病痛,只因心裡掛念,……所想的種種,寫出來就不會那麼生動。作者這樣拉大距離,放在一個想像框子裡,當比真實小說更吸引人。
此篇小說呈現的是王禎和一貫的主題:人的困境、人的無可奈何。像小說中已死的老太太,不只在她死的時候摻進「那怎麼辦」的擔心,她一生中面臨的許許多多都是「那怎麼辦?」例如:她孤單的一個老人,是否該去美國依靠大兒子,那怎麼辦?她是否要跟著二兒子生活呢?二兒子有個有潔癖的媳婦,她們兩代之間習慣是不一樣的,因為她可以帶小孩去吃蚵仔麵線、吃土豆糖,在她媳婦看來是非常不衛生的,這兩代之間有許多地方不合適。這就顯現今天的社會,老一代的人與新一代的人之間有隔閡,使老一代的人經常面臨「那怎麼辦?」所以說「那怎麼辦」是個大主題,在人生所經歷的種種過程中,我們永遠會面臨一種「那怎麼辦」的困境。
由這個大主題來看作者筆下的人生:這位老太太並不害怕自己的死亡,她所掛心的只是她那小孫子——她未來的一代,由此可知人並不都是為了自己,有時候,自己並不算什麼,連生死都可以是一件小事,更重要的是,自己所關懷的人、關懷的下一代。
人生是否應如此?作者在此提出了很莊嚴、很重大的意義——如同老太太一樣,人不只是為了自己活著,還有一個更大的關懷。
就情境而言,這種無可奈何的本身是一種悲劇之境。作者以滑稽的語言、喜劇化的方式來處理,讓讀者覺得好笑,但在笑的背面是沈痛、悲哀的。然而作者的妙處即在把沈痛、悲哀「喜劇化」了。喜劇化後,使讀者感受不是那麼直接,也不是那麼大的傷害。
讀完之後,再想一想,它所提出的都是真實人生中所不能避免的無可奈何,可看出人生中的許多面。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人生的解釋與體認。
最後,我想禎和是有他獨特的一套語言,這語言我覺得隔閡並不大。我是個外省人,對台灣話並不是很懂,但我同樣可以看他的小說。我都能接受它,其他年輕人對語言的把握並不比我低,應更能接受,因此我認為語言並不是很大的障礙。而禎和的語言並不完全是國語加了台灣話,他有很多是自創的語言,目的在製造喜劇效果。這種喜劇效果,就是拉大讀者與整個故事的距離;而拉大距離的目的是為達到疏離效果,是要讀者冷靜、輕鬆地來看小說,不要動了感情,這種小說技法,我很欣賞。
姚一葦,江西南昌人,民國十一年生,國立廈門大學畢業,現任國立藝術學院教務長兼戲劇學系主任,著有「欣賞與批評」、「戲劇與文學」等書。
(姚一葦口述/王淑芬整理)
驟然得這款樣,伊一時也莫能分曉到底發生了怎麼樣底一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叫我的乖孫子受驚到這種模樣!黑白分明底雙眼怎會睜得這款大,連眨都不眨一下?眼神又是這款緊張!一張小臉怎麼這般白雪雪,無有一點血色!我的乖孫子,你剛才唔(不)是還在客廳裏賣豆腐——賣豆腐嗎?怎麼一眨眼你就跑進房間來,一個人戇呆呆在床上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快與阿嬤(音ㄇㄚˋ。奶奶之意)講,阿嬤就站在你前面。你莫有看到嗎?阿嬤就在你面前囁,伊走前一步彎下腰來輕綿綿地擰了一擰孫子圓嘟嘟底臉。
你怎麼不跟阿嬤講話囁?你怎麼一個人呆呆坐在床上囁?我的戇孫,你到底在驚怕什麼!驚怕成這款樣!快講給阿嬤聽哪!○○○○怎麼不開口囁?你唔是有什麼話都跟阿嬤講嗎?你唔是常常在講最惜(愛)你的人就是阿嬤嗎?你媽咪一罵你不乖,你就跑到阿嬤身邊講:媽咪最壞嘍!最愛罵弟弟(.ㄉㄧㄉㄧˋ)!人家弟弟只打一打電視機,要把裏面的人打出來,也不行!人家在沙發上跳一跳做科學小飛俠,也不行!人家弟弟不要睡覺,也不行!媽咪最凶最凶嘍!阿嬤你最棒最棒!○○○那你怎麼不跟阿嬤講:你到底看到什麼才著驚成這一款樣!知唔知阿嬤在擰你的面肉?知唔知?
今天好不容易太陽出來了,房間堨線充足的。伊仔細打量了一會伊底孫子。弟弟,你是唔是那裏艱苦(不舒服)啊?是唔是囁?來,給阿嬤摸摸看有莫有發燒?來,讓阿嬤摸摸看。摸了一回又一回——摸了一趟又摸一趟伊孫子底額頭,像是沒有發燒,伊還是不放心安再仔細摸了一道又一道。確確實實是沒有發燒。這怎麼一回事囁!弟弟,你該不是冷吧!今天太陽都出來了,莫有昨天寒,你身上又穿了阿嬤替你織的毛衣,該不會是冷吧,那到底那裏艱苦囁?那裏艱苦囁?○○○○啊——哈!伊突地笑起來。
啊哈!阿嬤知道你的心事啦!弟弟你真奸巧哦!想吃土豆(花生)糖是唔是?想叫阿嬤帶你出去吃蚵仔麵線,是唔是?啊——哈!你真奸巧哦!故意裝出這副著驚的模樣來嚇阿嬤!哦!你也真會裝,連身體都皮皮顫!你以為這款就可以拐阿嬤把土豆糖拿出來,是唔是?是唔是?○○○○戇孫哦!阿嬤唔是對你說了嘛!土豆糖統給老鼠吃光啦!一塊也莫有剩!○○你不相信嗎?真的是統給老鼠吃光了囁!伊自後面摟緊孫子,嘴巴湊近孫子,耳邊笑了起來!
阿嬤騙你的啦!騙你的啦!土豆糖給阿嬤藏起來啦!阿嬤這款做都是你自己惹出來的,你知莫?這不可以怪阿嬤哦!統是你自己招惹出來的哦!昨天跟你千交代萬交代叫你莫要講莫要跟你媽咪講,你偏偏雞婆(多事)跟你媽咪報告什麼阿嬤帶你去吃蚵仔麵線!你這囝仔,實在真雞婆囁!還說什麼好好吃哦!你晤知你那個媽咪是個衛生科長嗎?外邊的東西伊唔是說莫有洗乾淨、就是說用回鍋油炸的,統吃不得,吃不得!你還膽敢跟伊講吃外面路邊攤的蚵仔麵線!還講好好吃哦!你實在有夠戇!你真莫有看到昨冥你媽咪底臉色一下子變得有多難看!叫阿嬤真莫好意思,坐立都難安的!
你哦!伊輕拍了下孫子底肩膀,實在有夠戇!你媽咪也莫有問你還吃了什麼,你竟雞婆到這款!搶著大聲講:媽咪,媽咪,還有——還有囁!阿嬤在旁邊拚命給你使眼色,偏偏你就莫有察覺到!盡哇啦哇啦講:阿嬤買土豆糖!買一大包給我吃囁!好好吃哦!伊哼哼哼地笑上來,你這個戇孫,你害得阿嬤都坐不住了,趕緊溜進房間躲起來,你知莫?又哼哼哼笑了,你知莫,你那個最聽某(妻)嘴的阿爸昨冥就給我下警告了?你知莫?
你媽咪莫好意思講,就派你爸爸來啦!你爸爸怎麼對我講,你知莫?他講:娘,你知伊是最講衛生,最怕吃路邊攤的東西,土豆更是不敢吃,一天到晚就聽伊像尼姑唸經似地盡在念什麼花生米含有黃麴毒素,含有黃麴毒素,吃不得的,吃不得的!你早應該聽熟了的,怎麼還去買土豆糖給弟弟吃!還帶他吃路邊攤賣的蚵仔麵線!伊吃驚得魂飛魄散的,要我趕緊好意跟你說一說。
伊又輕拍了拍孫子底肩,都是你害阿嬤的!你知莫,你爸還很好意地訓我說:娘,你也實在,疼孫子也不該這款樣呀!弟弟想吃什麼就買什麼給他!總要看看東西衛不衛生,合不合格,有沒有打印製造日期啊!○○○○你阿爸都這般好意勸我,阿嬤那敢再拿土豆糖給你吃囁?萬一你又雞婆又哇啦哇啦四處宣告阿嬤給你土豆糖吃,那你媽咪不知要怎麼怨怪我囁!所以呀,阿嬤才把土豆糖藏了起來!
伊親了親小孫子細嫩嫩濃密密底毛髮。你這個憨孫,實在唔知死!你爸媽才出門上班,你就來跟我要土豆糖吃啦!唔怕你媽咪萬一忘了東西回頭來拿給伊撞見到?所以阿嬤只好騙你土豆糖統統給老鼠搬光啦!一塊也莫有剩!聽我這款講,你小嘴巴一噘,也就莫再纏著要啦!後來就一個人在客廳婼瘞_豆腐來啦!手裏捧著那塊木板口裏不停叫著:賣豆腐哦!賣豆腐哦!捏一捏孫子長得頂俏俊的鼻子。你到底賣了多少塊豆腐啊?賣了多少塊啊?
又捏他鼻頭一下。唔是賣豆腐賣得好好的嗎?怎麼——怎麼,阿嬤才把中午要煮的菜照你媽咪交代的方法洗乾淨出來到客廳走一下,你就丟下豆腐擔子跑入房間裝出這副模樣來嚇驚阿嬤啦?好拐阿嬤再帶你去買土豆糖、再帶你去吃路邊攤的蚵仔麵線是唔是?是唔是?○○○你唔講,阿嬤也知!哼哼!你實在有夠奸巧哦!拿手稍為用一點點勁地拍拍他底背。好啦!好啦!阿嬤認輸,阿嬤認輸,阿嬤現在就去把土豆糖找來給你吃——給你吃,好莫?好莫?耶,怎麼唔笑一笑?唔笑一笑?
怎麼還這款憨憨呆呆?怎麼牙齒還在咯咯響?怎麼臉色還這款白漆漆,甘那(好像)見到了鬼!弟弟,你啊——你啊——實在真會裝,將來可以去演電視。好啦!別再裝啦!阿嬤現在就去取土豆糖來,安囁(這樣)你歡喜莫?○○○○怎麼還不笑一笑囁?還這款著驚得面無人色甘那看到了鬼!○○○阿嬤現在就去拿哦耶!——不過你得答應阿嬤絕不再雞婆跟你媽咪多嘴咹!伊又摸弄了一回他靈巧巧的鼻子。阿嬤這就去拿土豆糖來給你——給你這個饞鬼吃咹!
移身至客廳來,伊眺到窗外的天晴朗得何等!廳裏滿處照耀著陽光。台北的冬天不是陰陰晦晦,便是雨雨滴滴,實在難得有這樣好的天氣!伊想應該拿棉被出去曬曬。對!應該拿出去曬曬拍打一番,都蓋得要生黴了!○○○可是到那裏曬去啊!聳聳肩伊乾笑了笑。前面的陽台才那麼半截,曬領棉被都莫夠哦!後面雖然是一整座,不過才那麼樣一點寬,又要放洗衣機,又要裝熱水器,連曬衣服都差不多快莫有所在了!那剩有地方讓你曬棉被哦!什麼公寓樓房咧!那裏及得上我們老家的紅磚厝,前後面的空地有多寬大!要曬多少領棉被,都隨你!那裏像這所在!哼哼!
啊!伊忽然有個主意了。對啊!棉被就拿到一樓的院子曬去!對,他們的院子雖不頂大,也還夠曬兩三領棉被的。就拿到樓下曬去吧!○○○○可是就唔知人家肯不肯答應?大概唔會唔肯吧?唔會唔肯吧?不過我又不認識他們。伊抿嘴一笑。都來這裏住上好幾年了,只知道一樓養了隻狗,一天到晚咻咻叫,其他便什麼也唔知了!連人家姓什麼也唔知!實在笑死人!
土豆糖就藏在電視機後頭。那裏是最不讓人注意的地方。位置又高,弟弟不拿椅子墊腳是搆不著的。正要走過去,伊忽然瞥到丟在地上的那一塊一尺見方的木板,不禁停步多瞄了幾眼,開懷地笑起來。這就是他的豆腐擔子。笑死人嘍!我這個戇孫!我這個——還來不及重覆一遍伊就眼到伊就眼到——伊就震駭得何等地矚目到一個人○哦!一個人○哦!一個女人○哦!——一個著穿黑棉襖的女人,躺在地上,仰著臉,張著眼;就在沙發椅旁;一隻手舉向後頭,像在呼救,指頭屈就如溺水者的手慌亂裏要攫抓個什麼可以活命的;另隻手按在小腹那裏,死勁按在那裏;兩腿曲踡,似重傷倒地的人拚命要掙扎起來——要掙扎起來。伊嚇得合不攏嘴來。伊驚得渾身顫抖不止。
是誰呀?誰呀?是誰?伊兩腳哆囉嗦的彷彿是跋涉了好長的一段路才走到躺在地板上的婦人身邊,怯怯餒餒的探身下去怕怕地溜了一下就趕緊掉頭瞧往別處去然後又瞜一眼然後又轉臉望到別的地方然後就注目不移著栽倒在地上的女人。注目不移著注目不移著伊陡地啊一叫。那唔是唔是我○我自家嗎?那唔是唔是○我○我○我○我自己嗎?再上下打量,再左右檢視。莫有錯,果然是伊自家!是伊自家!是伊自家呀!伊詫異慌張得連忙捂住要大呼大叫底嘴。怎麼會躺在地下!怎麼會?看這樣子○○看這樣子○○看這樣子——蹲下來伊將耳朵貼在倒地者的心口上,貫注全神地聽聽聽,聽審了一會兒又一會,不敢相信,又聽辨了一忽又一忽,才頹然地舉臉起來。果然是已經斷了氣!
果然是已經斷氣了!
果然是已經亡故了!
果然是已經過身了!已經成仙成佛了!
伊嘽緩地站身起來,眼睛依舊注目不移著仰躺在地下的伊自家。注目不移了良久,閉眼吁嘆了一聲。
是過身去了!
對,對。伊猛然醒記上來。就在洗好中午要煮的菜,從廚房走出來招呼弟弟的那一時陣!對,就發生在那一時陣!十一、二點那一時陣!那時伊剛將蛤蜊用鹽巴洗乾淨,然後走出廚房,轉到客廳,瞧見弟弟正捧著那塊一尺見方的木板興高采烈地喊:賣豆腐哦!賣豆腐哦!便挪身過去握住他底小手,打趣地問:弟弟,你的豆腐有莫有人來買囁?有莫有人來買囁?阿嬤講,一定莫有主顧,是唔是?是唔是?記得伊孫子好生嚴肅地頭搖一搖說:太空飛鼠來給我買咧!聽不懂他講什麼,伊忙笑著問:誰啊?你講誰啊?伊孫子這時更是一臉正色地回答,太○空○飛○鼠。
還是聽不分明,伊待要再問清楚到底是誰來買豆腐啊?頭就突然暈了起來,胸口緊跟著發悶得好似鼻子嘴巴全給堵上東西了,接著便感到天搖地動起來,接著眼前便一片灰濛,便一片黑漆,然後——然後便什麼也記不得了!什麼也記不得了!對,伊做了個結論:伊就這款樣亡故過身了,事情發生得這般高速!一點也未曾預料到!
實在一點也未曾預料到,一向都認為自己的身體還算康健的,像腰酸背痛哮喘咳嗽這些老人病,也未曾有過。便是感冒著寒,也是難得一患的。只今年夏天鬧過一次頭痛,給醫生看了,說什麼要檢查,我就說:那有那款樣嚴重,要上大醫院檢查!頭痛,吃幾天藥就行啦!可是兒子不依,堅持要我去做檢查!呵!兒子他那個嚕囌勁,只好跟他去大醫院檢查啦!○○什麼檢查哦!一個早上盡在病院裏排隊等掛號,等了好久,才排到號碼,還輪不上,還得挨到下午去。
到了下午,呵!那些醫師實在有夠夭壽!比警察對待犯人還要兇,要紮你的肉,就得任憑他們紮去;要你站,你就不能坐;叫你坐,你就不許站;要你大小便,你只得立刻去解,便是莫有,也得想辦法製造點出來給他們,好讓他們研究!我那個戇孫還問我手裏抓的杯子盒子裏面裝的是什麼?我就講:阿嬤的大小便啊!你愛看莫?嘿!我那個戇孫同他媽咪一款樣,也是一個「國際牌」的衛生科長。聽我這款問,人就一陣風躲到他爸爸和媽咪的身後,口裏嘟嚷著:好髒!好髒!我才不要看!最後還龜龜縮縮探個小頭出來問:阿嬤,你拿大便要幹麼?聽見我低著聲音說:給醫生吃啊!我那個戇孫就咯咯咯笑成一團!
哼!折騰了一大整天,仔細研究過我大小便的醫生還唔是講:都還正常!我早跟兒子說過,頭痛是傷風感冒引起的,莫有什麼要緊!吃幾天藥就行啦!檢查什麼哦!了(浪費。音:ㄌㄧㄠˋ)錢了時間,何必呢?哼!我兒子便是這款樣,人家講個影,他就生個子,黑白緊張!你放心!你這阿娘身體還莫有開始壞,還每日天未全亮就起床到外面去吹新鮮空氣,散步溜覽,大清早的景緻實在乾淨,實在好!甘那(好像)歌仔戲裏面唱的:山明水秀好遊玩!我跟你講,你這阿娘還準備跟人家學舞劍舞紙扇咧!身體還好得很囁!
今日一大清早出去散步,教我做甩手運動的奧媽尚(日音:指年紀大的婦女)還講我氣色不錯咧!真看不出我有六十好幾了!連根白頭髮都未有!都未有!一生也未曾有過腰酸背痛哮喘咳嗽的人,竟然就這麼一眨眼工夫便亡故便過身去了!連自己都未敢相信!都未敢相信!○○○○以後可是再也莫能夠出門散步溜覽大清早的景緻了!再也莫能夠每年過年回老家看滿山的橘子了,成千累萬,一顆一顆金球也似的!再也莫能夠偷帶我那個戇孫出去吃蚵仔麵線了!再也莫能夠趴在地上做老馬給戇孫騎了!再也莫能夠教我那戇孫唱:
黑茶茶,滋奶茶
老鼠捧茶請人客
了!再也莫能夠了!
無有連累到兒子和媳婦,這是伊至感安慰的地方。走得這般高速這般俐落,伊想這實在是神明保庇的哦!兒子的老爸過身以後,便一直擔心一直擔心:生怕有朝一日若像兒子老爸那般得了中風腦出血躺倒在床上,手腳莫能動彈,連大小便都要人照料,那就要像客家人管「穿鞋」叫「足害」了(糟了)!兒子伺候你,那也莫有話說,不過他是個男人能伺候什麼呢?媳婦愛乾淨到那一款,那裏好意思麻煩伊給我捧屎捧尿洗身換衣裳?那唔是太為難伊了嗎?太為難伊了嗎?自己病苦病痛,倒是無所謂,最叫人害怕煩惱的是自己害病還要拖累子女跟著受苦,叫人怎能心安囁?真要生病到兒子他老爸那地步,大小便統無法控制,往往屎尿撒得滿床都是,要真病到那程度,媳婦一準會給嚇壞的!那叫人怎能安心?怎能安心?唉!兒子他老爸倒很福氣,有我在旁照顧,從來就唔必擔負這種心事!
真是神明保佑哦!再莫有必要憂慮——再莫有必要擔心掛意會讓媳婦受罪痛苦了!低下頭伊凝望著躺在地下的自家,一面微嘆著!唉!只是美國去不成了,大兒子見不到了!只是莫再能夠跟我這個戇孫親熱了!只是莫再能夠聽到他阿嬤拜託——阿嬤拜託的緊纏著我要帶他出去吃路邊攤了!
伊又低下身去,又把耳朵貼在屍體的心口上再仔細聽沈,仔細分辨,然後直腰起來。確實是死去了!難怪弟弟會驚嚇得跑到房裏躲去!才三、四歲的細漢囝仔(小孩),那裏碰到過這款事!他全身皮皮顫臉色青筍筍到那一款!唔知著驚到什麼程度!我這戇阿嬤還以為你著寒生病了囁!還以為你在「裝模做樣」要拐阿嬤囁?弟弟你莫要驚!莫要怕唷!阿嬤絕不會絕不會害你傷你的,現在阿嬤就去拿土豆糖給你吃——給你吃——給你壓驚給你壓驚好莫?
才邁出步子,伊就忽地「啊」一叫。腳差點就踩到地上伊底遺骸啦!火急收腳退到原位去,一面若有所思地睇著地下的自家。總得移進我的房裏去才好!不然又給弟弟瞜到了,唔知要著驚到什麼地步咧!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自家踱到屍骸頭後站定,便毛腰下去,伸手要去攙扶地上的伊,好拖進房裏去。攙了幾次扶了幾次,地上底伊就是動也不曾動過!又去攙扶了好幾趟,地上底伊仍然動也未曾動過一絲絲!伊詫異非常。怎麼連動也未曾動過一絲絲?連動也未曾動過一絲絲?不管伊如何用勁,如何拼盡氣力,地上底伊就是動也不曾動過一絲絲!
怎麼連動都未曾動過一絲絲?實在稀奇啊!伊又拼力一試再試一試再試,地上底伊依舊紋風不動穩如泰山地倒在地上,仰臉張眼。怎會如此呢?怎麼如此呢?大家唔是都在講嘛!人一死就變神變鬼就成仙成佛!既變神變鬼成仙成佛,那就應該法力無邊呀!怎麼我連個身屍連個自家身屍都莫法搬動?連搬動一絲絲也莫法度?實在奇怪!不相信,伊又出手去搬移,地上底伊依舊紋風不動;不相信,伊手指伸到屍首的臉上要將那雙張得大大底眼閉上——闔上——關上!無論伊怎麼用勁,伊遺體上的一對眼珠,彷如用石頭雕出來的,連閉上一絲絲也無有!怎麼都變鬼變神成仙成佛了,反倒一點能耐也莫有?反倒不如一個生人!實在奇怪啊!
又拼力一試再試一試再試,伊身屍上底一雙眼,真是石頭雕出來的,連閉上一絲絲也無有!怎會這款樣?人死了後,便這款變鬼變神成仙成佛莫有一點能力莫有一點用處?不相信!提步飛身到電視機旁,人還未站穩,伊手就探進電視機屁股和牆壁間的縫隙裏摸索摸索。○○○○呵!摸到了!摸到了用塑膠袋裝包起來的土豆糖!伊趕忙搦緊在手趕忙抽手出來趕忙撐開眼看!天!手心裡竟空空如也,什麼也莫有!怎麼會這款樣?土豆糖明明抓在手裏的呀!不相信,伊再一趟探手去取,再一趟撐大眼球瞧,張開的掌心裡仍是一樣空空的——一樣空空的!伊廢然地放下手來,苦笑一笑。
講什麼哦!人死了就變鬼變神成仙成佛,就法力無邊來去自如!哼哼哼,都是騙人的話騙人的話啊!
可是莫有土豆糖怎麼給弟弟壓驚呢?弟弟嚇得一臉白漆漆全身皮皮顫,不趕快給他收驚,怎麼行呢?別鬧出大病來,那我這個阿嬤怎放得下心走呢?伊搓著手在陽光遍滿的客廳裏走過來踱過去,走過來踱過去,走過來踱過去,然後,就突地身子一轉向兒子媳婦的房間急急走去。腳還未進門,伊便叫啦!
弟弟!弟弟!阿嬤給你拿土豆糖來啦!給你拿土豆糖來啦!
伊底孫子沒有迴響一聲。
進門一望,伊底孫子仍坐在床沿上,木呆呆的,動也不動;仍是一臉青筍筍,眼神仍是那款樣驚懼至極害怕透頂。趕緊趨前過去,手摸著他底頭。
弟弟,你還在生阿嬤的氣嗎?別生氣啦!別生氣啦!阿嬤有好消息給你講!你笑一笑!阿嬤就跟你講你笑一笑,笑一笑,阿嬤就同你講土豆糖藏在那裏!你快笑一笑啊!阿嬤馬上同你說土豆糖藏身的所在!快啊,快笑一笑啊!
伊底孫子依然無有什麼反響,依然是那一副給驚嚇得何等的模樣,嘴唇還不時抖顫,牙齒還不時咯咯響。伊擰擰他靈巧巧的鼻子。怎麼唔講話囁,弟弟?怎麼唔笑一笑囁,弟弟!摸摸他底臉摸摸他底肩。怎麼還皮皮顫呢?怎麼還在害怕呢?○○阿嬤只是跌倒,跌倒,跌得很重,很重,所以一時爬不起來。現在爬起來了,就站在你面前了!就在你面前站了!莫用害怕了!莫用害怕了!快笑一笑啊——快笑一笑,阿嬤就告訴你土豆糖藏在那裏!
伊坐了下來,倚偎著孫子,手抬起來又去捏擰他靈俏底鼻。唔笑就唔笑。阿嬤唔勉強你。你這孩子啊!伊笑笑地搖搖頭,最像你阿公了,說好說歹都唔聽,自己要怎麼就怎麼!不照他意思,呵!牛脾氣就來啦!○○弟弟,你呀!指頭輕輕地點了點孫子底額頭。跟你阿公剛好一擔!把嘴巴湊到孫子耳邊,要講悄悄話似地放低了嗓門。你聽好!○○土豆糖就藏在電視機後面。你趕快去取吧!
對啦!你這款小,構不著,得拿只椅子墊腳才取得到,知莫?要拿只椅子墊腳,你才構得著,才拿得到土豆糖,知莫?記得用那隻木頭椅子較穩當,千萬莫拿那隻腳下帶輪子的彈簧椅哦!那會摔傷人的,知莫?○○還有,你到客廳時,眼睛千萬莫要看地上,知莫?這話說出以後,伊立即對自家說:也莫有關係!到時候我就站在自家身屍的前面擋著不讓他見到就是了!然後伊又對孫子說:快去拿呀!快去拿土豆糖去呀!阿嬤也想吃咧!
伊孫子還是一點反應也無,還是那一副給嚇呆了的形容。
伊站了起來,低下頭審視著伊孫子。伊孫子底顏面仍復青筍筍!眼神仍復驚懼至極的。這孩子,這孩子,怎麼連話都講唔出來?莫非驚出毛病來了?趕緊仔細摸他頭額。莫有發燒呀!那——。手轉到孫子的背上輕輕拍著。弟弟,你那裏艱苦啊?你那裏艱苦啊?○○○○怎麼還在發抖?還在皮皮顫呢?伊眉頭鎖了起來。這孩子莫非給嚇出病來了,又細看細視了好一晌伊底孫子,眉頭更加重鎖起來。
一定是給嚇出病來了!不然一個活跳跳的孩子怎會忽然間變成這款樣戇戇呆呆不動不響的,一定是給嚇出病來了!很贊同這結論似地,伊頭點了點。定是這款樣的。我得趕緊通知他媽咪趕緊回來帶他去看醫生。看他著驚到這種程度,可唔能等到他阿母下班回來才帶他上病院!他媽咪下課回來都下午三點了!怎能挨到那個時陣!伊嘴巴湊到孫子耳邊輕聲地吩咐了:莫要害怕,阿嬤這就去打電話叫你媽咪回轉來!就直如家裏失火要打「一一九」求救般地,伊就急奔至客廳來。
電話就放在茶几上。陽光裏,赭紅的茶几上彷彿飛著一層細細的金粉。走過去,伊低頭瞇眼瞧著貼在几上的一張黃色紙頭。上面用毛筆寫著伊兒子公司和伊媳婦學校的電話號碼。筆路黑黑粗粗,好讓患老花眼底伊目見得清晰。看分明瞭前面三個號數,伊便一見如故地記起媳婦學校電話後四個數字。來台北跟兒子媳婦住了這幾年,撥來撥去,大多是這兩個電話。只要瞟到頭三個數,便能將後面的兜搭上來。把電話號數默念了一遍,就一手去抓話筒,一手去撥號頭。然後伊就忽地蹬腳踢地蹬腳踢地起來,口裏罵著:
什麼死後成仙成佛變鬼變神!全是騙人的話,連打通電話打通緊急的電話都莫能夠,還法力無邊來去自如?
伊頹然癱坐在秋棠色絨面的沙發裏,懶懶地望著橫在地板上伊自家遺體。過了好一忽,伊坐挺起來,落力拍了下沙發的扶手。也許是這款樣,我方一點法力也莫有!才新死莫有多久嘛!才新死那麼一會工夫!連閻王都還莫見過咧!伊乾笑了笑。大概是鬼魂要見過閻王,才會有法力吧!
也許便是這模樣!我才連打通電話連拖動自家身屍連閉上自家身屍的眼珠統莫能辦到統莫能辦到!抬起頭望出窗外,瞧見幾隻小麻雀在陽台的欄杆上躍來跳去,吱吱喳喳的。又落力拍了下沙發的扶手。真會那款樣嗎?會那款樣嗎?連我講的話都進不到我孫子耳裏去?又飛來兩隻麻雀停在欄杆上,更是此起彼落著吱吱喳喳。恐怕是這款樣,弟弟才一點反應也無。○○對,對,一定他聽唔到我的聲音,才一絲絲反應也無。彷彿有點懷疑,伊搖搖頭。真是這樣嗎?真是這樣嗎?
伊又飛急奔入媳婦底房間。弟弟仍復坐在床沿上,仍復呆呆癡癡地坐在偌大的雙人床上,兩條小腳掛下來,離著地板有尺許的模樣;小手還是抓著墊被的邊緣,抓搦得頂緊,像坐在擺盪不定的船裏,脖子縮著,整個人在這大床裏顯得小極了;臉,那張圓嘟嘟底臉仍復是白漆漆的!伊一個箭步躥到孫子面前大聲說道:
弟弟,阿嬤在這裏阿嬤在這裏叫你,你聽到莫?你聽到莫?
彷彿未有聽聞到,伊孫兒沒有答話?也沒有注目伊。伊極大起聲音來。
弟弟,阿嬤就站在你面前跟你講話,你有聽到莫?弟弟,阿嬤在叫你,在叫你,你有聽到莫?有聽到莫?○○○怎麼唔回答阿嬤的話囁?怎麼唔開口囁?怎麼唔講話囁?
啊!伊笑笑地拍一拍孫子底小膀子。安囁(這樣)好啦!我們一道念歌好唔好?好唔好?唱阿嬤教你的那半條歌好唔好?○○○好啦!才那麼兩句?你早就會啦,唱得比阿嬤還好聽咧!來,我們一道唱。來,阿嬤現在就叫:一二三哦!○○準備好了呵!好,聽好哦!一○二○三……
來,來唱呀!唱呀!
黑茶茶,滋奶茶
老鼠捧茶請人客
黑茶茶,滋奶茶
老鼠捧茶請人客
黑茶茶,滋奶茶
老鼠捧茶請——
伊頓然閉口不再唱了,不再唱了!臉神惘然地看了孫子一眼,便深嘆起來。唉!果然是這款樣!果然是聽唔見我講的話。伊又惘然地望著孫子,望著望著忽地哎呀一叫:莫要連我這魂魄他也見唔到?見唔到?趕緊手伸到孫子眼前划著比著划著比著,像在測試伊孫子是否眼盲了。比著划著比著划著,伊孫兒眼皮連瞬一下也無!連瞬一下也無!伊突地跪下,然後要磕頭般地弓身趴俯在地上,翹起頭歪著臉向孫子說:弟弟,弟弟,快來騎呀!快來騎阿嬤這匹老馬呀?你唔是最喜歡騎馬嗎﹐騎阿嬤這匹馬嗎?一隻手舉起來拉一拉孫子的小腿。快下來騎呀!快下來騎阿嬤這匹千里馬呀!
伊孫兒底一對黑白分明底眼仍然是又驚惶又空茫地望向門口,始終無有瞧伊一眼!始終無有瞧伊一眼!慢慢慢慢,伊自地上爬了上來,手撫觸著孫子仍復顫抖不停的小身子,慨嘆一聲。怎麼辦才好呢?怎麼辦才好呢?
記得他爹病情嚴重時,聽到醫生說莫——拉黴囁!(日音:意為沒有希望了),伊脫口的第一句話便是: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生下大兒子時,美軍飛機正在台灣轟炸得厲害,大家統攜家帶眷往山裡疏開?正巧兒子他老爸又在遠方吃頭路(就職),一時又聯絡不上,急得伊直叫: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兒子他老爸過世後,移民住美國的大兒子要接伊過去;伊想大家都廿年沒見過面了,早都生疏了囁,要長期住在一道,總是不大好;而二兒子這邊,媳婦又講究衛生得這款樣——伊洗淨的碗盤,媳婦還得用熱開水再洗一道才放心囁!衛生到這款樣!伊真擔心叫媳婦嫌骯髒看唔起!可是伊一個留在老家也唔是辦法!那時伊心中念叨不斷的一句話也是:怎麼辦才好?彷彿一生裡,伊經常講的一句言詞便是:怎麼辦才好?
怎麼辦才好?
弟弟,你又聽唔見阿嬤;又看唔到阿嬤,叫阿嬤怎樣來安撫你好呢?唉!怎麼辦才好呢?伊爬梳起孫子濃密嫩細的毛髮,一邊瞟著床邊那一大面梳妝台上的鏡子。鏡子沒披布罩子,伊清明地睹到鏡中底伊;清清明明地目睹到了。側過臉,伊對著鏡子照了照,理了理剛才趴在地上而弄亂了底發,理著理著,伊陡地停下手,驚喜得異常地對鏡裡的自己說:看,鏡裡的人不是我嗎?鏡子可以照到我咧!可以照到我咧!伊起身趨到梳妝台前,面對鏡子笑一笑。鏡裏的伊也跟著同時笑一笑。伊招招手,鏡中底伊也同時招招手。伊興奮透頂地對自己說道:鏡子可以照到我,那麼旁人一定可以見得到我!也○也一定可以聽得見我!對,定是這款樣:一定是弟弟驚嚇過度,神智糊塗起來,才看唔到我聽唔到我!沈吟了一會,又對自己講一遍:一定是這款樣的:「的」還未完全講盡,伊就急奔而出穿過客廳直到前面的陽台來。
彷彿沒見到伊來,幾隻麻雀依舊在欄杆上跳來躍去,吱吱喳喳。伊低首去,只有兩個小孩在巷道上追來跑去,再也沒有什麼生人!抬臉眺看對面的公寓。啊!二樓陽台站了個著穿大紅棉襖的婦女,手裡抱個小娃娃。小娃娃兩隻小手在空中亂舞亂抓,要把冬天難得見著的陽光捉拿到手似的。穿紅棉襖的婦人沒一會工夫就親一趟沒一會工夫就親一趟嬰孩紅通通的小臉蛋!
伊向穿紅棉襖的婦女揮揮手,一頭大聲叫:這位查某官(女士),這位查某官!
那婦人又在親伊底娃娃,好似沒有聽到伊。
伊尖高起聲量來:這位查某官!這位查某官!這位查某官!
那穿紅棉襖的女人仍然未有聞聽到!仍然未有聞聽到!伊想:這怎麼可能?連伊囝仔的「咦咦呀呀」,我都聽得見,都聽得分明,怎麼伊會聽唔見我在叫伊?
這位查某官!伊又拚力叫拚力揮手!
這位查某官
這位查某官
這位查某官!
這位查某官!
這位——
伊廢然地放下手,搭在欄杆上。那穿紅棉襖的女人又在親親小娃娃紅通通的小臉蛋。在欄杆上躍來跳去的小雀兒,更加吱吱喳喳上來。伊深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畢竟連旁人也莫能見到我聽到我!也莫能見到我聽到我啊!
唉!
轉身過來,伊遲緩地踏入客廳。陽光已經曬到牆上來啦!經過躺在地上底伊,也不去眱睇一眼就逕入兒子媳婦的房間,挨著孫子,在床沿上坐下,焦慮地看著孫子。怎麼辦才好呢?阿嬤害你驚嚇得這款樣!叫阿嬤怎放心走呢?你又聽唔見阿嬤的話,又見唔到阿嬤的魂魄,叫阿嬤怎麼安撫你好呢?又深嘆起來,唉!旁人也一樣莫能看到阿嬤聽到阿嬤。不然,阿嬤就會去找人來哄你,來安慰你!○○○○唉!阿嬤要是在你爸爸媽媽還莫有出門上班前就死,那該多理想啊!便莫會把你著驚成這一款樣的!對啊!便是等你媽咪下課回來再死,也是很理想的呀!有你媽咪在身旁,你總不會這款樣吃驚的!你才三、四歲,那碰過像死亡這樣的大事!都是阿嬤唔好,都是阿嬤唔好,莫有選對時間,才害你吃驚才害你慌張,才——啊!○○○○不相信,伊拿手去摸一摸孫兒屁股底下的墊被,果然濕濡濡一片!天啊!尿都嚇出來了!都嚇出來了,怎麼辦呢?怎麼辦才好呢?他爸爸媽媽莫能趕緊回來,這孩子定要嚇出大病來!天啊!我該怎麼辦?怎麼辦?伊緊緊摟起孫兒,親著他底臉親著他底發。
阿嬤要怎麼辦才好呢?阿嬤是新死沒多少時候,什麼能力也莫有——莫能夠找人來安撫你!莫能夠打電話叫你媽咪快回家、莫能夠煮中飯給你吃!你知道,阿嬤都把菜照你媽咪的吩咐又用沙拉脫又用熱開水洗得乾乾淨淨,還泡在水裡除農藥呢!還有你最愛吃的蛤蜊,阿嬤也照你媽咪發明的方法用鹽洗了五、六次,乾乾淨淨到連一滴沙也莫有呢!阿嬤要煮一大碗味噌蛤蜊湯給你配飯吃,你知莫!○○○○唉!誰叫阿嬤才新死沒多久,一點法力也無,別說煮一餐飯,便是連打通電話也莫能夠!
弟弟,你一定餓了,一定餓了,早上才喝那麼兩口牛乳,吃那麼兩片麵包!現在一定餓啦!伊眼角掃瞄了下梳妝台上的座鐘。都一點多了!那你一定很餓很餓了啦!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還得等到三點,他媽媽才會回來。你爸爸得要六點以後才能回來。怎麼辦才好呢?孩子連小便都嚇出來了,肚子又餓!莫要生出大病來咧!伊痛惜十分地摸撫著孫兒雪一般白底臉龐。天啊!他可是我的乖孫子!可千萬莫要讓他嚇出大病來咧!
伊又向時鐘掃視過去
才一點廿一分!
才一點廿六分!
才一點廿七分!
才一點半!
才一點四十三分
才——
才——
才——
哦!才兩點鐘!才兩點鐘!
他媽咪三點才能回家。還得挨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天哦!千萬莫讓我這乖孫嚇出病來哦!○○○○哦!我這乖孫!我這乖孫,伊情深深地吻起孫兒底臉,孫兒底發。我這乖孫最精靈最聰明不過了!就莫有見過這款俏(聰明)這款古錐(可愛)的囝仔!伊哼哼哼地笑了起來。聽我放過屁,竟說:好香哦!好香哦!香得像媽咪的香水。笑死人嘍!怎麼想得出來!我剛洗好頭髮、亂蓬蓬的一堆,我這俏孫竟說我的頭毛像歐陽菲菲,像那個頭髮亂七八糟的歐陽菲菲。笑死人嘍!怎麼想得出來?還有那件事——伊這時就忍不住咯咯笑,咯咯笑起來。
一晚伊正在房裡換衣裳,不想伊這俏孫竟不聲不響闖了進來,伊來不及閃躲,也來不及扣鈕釦。伊底乖孫子品鑑了伊一晌,就掉頭出去鄭重其事地向他爸爸媽媽說:
「告訴你們一個秘密。阿嬤的胸部長有兩顆大葡萄囁!」
伊在房裡聽到了,笑得前仰後合,人都笑軟了!
伊這俏孫兒讓伊懷念讓伊發笑的事,彷彿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一樁樁憶,一件件記,伊咯咯咯笑咯咯咯笑個不止。前幾天,電視機有了故障畫面模糊不清,伊兒子打電話要找人來修,伊這古錐孫兒就說:
「電視機累了嘛!睡睡覺就好了啦!」
有一次他感冒發燒,醫生把退燒藥塞進他屁股裡。回到家他就對伊講:
「阿嬤!我好難過哦!」
伊問:「為什麼?」
他小臉苦了起來:「我屁股吃錯藥!」
呵!怎麼想得出來?怎麼想得出來?伊抱緊伊底俏孫兒猛親了起來。怎麼想得出來?怎麼想得出來?怎麼想得出來?又咯咯咯笑了好一陣!然後太息一聲。我這俏孫仔,阿嬤最捨不得離開的人就是你!就是你啊!你知莫?以後誰來照顧你呀?大概又要把你送往托嬰所去!
伊又去瞧梳妝台上的時鐘。
才兩點廿三分
才兩點廿八分
才兩點卅——
才兩點卅——
——才兩點四十分!才兩點四十分!
還要廿多分鐘!還得再等那麼久孩子都快嚇壞了!怎麼還不趕緊回來?哦!伊忽然擔心起來。要是他媽咪去開什麼會議,莫能夠在三點回來,那唔是害(糟)呀!○○○○這孩子一定驚嚇出病來了,幾個鐘頭了,就一直呆坐在這裡,一動也未動過。臉還是這款白漆漆,莫有一點血色!牙齒還不時咯咯響!天這款冷,肚子又餓,褲子又尿濕了,唔趕快看醫生去,一定會出事的。
唔趕緊帶他去看醫生,一定會出事的!
哦,都過了三點啦!他媽咪怎麼還莫有回轉來?是唔是又在開什麼會議?伊急得猛拍打起床來,撲撲撲、撲撲撲。怎麼還不回來?再不回來,可真要出事啦!再不回來,再不回來,可真要出事啦!又拿手打床,拍拍拍、拍拍拍。咦?彷彿——咦?伊彷彿聽見有人——伊彷彿聽見有人在開啟大門——在開啟大門底鎖。坐挺起來,伊豎耳細聽。啊——啊——伊聽到了伊聽到了伊真地聽到了有人在開大門底鎖!是媳婦回來了?是伊回來了?一定是,一定是的。伊欣喜地睇著孫兒。沒事了!沒事了!你媽咪回來了!你媽咪回來了!伊拍拍孫兒底背。莫再害怕了!莫再害怕了!你媽咪回來了!
來到客廳目見伊媳婦開門進來!伊就松心下來吐了一口氣。到底回來了!提著皮包的媳婦脫下高跟鞋光著腳丫踏進來。門口那裡擺了兩三雙脫鞋。媳婦挑了雙大甲草編織的穿上,轉身把門闔緊,然後回過頭來,伊就「阿母——阿母——」驚叫起來。皮包甩在地上,伊人就奔過去蹲下來兩手按在屍體的心口上仔細審聽。審聽了好一會工夫,就緊張地叫:阿母——阿母——
伊敏速地跳到媳婦跟前大聲叫:莫用管我!趕緊招呼弟弟去要緊!趕緊招呼弟弟去哪!莫用管我!已經死啦!莫用管啦!
媳婦完全沒有聽到伊底話,盡在那裡給躺在地上底伊做急救做人工呼吸,最後竟做起口對口的人工呼吸要急救伊底性命。
伊看得淚水盈湧了出來。莫要這樣!我的好媳婦!身屍髒哪!髒哪!怎麼可以拿嘴去碰呢!我的好媳婦,都是我戇,一直怕你嫌我髒嫌我拉撒,一直戰戰兢兢跟你住一起,呵!我實在戇!實在戇!
伊媳婦放棄了急救,輕輕合上婆婆依舊睜開著底眼,然後就口裡叫著:「阿母!阿母!」地飲泣起來。
伊伸手要扶媳婦起來。要扶媳婦起來,我這好媳婦,你就別哭了!別哭了吧!趕緊進房去。弟弟就在你房裡。他嚇得一張臉都青筍筍,全身皮皮顫,還撒尿在床上。趕緊看他去吧!
媳婦仍舊無有目見到伊,無有耳聞到伊!仍在擦著淚水,仍在一聲一聲低叫著:阿母!
站在一邊的伊更是淚水盈湧。別再哭了,快進房去照顧弟弟要緊!
媳婦站了起來,蹭蹬到茶几邊,就急抓起電話撥。媳婦又驚又悲地把發生的事同伊兒子說過後,就交代:「你現在就回來!」然後掛下話筒。就在這時媳婦又神色張慌起來,彷彿是聽見了伊底頻頻催促!媳婦含淚底眼驚駭地四處張望起來,一面喊:「弟弟!弟弟!弟弟——」
伊將嘴巴湊近媳婦耳下。在你房裡,在你房裡,快進去,快進去!
一定是聽見了伊底話了,伊媳婦提步就往房間直跑去。伊也隨後趕去。一瞥到呆坐在床沿上的弟弟,媳婦就跳前去擁抱他。
「弟弟!弟弟!弟弟——」
伊全神貫注地看——看弟弟臉上有什麼反應。
弟弟臉上依舊愣愣呆呆,嘴唇依舊時不時地抖著。睹見這情形,伊緊張渾身抖顫起來。莫要真給我嚇出病來囁!
媳婦放輕聲嗓柔和地說:「弟弟,弟弟,媽咪在叫你,媽咪在叫你,聽到沒?聽到沒?」
仍復無有一絲絲反應。兩隻黑白分明底眼睛仍然是那麼樣驚恐萬端地望向房門口。做阿嬤的伊心痛如絞。天哦!救救我這個戇孫!我這個乖孫!
媳婦更加柔聲細氣地。「弟弟,媽咪在叫你,聽到沒?聽到沒?」
「弟弟」,「弟弟」,一聲溫柔一聲。
啊!啊!弟弟把臉轉過來看他媽咪!做阿嬤的伊以為看錯了,眨了眨眼,定睛再看!啊!伊舒了一口大氣。弟弟果然把臉轉過來看他媽咪。伊緊張地等著伊孫兒開口說話。
媳婦捧起弟弟底臉,親了親。
「弟弟,不要怕!不要怕,媽咪回來啦!」
萬萬分緊張地伊盯著孫兒盯著孫兒看。啊!伊孫兒底口在動了——在動了,伊孫兒的手舉起來了,舉起來扳他媽咪底肩,然後就一頭倒進他媽咪的懷裡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如釋重負地伊啊了一大聲!能哭就好!能哭就好!伊又淚水盈湧上來。能哭就好,能哭就好!這樣阿嬤就可以放心走了!伊用手背擦淨了眼淚。對啦!等阿嬤見過閻王,有了法力,阿嬤會常常回來看你,回來教你念歌,回來變把戲給你看,回來帶你出去吃蚵仔麵線……。
註:○○○○表示停頓的意思。
王禎和,台灣花蓮人,民國廿九年生,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現任職台灣電視公司影片組。曾應邀參加愛荷華大學(University of Iowa IowaCity)國際作家工作室。早年以短篇小說名世,結構嚴謹,對話俏皮,於嘲諷中蘊涵悲憫情懷。近年,他罹患喉癌,和病魔搏鬥之間,仍勤於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