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人都有童年,但第九屆國家文藝獎文學類得主鄭清文卻擁有兩個童年;一個在出生地桃園,一個在成長地新莊,就是鄭清文小說中的「舊鎮」。在桃園鄉下,他看到農民的辛勞;在新莊,他體會庶民的勤勉,而這一切都成為他小說中人物的成長背景與故事取材來源。
溯著記憶的河,1933、鄭清文週歲那年,79歲、纏著小腳的外祖母,從新莊走了5小時的路到桃園,硬把他揹回新莊,過繼給舅舅,原本蟲鳴鳥啼盈耳的鄉野聲響,變成滔滔奔赴海洋的河流。
在台北市區的巷弄公寓裡,樓梯間充滿剛粉刷過的油漆味,住了三十幾年的房子剛整修完成,一疊一疊的書散置地板尚未歸位,鄭清文帶領訪客穿越書堆,參觀趁著房子翻修才擁有專屬於自己的書房;明亮的玻璃窗覆掛素雅的綠色系紡紗窗簾,窗前放了張深咖啡色書桌,書桌是鄭清文的舅舅,也是他的養父親手製作,雖已多年,但抽屜在開闔間仍然順手密合,書架上滿滿的日文書籍,一旁放著1999年以作品《三腳馬》英譯本,榮獲美國「銅山環太平洋書卷獎」小說獎的水晶獎盃,他是首位獲此殊榮的台灣作家。

從1978年發表第一篇童話故事開始至今,鄭清文出版過3本童書,寫童話,讓他感受到發明的快樂。
幸遇良師
「我的一生充滿偶然,怎麼想,也不會有成為作家的條件,」鄭清文看著書架上一整排自己的文學作品,淡淡說著。
由於舅舅膝下無子,在外祖母親自出面斡旋下,鄭清文過繼給舅舅,但寒暑假還是常回桃園生母家,「每次回鄉下,除了駛牛的工作,幾乎所有的農事都做過;播田、刈稻外,還拗稻子、踩稻頭。」生母很疼他,自己養的閹雞遇到年節宰殺時,會將雞腿埋在鹽甕裡,等他寒暑假回鄉下小住時,才挖出來煮菜湯給他吃。
養父在新莊開設家具店,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擁有新莊地區最大的店面。養父不喜歡納稅,日治時期曾有稅吏來查稅,看到養父的一本糊塗帳,竟用大帳簿敲他的頭,「養父非常生氣,而且一輩子都不曾忘記;當時日本政府怕商家逃稅,貨出門要貼稅條,為了拿回一張稅條重覆使用,我跟著載貨的拖車從新莊到土城,來回都靠步行。」
鄭清文有2個父親,3個母親(養母過世後,養父續絃),全都不識字,6位兄姐最多只讀到小學;國小畢業時,養父有意要他學木工繼承家業,但適逢大東亞戰爭末期,物資貧乏,家具店開不成,也無法培養學徒,鄭清文便考入私立中學就讀。
終戰後,剛開始學老師自編的台語教材,後來國民政府播遷來台,又開始教國語,學習ㄅㄆㄇㄈ。「那是個混亂的時期,一切都未上軌道,學校教育也一樣,初中一、二年級時,考中國語言,是用日語考的;直到初中畢業,才勉強學了點白話文。」
就讀台北商業職業學校二年級時,遇上影響他日後創作的周良輔老師,「周老師教導胡適的讀書方法:口到、眼到、心到、還要手到,手到就是查字典。胡適說,賣衣服、當田地,也要買一部好辭典,我真的花了多年零用錢,買了一部《辭海》,引發我對語文的興趣,也奠下語文基礎。」
高商畢業後,鄭清文參加就業考試,分發到華南銀行,直到7年前才從銀行界退休, 當時華南銀行獎勵員工進修,只要任滿兩年,考上大學可辦理留職停薪。1954年,鄭清文考入台大商學系,開始接觸舊俄文學,開展他的文學視野。

近半世紀的寫作生涯中,鄭清文寫下兩百多篇短篇小說,獲獎無數,也在文壇引發廣泛討論。
舊俄文學
1950年代的台灣,是個缺乏書籍、也忌諱讀書的時代,很多書都是禁書,一本日本新潮社的《俄羅斯三人集》──果戈里、契訶夫、高爾基,可算是影響鄭清文日後寫作生涯的啟蒙著作。大一暑假,他從書店買到托爾斯泰英文版的《安娜•卡列尼娜》,花了1年時間,邊查字典邊看,他發現舊俄時期的貴族喜歡說法語,由於英文版中並未翻譯法文,為了徹底瞭解作品,他還特地選修法文。
鄭清文坦言深受舊俄時期文學作品影響,「當時舊俄社會並不富裕,存在著相當明顯的階級問題,文學家的創作筆法也以社會寫實為主。例如劇作家契訶夫本身就是屬於農奴階級,所以更能貼切反映社會底層的悲歡離合。」1958年鄭清文在聯合報副刊發表第一篇作品〈寂寞的心〉,多少模擬著養父的心境而寫。
經常有人問他:一個銀行員怎麼寫起小說來了?鄭清文舉日本京都的「三十三間堂」為例,這座擁有千尊佛像的寺院,每個人都可以找到和自己相仿的臉孔。「銀行員,日常接近金錢與數字,人會趨於務實,但其實銀行也是個形形色色的大社會,每天接觸不同階層的人、事、物,豐富我對人性的觀察和想像。」創作,成了他表達看法的管道。

台灣省新聞處在1970年為鄭清文出版長篇小書《峽地》。
三腳馬與報馬子
日治時期的童年,讓鄭清文提早看到人性;〈三腳馬〉中,作者以第一人稱,透過同學介紹拜訪木雕怪人,竟是日治時期在家鄉擔任警察的「白鼻狸」曾吉祥。「我父親說,三腳的比四腳的更可惡。」一句話就點出,當時台灣人對這些狐假虎威,出賣自己同胞的台籍警察是多麼地憎恨與厭惡。
但是曾吉祥並不是一開始就喜歡出賣自己同胞的,而是因為鼻樑上有一道白斑,從小就被取笑,後來跑到派出所當工友,讓他初嚐權勢的滋味:
在這一段時間,他感觸最深的是隔開拘留所的那一道木格子。不管是誰,一進那裡,就銳氣全消,變得那麼柔順,不管是知識分子,或是有錢的商人,都會趴在格子上求他給他們一杯水。
一個工友,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只因站在木格子的外邊,裡面的人就得用哀求的眼睛望著他。他決定要把木格子擴大到整個社會,他要做警察,只有這樣,所有的人才會尊重他、畏懼他。
〈報馬子〉中的陳保民,日治時代是「特高」,即使戰後初期,因為線民的特殊身分,只要他搖搖頭或點點頭,就可以拯救或毀掉一個人的生命。生與死只差那麼一點,而那麼重要的一點,完全操在他手裡。儘管多年以後,物換星移,人們無視於他的存在時,他仍然趾高氣昂地炫耀自己的背景:
他常常告訴別人,包括董事長,他在日據時代當過「特高」。特高是「特別高等警察」,是日本內務省直轄的。內務省相當於內政部。當時,不但台灣人怕他,就是一般日本人也懼怕他三分,尤其是那些自稱文化人的人。
這種無法忘情權勢的心態,嚴重扭曲他的道德觀和社會價值觀,文章結尾,他看到自己的女兒和一名男同學進入附設旅館部的餐廳,於是急忙回家「報馬子」,告訴太太,自己親眼看到女兒跟男孩子上旅館,太太罵了句「三八!」又繼續炒菜。鍋與鏟互相碰撞著既刺耳、又悲哀的聲音,始終迴盪在讀者心中。

近半世紀的寫作生涯中,鄭清文寫下兩百多篇短篇小說,獲獎無數,也在文壇引發廣泛討論。
冰山式寫作
從小成長於以「忠厚人」為尚的環境中,讓鄭清文在描繪讓人恨得牙癢癢的人物時,會在他們的成長背景或經歷的事件中留下伏筆,不是為他們的罪行說項,而是點出人性的脆弱。
這不禁讓人想起,一生堅持反對死刑的美國知名律師克萊倫斯•丹諾,在68歲那年,親自為兩位誘殺鄰童的芝加哥大學學生辯護,丹諾在法庭上從歐洲戰爭談到南北戰爭:「人是很懦弱的,犯罪像其他任何疾病一樣,是有其原因的。在這種戰爭氣氛中長大的孩子,被訓練成這麼殘忍,這種影響要50年的時間才可能自人類的心靈中抹去,如果能抹去的話。」
鄭清文不像丹諾那麼具有英雄色彩,也未在字裡行間慷慨陳述自己的理念,而是平淡地在故事脈動間鋪陳;突顯教育制度未能因材施教的〈檳榔城〉、職場中慾念取捨與道德齟齬的〈龐大的身影〉、為了哺育幼兒不惜作賊差點被丈夫砍頭的〈髮〉、擔心自己死後長輩無人照顧,於是痛下毒手卻一輩子遭受良心譴責的〈局外人〉……,他都是秉持敦厚心性,以內斂而隱諱的「冰山」式寫作技法,留給讀者自己做道德評判;對與錯、罪與罰,只有一線之隔,端看從什麼角度解讀。

從1978年發表第一篇童話故事開始至今,鄭清文出版過3本童書,寫童話,讓他感受到發明的快樂。
寫童書的發明之樂
從1978年在「幼獅少年」發表〈鬼姑娘〉開始至今,鄭清文出版過3本童書:《燕心果》、《天燈•母親》、《採桃記》,對一個長年從事短篇小說創作者來說,也算不錯的成績,尤其當他發現,不能在小說中充分表現出來的一些事物,可以用童話的形式呈現出來。美國小說家海明威曾說,寫作靠經驗;沒有經驗,就來發明。鄭清文則認為,「寫童話,真的讓人感覺到發明的快樂。」
〈浦島太郎〉是他最早接觸的童話故事;漁夫浦島太郎救了海龜,海龜為了報恩,載他到龍宮,受到熱情款待,有一天,他突然想回家,龍王送他一個寶盒,叮囑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打開。
浦島回到故鄉,一切都變了,找不到一個認識的人,於是他打開寶盒,盒內冒出輕煙,浦島隨即變成很老的老人。
「寶盒裡裝的是浦島的歲月,龍王送他寶盒是要歸還他在龍宮的歲月;叫他不要打開是善意,他打開寶盒卻是宿命。」鄭清文強調,青少年讀故事,不一定馬上懂,很多故事讀了以後,就會放在心裡,等它發酵,隨著年歲、歷練增加,會咀嚼、體會出很多道理。像〈浦島太郎〉的故事,他也是長大後才慢慢體會的。
「我寫作並不迷信,也不相信一支筆有多大的力量。我寫作是在尋找自己,並希望能在尋找的過程中,逐漸純化自己。」一向十分保留自我的鄭清文,卻在童書中打開心窗,返身凝視「那個我」的生命原點,尋覓生命中的種種留痕,並運用智慧淘洗這些生命留痕。

鄭清文於1999年以作品《三腳馬》英譯本,榮獲美國「銅山環太平洋書卷獎」,他是首位獲此殊榮的台灣作家。
告別童年,自我救贖
《天燈•母親》一書中,主角阿旺儼然是鄭清文的化身,在虛實交揉的故事脈絡中,童稚時期的鄭清文隱約可見。他在〈偶然與必然〉一文中寫道:「在這之前,我三哥也曾去新莊住過。如果他能住下去,舅父收養的就是他,而不是我。因為他年紀較大,已懂事,不習慣新莊的生活,就跑回桃園了。」
從這段文字中,隱約可以感覺到他對自己養子命運的「逃跑」渴望;儘管舅舅對他視如己出,但不能在親生的父母家長大,是否曾是鄭清文生命中的一種缺憾?所以,故事主角阿旺的母親在難產中生下他便過世,從小失去母愛,加上左手多長出一根指頭,「十一根指頭」讓阿旺時常受到嘲弄。
現任靜宜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陳玉玲在〈論鄭清文的《天燈•母親》〉一文中寫道:
「心理學的分析上,每一個人的心靈中,都有一個具有生命力的『內在小孩』(inner child)。『孤兒』和『天真者』都是『內在小孩』的心理角色。……『天真者』堅信純良和勇氣必將獲得回報;『孤兒』卻能認清現實,體驗生命的痛楚,激勵出承擔生命和實現自我的勇氣。」
陳玉玲認為,阿旺具有孤兒的心理特質,但「天真者」一直是阿旺的內在小孩。

鄭清文手稿。
永遠的追尋──母親
鄭清文將自己對農村生活的體驗與瞭解,透過視覺、嗅覺、觸覺、聽覺,融入阿旺的故鄉地圖中,栩栩如生的農村生活記實,讓人對鄭清文的童年回憶與心靈世界產生聯想;阿旺出生就失去母親,所以對母親的墓地有深刻的情感,這樣的情感讓他不像一般的小孩害怕陰森的墓地,而是多次到埔尾探望母親的墓地。當颱風帶來豪雨,阿旺還一心掛念著母親的墓會不會淹水?
阿旺坐上水豆油身上。水豆油用四隻腳,在水上輕輕的滑出去。水豆油把阿旺載到埔尾。埔尾比田地高一點,像一些小山丘,並沒有淹水。那裡有許多墓地,母親的墓地也在裡面。
充滿卡通幻想的情節,讓人聯想日本漫畫家宮崎駿的卡通《龍貓》中的龍貓公車;一個可以隨時啟程到思念之地的交通工具。就像現在全球的小朋友都希望擁有哈利波特的隱形斗篷一樣。
其實阿旺在割斷臍帶當大人的過程中,歷經同儕阿灶被毒蛇咬死、與心愛的老牛分別,他似乎也慢慢理解,身體上先天的缺憾,既然無法避免,便要加以釋懷:
稻草人只有手,卻沒有手指。沒有手指就不能抓東西,也不能算數目。每一次,阿旺都注意到稻草人的手指。稻草人沒有手指,阿旺不但有手指,而且還多了一根。他漸漸瞭解,太多和太少,是一樣的不好。
故事的最後描寫阿旺去看人家放天燈時,撿到一個天燈,他不知道天燈可以救贖在鬼界的母親。當時母親的墓就要遷到很遠的地方,他只想放天燈給母親看,同時要告訴母親,老師要帶他到鎮上開刀,把多餘的手指切掉,也要帶他回去上學。
天燈已升到三、四棵樹的高度。阿旺知道,母親就要飛上去了,以後就不能再看到她了。阿旺想哭,但是他不能哭。阿旺知道,母親也一定是一樣的心情。母親受了那麼久,又那麼多的苦,現在能夠脫離,是應該高興的。
在救贖母親的同時,阿旺也揮別被嘲弄、自卑的童年,透過重回學校,重新進入社會,邁向成長。

從1978年發表第一篇童話故事開始至今,鄭清文出版過3本童書,寫童話,讓他感受到發明的快樂。
再下一盤好棋
英國小說家毛姆曾說:「一個作家的特質,是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多個人;因為他是多個人,所以他能創造眾多人物。一個作家是否偉大,往往以他擁有的自我個數而定。」鄭清文坦言,自己擁有多種不同的素質,內心也會有衝突,但他瞭解「個人」的含義,在創作過程中,始終追求如何融合與調和。
「我從一個舊時代,走入一個新時代。」初中以前接受日本殖民教育,終戰後至今的60年歲月中,台灣與全世界都經歷一連串的激變;農業社會、工業革命、太空科技,「養父曾為了沒有子嗣苦惱不已,現代科技卻已經可以複製人了。」看著一旁的外孫女用手提電腦上網,面對科技時代,鄭清文也有跟不上腳步的感覺。
曾著迷於圍棋的鄭清文,初始,他覺得下棋的樂趣在棋藝的進步,是在贏棋。現在他認為,下棋倒不一定要贏棋,只希望這是一盤好棋。「寫文章和下棋相仿之處,就是追求平衡的境界;下一盤好棋,需要棋士的成熟,寫一篇好文章,也需要作者的成熟。」
近半世紀的寫作生涯中,獲獎無數:台灣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金鼎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小太陽獎、美國銅山環太平洋書卷獎、國家文藝獎……,鄭清文始終平淡以對。他比喻,就像到餐廳點固定的商業午餐,得獎,只是餐桌上多了朵點綴的花。然而在淡淡的花香中,我們期待著,鄭清文以豐沛深邃的生命智慧,在文壇上再度下出一盤盤漂亮的好棋。

鄭清文的小說被翻譯成多國語言,備受國際矚目,東京大學研究生松崎寬子(右一),以鄭清文作為研究台灣文學的對象,數度來台拜訪鄭清文及其夫人(右二)。

住了三十幾年的房子趁著重新整修,鄭清文終於擁有專屬於自己的書房,這張他埋首寫作的深咖啡色書桌,是他的養父親手製作,對他而言,具有重大意義。

小學5年級時,鄭清文因跟養父要不到錢買作業簿,無法交作業,第一次逃學回桃園生母家,適巧家人準備拍家族照寄給被日軍徵召到馬尼拉當兵的二哥,打著赤腳的鄭清文(後排左一)和整齊裝扮的家人留下難得的家族照。(前排右二、右三為鄭清文的親生父母。)

近半世紀的寫作生涯中,鄭清文寫下兩百多篇短篇小說,獲獎無數,也在文壇引發廣泛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