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南洋僑領,一生未居官位,卻被喻為中國當代偉大人物之一。最近,這位老先生的紀念學會成立,領銜發起的,赫然是楊振寧、丁肇中、李遠哲、田長霖、王賡武等響噹噹的諾貝爾獎級華人;列名贊助的,還有三十多位富甲一方的各地華商。
身兼實業家、教育家、社會運動家等等多重成就,陳嘉庚一生,宛如一部南洋華僑史傳奇,在過世卅三年後,依舊撼動人心。本刊<僑鄉探源系列>最後一期,就為讀者介紹他的事蹟。
來到廈門,坐在計程車裡,司機會熱心地介紹來客:「去過我們陳嘉庚先生的墓園了嗎?」走進餐館,服務生也不忘推薦:「要不要試試廈門的『蚵仔煎』?我們叫它『嘉庚菜』!」剛演過的、記述陳嘉庚事蹟的電視劇「僑魂」,更引來市井民眾不少議論。

(右)雖然多年沒有整修,遠眺集美,仍可看出當年的宏闊氣象和完善規劃。琉璃鋪頂,翹角飛簷,則是典型的陳嘉庚式建築。(邱瑞金)
一生成就無數事
在廈門、在東南亞僑界,「陳嘉庚」三個字彷彿無所不在。然而,在台灣,這三個字卻一度是禁忌。
要了解陳嘉庚的貢獻,不妨到廈門島旁的集美區一遊:臨著廈門灣,從突出海堤外,每一石階、石雕都有深刻含義的陳嘉庚墓園「鰲園」開始,迆邐向南,是氣象宏闊的命世亭,豔黃琉璃瓦及飛簷雕飾的集美中學、集美小學、華僑學校、航海學校;登高遠眺,還可以看到集美師範和財經學校。整個集美,不僅是一個舉世罕見的完整大「學村」,蘊含其中、壯麗幽微並陳的美感,無可更動的構圖配置,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嘉庚精神』最特殊之處,就在他的『傾資興學』!」廈門大學校長辦公室副主任林鴻禧為來客介紹「老校主」時,語氣虔敬。他指出,其實,以財力來說,南洋僑界比陳嘉庚有錢的僑領很多,捐資興學的也不少,但像陳嘉庚這樣「傾其所有」,不顧慮自己的企業發展,卻視「興學」為一生志業的,絕無僅有。
細數陳嘉庚一手創立或聯合募捐成立的學校,海內海外加起來,竟不下廿九所:在故鄉集美,有幼稚園、小學、中學、師範、農業、水產、航海學校等等;在廈門,則有人才輩出的廈門大學。而在僑居地新加坡,著名的道南學校、南僑學校、華僑中學、南洋師範等等,也都是陳嘉庚的心血成果。
「一九八一年我們曾做過統計,若以黃金價格折算回去,陳嘉庚投注在文化教育上的錢,恐怕超過一億美金!」位於廈門市中心的華僑博物院,是陳嘉庚晚年定居故鄉後的傑作,副院長陳毅明在陳嘉庚親自設計的展覽櫥窗前指出。
這樣的慷慨捐輸,比照起陳嘉庚平凡的出生背景,更顯難得。

新加坡怡和軒俱樂部,當年是海外革命黨人聚會的重要場所,掌理怡和軒的陳嘉庚,本身也是同盟會一員。圖為陳嘉庚與 國父孫中山先生的畫照。(集美學校委員會提供)(集美學校委員會提供)
橡膠業的先驅
廈門集美,陳嘉庚的出生地,原是一個荒僻的小漁村,不少居民為了生活,遠赴南洋打工經商。陳嘉庚的父親,也僑居新加坡,經營一家米店。
父親在外經商,陳嘉庚卻是到了十七歲,才第一次有出洋的機會。而在三十歲以前,他就在輔助父親的事業與回鄉探望母親兩種任務下,往來奔波。不料回國葬母、在集美停留的兩年間,好不容易打下的海外事業基礎,竟然被父親的姨太太揮霍殆盡,宣告破產;陳嘉庚只有從頭做起,經營米店和鳳梨工廠。
一九○六年,南洋剛興起橡膠種植不久,陳嘉庚就把握機會,引進新加坡。接下來十年,橡膠業快速發展,陳嘉庚也身價百倍。全盛時期,他不僅擁有一萬多英畝的橡膠園,還將橡膠加工,製成雨衣、雨鞋、輪胎等等用品,更開了八十多家分店,遍佈東南亞各大城市。他可以說是結合南洋橡膠種植、製造和販賣的第一位華人。

一九三九年,陳嘉庚受政府委託,號召華僑機工回國,加入滇緬公路運輸行列,結果有三千多人報名。這是他們從南洋各地抵達新加坡的情景。(集美學校委員會提供)(集美學校委員會提供)
救國唯有辦教育
陳嘉庚興學,倒不是事業開展後才開始的。早在他只是沒沒無聞的米店經理時,他就曾回鄉辦過學堂——惕齋學塾。那一年,他不過二十歲,還留著滿清時代的長辮子。民國光復後,他憑著身為海外「同盟會」一員,和對國民政府的深厚情誼,加上財產快速累積,於是毫不保留地投入各項公益教育事業,並委託弟弟陳敬賢回鄉負責興學的事。
興學儘管是美事,但過程中其實挫折叢生,牽扯的是整個社會文化的改造工程。
譬如在陳嘉庚的「南僑回憶錄」裡,他談到家鄉集美,雖然完全同源同宗(陳姓),居民不過兩千多人,卻經歷過幾次大規模械鬥,死傷數十人,彼此成見很深。因此各房的男孩在自己的私塾裡上課,並不互相往來。一九一二年,陳嘉庚為了要辦集美小學,費了一番功夫,說服各房長輩,才將全村孩子集中到大祠堂裡上課。
清末民初,社會一片凋弊腐敗,教育界的荒謬鮮事一籮筐。譬如集美屬於福建省同安縣,這個縣的縣立小學,實權完全掌控在縣長手中,縣長指派校長,校長再去招徠教員學生;縣長每幾年更動一次,學校就得從校長到學生來次大搬風。結果是十多年來,學校竟出不了一班畢業生!
師資難求,則是陳嘉庚辦學的最大困擾。當時全福建省只有福州一所公立的師範學校較有規模,偏偏學校不公開招考,名額都被有錢人家子弟瓜分佔滿;這些有錢子弟只要文憑,畢業後卻看不上收入微薄的教書工作,造成全省師資極端缺乏。陳嘉庚為了替集美各級學校訪求名師,遠赴北京、江蘇、浙江各地,一度還想聘請汪精衛擔任廈門大學的校長呢!

陳嘉庚在故鄉集美度過晚年。他的故居,是外來客必遊之地。(邱瑞金)
變賣橡膠園養校
陳嘉庚對教育事業的狂熱,其實是來自他的深切憂慮。在海外,他看到許多華人文化低落,蒙昧迷信;在家鄉,他又看到舊私塾沒落,新制洋式學校腐敗,而許多村野孩童,十多歲還赤身裸體、成群嬉戲:「幾將回復上古野蠻狀態,觸目心驚,弗能自己」,他在回憶錄中這樣寫到。
遺憾的是,教育上不計成本的全力投入,在陳嘉庚事業全盛時期還能維持,但當事業走下坡時,學校經費的負擔就相對沉重許多,尤其廈門大學一個月兩萬五千多新加坡幣(合當時約三萬五千多大洋)的開銷,是整個集美學村的兩倍,虧累驚人。
這也難怪,「陳嘉庚為了辦好這所當時福建省唯一的一所大學,重金禮聘各地名師,魯迅、林語堂、顧頡剛都曾客座廈大」,廈門大學副教授洪永宏對此頗有研究,他指出,那時廿五塊大洋就能養家活口,廈大教授最高卻可拿一個月四百大洋,是上海私立復旦大學的兩倍,和全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相去無幾。而這些經費,不少是陳嘉庚向兒女親家募捐、賒借,或是變賣橡膠園、廈大校產、甚至兒子名下的別墅才湊來的。
對陳嘉庚來說,這筆負擔其實始料未及。本來他以為以福建僑商之富裕,要募捐一些錢不是難事,不過在幾次碰了軟釘子的情形下,他只有自己獨力苦撐。廈門大學創立十六年後(一九二一到三七年),陳嘉庚才在經費實在無以為繼的情況下,將廈大獻給國家,改制為國立大學。即使如此,到了一九五○年代初期,他又請接續他事業的女婿李光前捐助鉅款,前後為廈門大學建了十七棟樓!

儉樸陳舊的擺設,印證陳嘉庚的自奉節儉。蚵仔煎是陳嘉庚的最愛,被當地人稱為「嘉庚菜」。(邱瑞金)
事業收盤,聲望更隆
在此之前,依陳嘉庚自己的說法,事業早已「江河日下」。一來是橡膠業興盛後,一窩蜂投入的人很多,價格也就由一九二五年的每擔二百元新加坡幣,一路下滑到三五年的每擔七、八元;橡膠製品又遭逢日本商人的賤價競爭。一九二九年世界經濟大恐慌爆發後,華商關的關、倒的倒,陳嘉庚也於一九三五年將大部分事業清算結束,正式「收盤」。這一年,他已六十二歲。
事業結束,陳嘉庚的「政治傳奇」才將開始。
那個時候,中日兩國關係緊張,戰爭一觸即發,陳嘉庚轉而關懷國事。又由於他「傾資興學」已成典範,在南洋僑社中有無可比擬的領袖地位,「陳嘉庚」三個字,就此成為「南洋僑社支援祖國抗日」的代名詞。
一九三六年,蔣公五十歲誕辰,國內外發起「購機壽蔣」運動——募款購買軍機,為蔣公祝壽。本來馬來亞華僑的認捐額度只需十萬大洋,合算為飛機一架,但在陳嘉庚登高一呼下,竟然募到一百三十多萬大洋,足足可買一個中隊的飛機!
第二年,蘆溝橋事變,中日戰爭爆發,南洋雖在殖民地政府對戰事保持中立的立場下,不能直接標榜「抗日」,但還是成立「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陳嘉庚又被推舉為主席,以募款捐輸政府為第一要務。

陳嘉庚於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二日病逝北京,故居的日曆,也永遠停留在那一天。(邱瑞金)
閩幫理當多出錢
為國募款,他表現出強勢的領導作風。因為怕僑民吝惜不肯捐款,南僑總會有著洋洋灑灑的認捐辦法,包括華商進出口貨務要徵「貨物助賑捐」;每家公司行號、店員夥計按月固定認捐的「常月捐」;每逢「三二九」、「八一三」等等紀念日又有「紀念日勸捐」;此外,娛樂球賽要捐,迎神拜香要捐,賣花賣紀念章來募捐……。這樣全力動員下,第一年結算成績,南洋八百萬僑民,共認捐了六千多萬大洋!
在南洋華商普遍陷入經營低潮的時候募捐,誠然不是一件受歡迎的事,不過陳嘉庚的做法,仍然令大家服氣。譬如南洋僑界複雜,素來分閩幫(福建)、粵幫(廣東)、潮汕、瓊州(海南島)及客幫(廣東梅縣)等等,陳嘉庚以閩幫僑領的身分,一再督促閩幫要多多捐款。他的理由很簡單,福建不是一個軍事大省,抗日出兵比不上有黃埔軍校的廣東省,站在公平原則,出力少的,自然該多出點錢!
然而,南洋僑界可不僅只出錢,他們也出過力。

藏有豐富華僑史料的華僑博物院,是陳嘉庚在一九五六年創立的,不少海外華人慕名前來參觀。(邱瑞金)
南僑機工三千名
戰爭伊始,日本來勢兇猛,中國沿海各省(包括陳嘉庚的故鄉廈門和集美)陸續淪陷,港口也被日軍封鎖,於是雲南滇緬公路就成為中國當時僅存的國際通道。無奈國內汽車司機和修理工人缺乏,政府一通電報請求支援,對祖國有求必應的陳嘉庚,於是又發起「南僑機工回國抗日」的號召,前後返國的青年機工達到三千多人,整船整批地回國受訓,加入抗戰後援行列。
「南僑機工」頂著日軍砲火,在險峻的滇緬公路上運輸物資,死傷難以計數,這是中國抗日史上悲壯的一頁。然而,由於國內對這批機工不夠重視,南洋捐款買的貨車又短少破舊,令嫉惡如仇、一生最重視廉潔效率的陳嘉庚大為失望,種下了他對國民政府疏遠不滿的因子。
一九四○年,陳嘉庚組織「南僑慰勞視察團」回國訪問,大半年內走遍了內陸各地,也就在他對重慶歌舞昇平與延安共黨刻苦儉樸的印象影響下,陳嘉庚從「全心擁護國民政府」、「蔣介石的財神爺」,逐漸轉向共產黨。
不久,日本延長戰線,南洋戰爭爆發,陳嘉庚在新加坡組織華僑義勇軍和日軍奮戰。新加坡淪陷後,日軍大肆盤查僑民,還以「有沒有捐款給中國?」「認不認識陳嘉庚?」作為是否搜捕的依據。在這種情況下,陳嘉庚只有倉皇出走,在幾個集美老學生的掩護下,避居印尼。
隱姓埋名匿居印尼,身上帶著毒藥以備隨時殉國,這樣的日子整整過了三年。日本投降後,國共內戰接著展開,陳嘉庚此時已一面倒向共黨政權,甚至致電美國總統杜魯門及參眾兩院,反對美國援助國民政府進行內戰。陳嘉庚的「叛離附匪」,是蔣公時代國民政府永難釋懷的痛。

陳嘉庚的墓園「鰲園」,是他生前親自設計建造的,整個園成一「回」字構圖,以示歸鄉情懷;宏偉的墓碑,則是遊客參觀的焦點。(邱瑞金)
晚年動盪,抑鬱以終
一九四九年共黨取得大陸政權後,已經七十六歲高齡的陳嘉庚參與籌組「開國」大典,隨後決定離開新加坡的家業,隻身回到闊別九年的故鄉集美,在此度過了人生最後十二個年頭。
這十二年,陳嘉庚把所有心力投入集美學村的重建和華僑博物院的創建上。原來集美學村在戰爭期間飽受日軍轟炸,以前建的校舍摧毀過半,陳嘉庚於是把事業結束後帶回來的錢投入重建工作;一磚一瓦,細部設計,都由他親自審視。也由於一代僑領究竟品味講究,才能在局勢那麼困難的情況下,精雕細琢出一個氣勢宏闊的大學村。
然而,整個中國的巨大動盪,可以想見對老人的強烈衝擊。只是這一段日子,留下來的史料並不完整,有人強調陳嘉庚至死仍對共產黨信念不渝,但也有人透露出老人家處處受限、「抑鬱以終」的無奈。
其實,「老校主在世時的口頭語就是:『我對政治是門外漢』」,寫過陳嘉庚「歸來記」的洪永宏指出,陳嘉庚一生對各政治人物,包括蔣公及周恩來等人,都有頻繁的上書陳請及書信往來,但除了參加「同盟會」外,他一生並沒有入黨。

蔡智本繪圖。(邱瑞金)
嘉庚精神,後繼有人
陳嘉庚回國後,「紅色中國」誕生,一連串的政治運動緊鑼密鼓地掀起。現任集美學校委員會副主任,算輩分是陳嘉庚姪孫的陳永水指出,剛開始,共黨還會派專人南來,向老先生說明運動宗旨,並徵求同意。不過,政治大環境越來越險峻後,有些事陳嘉庚也無力回天。
一九五○年代中期,「學習蘇聯,院系調整」成為當時的教育政策,結果集美航海學校被遷到遙遠的東北大連,集美師範遷去福州,整個學村「傷筋動骨」。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鬥爭」,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陳嘉庚都曾直言反對,但共產社會,學校都收歸國有,陳嘉庚徒有「校主」之名,卻沒有實權。
「大躍進時,集美學校堛漯驧○ㄢQ拆去煉鋼,可把老先生氣壞了」,集美校友總會副理事長黃德全說,「幸好老先生沒有活到文化大革命!」
陳嘉庚於一九六一年在北京去世,靈柩運回集美時,沿途各地萬民哀悼,場面壯觀。
感人的故事,一向餘波盪漾:陳嘉庚女婿,也是新加坡首富李光前,也在一九八○年代將畢生大部分財產捐出,成立李氏基金會,資助南洋教育;陳嘉庚的族親陳共存,則成立陳嘉庚科學獎。
一九九二年八月,楊振寧等五位和陳嘉庚並無淵源的華人菁英,發起籌組「陳嘉庚國際學會」,號召各地華人企業家響應;美國著名大學中,第一座以華人命名的大樓——加州柏克萊大學陳嘉庚樓,則在去年四月破土興建……。
「嘉庚精神」後繼有人;這部傳奇,也幸運的有了充滿希望的結尾。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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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為故里興學、為國事奔走,陳嘉庚愛國愛鄉的情懷,是老一代華僑的精神標竿。(集美學校委員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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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雖然多年沒有整修,遠眺集美,仍可看出當年的宏闊氣象和完善規劃。琉璃鋪頂,翹角飛簷,則是典型的陳嘉庚式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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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怡和軒俱樂部,當年是海外革命黨人聚會的重要場所,掌理怡和軒的陳嘉庚,本身也是同盟會一員。圖為陳嘉庚與國父孫中山先生的畫照。(集美學校委員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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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陳嘉庚受政府委託,號召華僑機工回國,加入滇緬公路運輸行列,結果有三千多人報名。這是他們從南洋各地抵達新加坡的情景。(集美學校委員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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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庚在故鄉集美度過晚年。他的故居,是外來客必遊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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儉樸陳舊的擺設,印證陳嘉庚的自奉節儉。蚵仔煎是陳嘉庚的最愛,被當地人稱為「嘉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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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庚於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二日病逝北京,故居的日曆,也永遠停留在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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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有豐富華僑史料的華僑博物院,是陳嘉庚在一九五六年創立的,不少海外華人慕名前來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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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庚的墓園「鰲園」,是他生前親自設計建造的,整個園成一「回」字構圖,以示歸鄉情懷;宏偉的墓碑,則是遊客參觀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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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智本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