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前在台灣想拍電影不外兩條路,一是跟著資深導演磨練技術,等待機會;二是申請輔導金。但是隨著國片產量遞減,已經沒有多少導演好追隨;而輔導金競爭太過激烈,能不能中選,很難說。
不循傳統的黃明川,選擇了第三條路。他被視為台灣電影界「獨立製片」的代表,十年內自己籌資完成三部電影。然而什麼是獨立製片?它對台灣小成本、產量少的電影界現況有何幫助?黃明川不向主流靠攏、獨自奮戰的電影路走來,堅持的是什麼樣的信念?
黃明川的第三部電影《破輪胎》完成後,有媒體以「愛上影像創作的唐吉訶德」的標題形容他,說他就像西班牙小說家賽凡提斯筆下那位和風車作戰,分不清現實、夢境,兼具浪漫和瘋狂性格的夢想家。
然而,不切實際、理想過高的印象,卻很難和眼前這位接受過法學邏輯訓練的人連在一起。
黃明川喜歡用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作比喻,「沒有膽子就不會走上發現之旅,」他說。十六世紀哥倫布的發現之旅,只靠一紙航海圖、西班牙皇后的信任,就帶著一船囚犯水手出發了。在海上航行數月,所有人都快發瘋了,如果再不找到陸地,可能就會被船上叛徒殺了,就在這時,眼前景色讓他豁然開朗。「想要有新發現,冒險、邊緣生活都是必然的,」他肯定地說。
發現之旅
在還沒深入了解黃明川的藝術家性格前,首先讓人好奇的是,台大法律系畢業的他,怎麼會走上電影路?
四十五歲的黃明川說,他的電影路確實有些「崎嶇」。當年雖然考上第一學府,但念到大三時他確定自己對法律沒興趣,不過還是遵從父母的吩咐,完成學業。心不在法律,閒暇時開始跟著老師學西畫、版畫、木雕;畢業後一心想到美國學畫,當畫家。
那是民國六十七年,台幣兌美金還是一比四十的年代,黃明川到了紐約。在紐約看過大部分畫廊後,他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會動的框框」,因此大部分時間他都耗在電影院裡,看了不少東歐、中南美洲、日本等國的電影。一年後他搬到生活費、學費較便宜的洛杉磯念攝影;之後回到紐約當攝影助理。
他從西岸回到東岸,因為「洛杉磯是全世界數一數二無聊的地方,看不到好的舞團、樂團、藝術家。」此外,紐約這個藝術大都會,雖然有上千人靠攝影為生,但廣告界對影像照片的需求量也多得驚人,謀生容易。三年後他開了自己的攝影工作室,其間並在國內文學刊物上發表過小說,也短暫回國開過攝影展、畫展。
過了三年以商業攝影為生的日子,每天像機器一樣工作,他覺得日子索然無味,毅然決然放棄紐約的生活,在民國七十七年回到台灣。當時只想休息一兩年,到處蹓躂,多看看他闊別十年的台灣。後來經朋友介紹,接了廣電基金介紹各行各業《百工圖》的紀錄片,拍攝的對象是卡車司機、法醫、礦工等。
「台灣檳榔為什麼賣得那麼好,因為生活壓力太大。」拍紀錄片的過程讓他見識到台灣底層真實生活,以卡車司機的工作來說,台灣南北距離一天可達,卡車司機為了能在凌晨三點趕到台北縣果菜市場,一人一路加足馬力超車,另一人還得向車後沿路噴水,好讓車上的豬散熱,可以想像那驚險的景象。
拍攝礦工更讓他有意外的發現,從此踏入獨立製片的路。原來黃明川想拍攝煤礦工人,不料發生一連串的礦坑災變,省府礦務局決定勘驗台灣所有礦坑,他只好轉到花蓮拍攝石礦,因而看到了台灣東部之美,林茂蔥鬱的開放空間,原住民、國台語混合的語言特色,和人的熱情、膚色的質感都非常吸引他,種種條件都有戲劇因素,他寫了一個劇本,就是他的第一部電影《西部來的人》。
只想拍電影
《西部來的人》敘述已經漢化的泰雅人阿明,回到幼年故鄉澳花村,尋找認同,都市生活的挫折讓他企圖駕車墜崖自殺,卻被同族老人救了,將他安置在河邊的雞寮。老人和他的兒子阿將都在石礦場工作,但阿將越來越不想打礦,對都市存著幻想,想到台北打天下,兩代衝突由此開始。
這部以現代人處於「回歸」與「逃離」之間矛盾情緒的影片,得到二十七屆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女配角、最佳攝影等提名;並獲得一九九○年中時晚報電影獎年度優秀影片。當時評審之一的影評人黃建業說:「本土的關懷與獨立製片的勇氣和誠懇,是這部作品值得尊重的最大原因。」但也有影評人認為,《西部來的人》以知識份子的苦悶來看待山地文化和平地文化的差異,充滿了隔閡。
《西部來的人》除了凸顯出綠色天堂的山林原貌,視覺風格就像一幅幅攝影作品而引起注意外,更重要的是,黃明川自編自導、自己擔任攝影,並且以三百五十萬台幣低成本完成,開啟了電影界對「獨立製片」的討論和興趣。
「我並沒有電影理論基礎,」黃明川說,其實當時他並不了解獨立製片的概念。只是因為片子拍好一年後,被金馬獎國際影展邀請放映,有些人看過就寫文章,提及黃明川以低成本、自組工作班底完成拍攝,使用了「獨立製片」這個字眼。
真正追究起獨立製片的歷史,國立台灣藝術學院電影系副教授陳儒修說,大約在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美國好萊塢電影成為電影拍攝的典範,以後就有一小群創作者不滿於好萊塢類似工廠生產線、分工太過精細、由大老闆決定一切的製作方式,獨自出來成立小型電影公司,就稱為獨立製片;二次大戰後歐洲電影出現「作者論」,認為由導演意志和個人美學決定電影風格的影片,基本上都符合獨立製片的精神。
不過,以後這個名詞的定義逐漸變得更寬廣,只要是資金不來自好萊塢,或者電影不在九十分鐘結束、不打算做商業院線放映,獨立於商業體系之外的電影都稱為獨立製片。以這樣的定義來說,陳儒修認為,目前台灣拍的電影幾乎都是獨立製片。
獨立精神的萌芽
只不過在《西部來的人》之前,台灣電影必須依賴片商投資或輔導金,但創作者往往覺得出資老闆干涉過多,而黃明川獨自籌資,顯然更為「獨立」,也似乎開創了第三條路,於是電影界開始討論獨立製片的可能性。
也有人認為,黃明川的創作方式,如採用非職業演員、低成本製作、強調實景拍攝以及創作自由等,已經見諸於一九八○年代的台灣新電影之中,《西部來的人》只是將這樣的理念推到極致。
黃明川說,他比較幸運的是,民國七十八年籌備第一部電影時,國片景況不像現在這麼低迷,股票高漲,手上有餘錢的人不少。他找了十多位朋友,募到三百五十萬元,就將工作隊伍拉到台灣東部。
寫過小說、拍過照片、畫過油畫、人體素描的黃明川說,拍電影的基本要素如編劇、攝影、燈光等概念他都有,當時並不覺得拍電影有何困難。第一部電影拍攝過程也很順利,幾乎是一氣呵成,只拍了四十個工作天。而且由於外景戲較多,不需要很多器材,大多依賴自然陽光,省了很多錢。遺憾的是,票房成績並不理想,台北市票房只有五十多萬元。
完成《西部來的人》後,有不少廣告公司主動找他拍廣告,四年間他拍了十多支飲料廣告。但越拍越覺得沒有成就感,尤其從客戶到廣告公司,一大堆人對怎麼拍都有意見,很浪費生命。
寶島大夢
當時正逢台灣街頭運動高潮,紛亂的氣氛讓他心情也跟著浮動,「我的神經細胞不容易睡沈,常做些光怪陸離的惡夢,有些就成為劇本材料」。「一個沒有戰爭的年代,一個苦悶的逃兵的故事」,《寶島大夢》就此成形。
抱持著有多少錢就拍多少戲的想法,一九九二年夏天,工作人員也是演員,塞滿一輛九人座車的工作小組,就出發了,一出機就是幾個禮拜。但電影拍了一半就因為沒錢而歇兵,打道回府。在幾乎熬不下去的時候,黃明川甚至想,如果真的找不到錢,就算一年只拍二十分鐘、一小時,拍個幾年,只要有一個演員貫穿全片,也能完成一部劇情片。
就在山窮水盡時,忽然有資金進來,投資人是黃明川在紐約的朋友,他主動要求參與,一口氣還簽了五部戲約。
但這樣的好景並不長。一九九三年《寶島大夢》在台北單家戲院上映,票房不盡理想,投資人希望黃明川能拍商業片彌補虧損,兩人因理念不合而結束合作關係。《寶島大夢》雖然得到該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提名,卻引起兩極化反應,推崇的評審說,影片勇於揭發兵役問題和軍中生活感情糾葛的真相;反對人士則堅持該片製作水準不及格,看不懂在拍什麼,披頭散髮的演員讓人看了難過。
紀錄台灣
但黃明川並沒有把金主抽手的決定,當作挫折,「他也幫我拍完了第二部電影。」他的作品沒有得到觀眾廣大迴響,卻受到文化機構的注意。
不拍廣告片後,他轉而接拍錢少但精神愉快的文化藝術紀錄片,曾經製作由前衛出版社出資,包括東方白、賴和、林雙不等「台灣作家系列」紀錄片;並陸續幫台北、嘉義、台南等縣市文化中心拍攝裝置藝術紀錄片,如《淡水河上的風起雲湧》、《大地•城市•交響》、《藝術再塑•文化出航》等。
一九九七年,黃明川工作室以拍攝紀錄片的盈餘,加上向銀行貸款的四百萬元,拍攝《破輪胎》,製作成本約為六百萬元。
故事以兩位紀錄片工作者為主角,環島拍攝政治神像、宗教佛像的過程。劇中主角的道德標準似乎比一般大眾高,因為別人都忽視銅像、神像的存在,只有他們先天下之憂而憂,發憤要把這些大型雕塑紀錄下來,讓社會真正了解雕像的政治社會意涵。
這部似乎在嘲諷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影像工作者的電影,得到前年台北電影節非商業類最佳劇情片,並且受邀到東京影展放映。
黃明川在電影界走了十年,他說自己很少和電影圈來往。有媒體報導指出,他的電影和他的人一樣,很難被歸入任何「類別」,但不管是「體制外創作」或「非主流」標籤,對他都不具任何意義。
他說,自己也幫過亞太影展選片,也當過金馬獎、金穗獎評審,「不也是體制內」;後來不願再當評審,因為「想當選手,單純點。」他的劇本也申請過一次輔導金,但沒有入選,「我不是刻意走在體制外,就是窮,只是堅持這麼少錢還是拍下去。錢少當然會影響內容,說故事的方式就不一樣。」
他同意大多數觀眾只看到電影的娛樂價值,但他還是堅持「電影也有藝術成分。」
「現在台灣幾乎沒有票房成功的電影,再怎麼好的電影,靠票房都收不回成本,這不是任何導演的錯。」他清楚自己觀眾的層次,「我的觀眾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下了課到西門町逛一逛的大學生,而是老成、世故、有認知的人。他們比較忙,可能很少進電影院。」
窮人靠創意
本土電影產量越來越少的情況下,想進入電影圈的新一代創作者能循著黃明川小成本、自己籌資的拍電影模式嗎?
「至少可以感覺到拍電影不是那麼遙遠,」他說,自己不是電影科班出身,而且起步晚,三十四歲才拍第一部電影,但一樣拍下去,「永遠會有一小群人對拍電影有夢想。」
去年暑假才從台灣藝術學院電影系畢業的沈可尚,因為之前曾邀請黃明川來學校放映電影作品而認識,後來知道黃明川在籌備《破輪胎》,需要人,就毛遂自薦前來幫忙。沈可尚認為,學校的電影課程比較理論,可以理性分析電影該如何創作、鏡頭如何運用;但回到現實就有落差,從跟著黃明川拍片,他才體會到在台灣目前條件不足的環境中能如何拍片。
沈可尚比喻,好萊塢的影像風格就好像是鋼筆畫出來的,獨立創作用的則是鉛筆或原子筆,重點不在資源、工具,而是內容。他說,如果不拘於一定要籌到多少錢才拍片,在台灣拍電影並沒有那麼困難,現在台灣三十分鐘的短片幾乎都是以獨立製片的模式完成。去年他也以四十五萬、七位工作人員拍了一部三十分鐘劇情片《與山》,並且得到第二屆台北電影節獨立創作競賽中的最佳劇情片獎。
黃明川三部電影的工作班底每次都有新人加入,一直在改變。「我不會排斥沒有經驗的人,現在年輕人工作轉換頻率高,不可能再像傳統拍片模式,讓他跟在你身邊十年。」
法律系理性的思考正反映在黃明川的組織動員上。在正式拍片前,他會整體思考。因為拍電影其實有很多和電影本身無關的行政工作,例如到了花蓮瑞穗,可以在哪裡吃飯休息,行程要先規劃好;其次是,人力控制,他總是讓一個人做二件事,如場記就可以管服裝。他拍片也很少動用燈光組,一般燈光組至少要三人,而打燈是最浪費時間、金錢的,「只要捉對時間、找對地方,等陽光瀉進來,比十萬瓦燈光都強。」
獨立製片的理念,在他看來就是「行動」,從寫劇本、找錢、看景、找演員、集合工作人員、擬定拍攝計畫等,去做一切能完成一部電影所需要的程序。
用底片看世界
黃明川的理性也反映在他看清大環境的處境上。「我的電影有人鼓掌,有人罵,但都不能帶給我第二部電影,每一部都是辛苦起步,能走到第三部算是大幸,也許人生什麼都沒有,而我至少有三部作品。」
「窮的人只能靠創意取勝,珍貴的地方就在窮導演是不是能把最多的能量放在電影中,」他說。
幾年來他的生活一直是,拍完電影盡量賣版權、想下一部電影劇本,努力回來接案子。他仍然以發現新大陸來期許自己,「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並沒有讓他得到財富,但就因為無後退之路,他才能擁有整個新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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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理性的法學訓練到電影藝術之路,黃明川被視為台灣獨立製片的代表,兩年前完成的《破輪胎》是他的最新作品,敘述紀錄片工作者環島拍攝神佛、台灣偉人等銅像文化的過程。(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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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畫、寫小說、拍照,黃明川一步步訓練自己走向影像創作。圖為一九八六年他以雕塑、塗色的表現手法,完成的攝影作品《苦難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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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黃明川完成第一部電影《西部來的人》,述說原住民徘徊在故鄉和都市之間的故事。圖為黃明川指導演員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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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戰爭的年代,黃明川關心軍人族群的心理、情感和逃兵問題,在一九九二年完成《寶島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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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想要有新發現,冒險、邊緣生活都是必然的,」黃明川說。十多年來他以拍攝紀錄片為生,籌夠了錢就實踐他的獨立製片理念。(卜華志攝)

從理性的法學訓練到電影藝術之路,黃明川被視為台灣獨立製片的代表,兩年前完成的《破輪胎》是他的最新作品,敘述紀錄片工作者環島拍攝神佛、台灣偉人等銅像文化的過程。(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學畫、寫小說、拍照,黃明川一步步訓練自己走向影像創作。圖為一九八六年他以雕塑、塗色的表現手法,完成的攝影作品《苦難與期待》。(黃明川工作室提供)

一九八九年黃明川完成第一部電影《西部來的人》,述說原住民徘徊在故鄉和都市之間的故事。圖為黃明川指導演員演戲。(黃明川工作室提供)

在沒有戰爭的年代,黃明川關心軍人族群的心理、情感和逃兵問題,在一九九二年完成《寶島大夢》。(黃明川工作室提供)

左)「想要有新發現,冒險、邊緣生活都是必然的」,黃明川說。十多年來他以拍攝紀錄片為生,籌夠了錢就實踐他的獨立製片理念。(卜華志攝)(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