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先生是大學同班同學，十八歲就在一起，相交八年才結婚。原以為同樣的專業，同樣的朋友交往圈，這樣深厚的淵源，應該是「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彼此心裡想的、希望的，對方都能知道；兩人在事業上的搭配也應該會很順利。但嫁入他的家族，才知現實和自己想像的，差距太大了。

配合先生，一肩承擔

嫁給先生時，夫家的家族企業，經過兩代努力，已頗有規模，但就像常見的家族企業，缺乏現代化的制度，還需要有個「自己人」裡裡外外看管著，我就這樣「義不容辭」地接下家族企業老板娘的擔子。

雖然家道殷實，老板娘還是勞心勞力，一樣都不能省。譬如為了減少開銷，公司沒有請專責打掃的歐巴桑，而是輪流分配給員工。但像打掃廁所之類的事，輪到的員工不願意做，只有捲起袖子自己來。

我娘家不是生意人，我在結婚前，也只有在學校當過助教。雖然我在學校表現優異，但這麼單純的就業經歷，卻要在企業中主管人事、財務等不是我專業的工作。有一陣子員工流動率很高，我心裡很慌，卻對問題出在哪塈馴沒概念。再說，會計、稅務，都是很專門的，雜事纏身下，對這些真是越急越搞不懂。有一年我大著肚子，還為了趕在三月底前申報在年初才接管的、六家公司的所得稅，抱著帳簿跑來跑去，結果累得把五個月大的胎兒流產掉了。那種傷痛，一輩子都抹不去。

在公司什麼事情都要管，家裡有事，也是隨時一句話就要被「抽調」回去。譬如晚上有什麼親戚要來，婆婆會叫你早早回去，準備招待請客。老板娘就像救火隊，哪裡缺人手，哪裡失火，就要往哪裡趕。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完全沒有自己。

現在回想起來真傻。為什麼這麼賣命投入？為什麼不說「對不起，這些業務我都沒學過，如果要我做，恐怕要先讓我去上課，還要請你們多幫忙、多擔待」？為什麼不能懷著「平常心」說「不」？

的確很傻，那時年輕好強，尤其家族事業中有權力鬥爭，許多時候先生基於情勢需要，不得不爭取主動，把權責承攬下來，而我做太太的，只有全力配合。

而且兄弟意見相左、不能和諧，做家族媳婦的更是為難，進而也影響妯娌關係。家族其他本來就有摩擦的成員，更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譬如我剛接手，有些事情不清楚，問家族中的人，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我怎麼會知道？」「我不記得了！」他們樂得袖手旁觀，等著看你出醜。

先生的安慰，永遠得不到

責任大，壓力大，但我對事業一點決策權都沒有。我認為先生已經非常強勢了，我不願意再去扮演一個強勢的角色。於是雖然我的個性很強，但我一直壓抑自己，要自己去扮演一個「沒有聲音的人」，完全付出、默默承受，不能訴苦也不能抱怨。

事實上，我也沒有傾吐的對象。我的家人都在國外；而我大一時就和我先生在一起，沒有時間去結交什麼閨中密友。再說，我的大學同學就是我先生的大學同學，訴苦時必然會牽扯到我先生，我不願意。沒有朋友提供支援，也讓我陷在泥沼中，找不到出路。

這種情況下，照理說，我先生就是唯一的依靠了。但先生對我總是「恨鐵不成鋼」，或許兩個人都焦慮，壓力都大，沒有心情講什麼體己話，責備的話卻很容易衝口而出。因此，在我最需要先生安慰支持的時候，卻永遠得不到。

這種情況下，少數有心機的員工，知道老板不是很支持老板娘，竟然也會落井下石，有時在大庭廣眾下，我被先生罵完，先生前腳剛走，他們接著也對我擺起臉色、冷言冷語。

這樣的日子撐了三年多，每天都在壓榨自己來滿足別人。後來我敏感到長輩一皺眉頭我就神經繃緊，一心只想把下一件事情辦好，挽回長輩對我的信心。就在各種壓力下，我崩潰了，精神官能症、憂鬱症都發作了。

難過的是，我崩潰後，家族長輩們並沒有鼓勵我再振作，相反的，好像一樣東西報廢了就該捨棄一樣，他們「啪」的一下，把我原來的工作通通接手過去，我存在不存在，好像都無關緊要了。

當然，他們也會說，「不會做怎麼不講？」「是妳自己搶著要做，我們可沒有給妳壓力！」或許他們講的沒錯，如今再爭辯這個也沒有意思了。

在病中煎熬了三年多，後來我終於想通了：「我盡心盡力，或許能力不夠，失敗了，但我沒有錯，何苦這樣責怪自己？」「就算我有做錯過，也罪不至此，何況我並沒有讓家裡虧損一毛錢！」

再說，家族企業少了我，既沒有因此擺脫包袱，飛黃騰達，也沒有因此一蹶不振。看來，我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為什麼不放輕鬆點呢。

就這樣念頭一轉，我真的漸漸好起來了。復元後，我決定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再生一個孩子，就這樣生了兒子，他和姊姊整整差了八歲。

絕不再失去自己

當我漸從困境中解脫出來後，我先去公益性的社團中，做做義工、結交朋友，想重建自己的社會關係網、重新出發，做一點自己的事業。

但照我先生的觀念，女人只能在先生的保護網下生活，怎麼可以在保護網上「穿一個洞、想要飛出去」？以後風風雨雨透進來怎麼辦？但我一直認為，企業家族往往是非常保守、非常封閉的，我願意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帶進一些新的資訊，做一個透透氣的窗口，這對家族也應該是有好處的啊。

說來有理，但做起來難。先生不准我用家族的關係，加上家裡的三餐還是要我親自照料，朝九晚五的工作很難配合，因此目前我選擇自己創業。我先生雖然對我目前在做什麼，採取不聞不問的泠漠態度，但若外面事情太多，他還是會不高興的，所以我也要儘量在他回家前先到家。

我從家族中走出來了，但也必須因此承擔失去婚姻的風險、第三者隨時可能趁虛而入。但我現在會勸告和我境遇相同的家族企業老板娘，絕對不要為了贏得別人肯定，而把自己賠進去；感情也是一樣，若是為了挽回丈夫，就要三餐跟著、廿四小時守著，搶回先生卻失去自己，又有什麼意思呢。

十八歲和先生認識，我原本希望兩人能完全契合。現在我想通了，我選擇嫁給他，但並沒有選擇嫁給他的家族企業；再說，他還是有他自己，我也應該有我自己。找回自己，並不是自私或背叛，而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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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企業的媳婦級老闆娘，在多重限制與壓力糾結下，又有多少「不見天日」的感嘆？（薛繼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