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見到瑪麗安時,我的心倏然往下一沉。
縱使在胖子滿街走的美國,像她這號航空母艦級的體型也不多見。我禁不住想到她是否會因身材臃腫而導致行動和反應的遲鈍。
這是我在「成人學校」上英語課的第三週,我開始後悔轉班過來。
交過註冊卡,和她握過手後,忐忑不安地找個位置坐下。她提醒我不要急著買文法書。
「也許妳不會喜歡上我的課。」她瞇眼笑著,彷彿看穿了我的心事。
休息時刻,瑪麗安特地帶我到教室外做個別談話,還發給我一張「教室守則」,我一眼就瞄到「上課遲到罰二怳迨嚏v的規定。
「這是老師和學生共同遵守的,」她一屁股坐在操場的木樁上說:「如果您們覺得不合理,隨時可以提出來討論修正。」
不到一週,我就迷上了瑪麗安的課,也為自己的偏見深感慚愧。
除了每天固定的片語、文法進度外,那種生動活潑的教學方式,是我前所未見的。在每週一個特定的主題下,瑪麗安要我們分組模擬買賣股票、編輯報紙專欄,還帶我們參觀社區大學、到鄉間採擷小野莓;甚至自行印製選票,在教室角落掛上她從家中拆下的浴簾,讓我們就地演練了一次美式選舉。
有一次在學校附近的「小法庭」實地旁聽了幾個案例。回到教室後,瑪麗安問我們的意見,大夥都似懂非動地直說有趣,她卻一逕噘著嘴搖頭。
「我覺得這個法官不太好,」在我們依然滿頭霧水的時候,她竟一本正經地瞪起眼說:「難道你們都沒發覺她有種族偏見?這是不對的!」
萬聖節那天,瑪麗安穿了一套深黑衣黑帽的巫婆裝,帶我們到對街參觀幼稚園小朋友的化裝遊行;感恩節她烤了一隻大火雞,耶誕節做了薑餅屋。每次開派對都不忘在門口擺個大藤籃,讓我們把家裡帶來的罐頭或乾糧丟進去,下課後再由她開著箱型車送到Samaritan House給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分享。
從一次又一次模擬中體驗美國生活與文化後,我愈發感受瑪麗安渾身散發的熱力,簡直教人無從抗拒。
有一回她提起在美容院遇劫,奮不顧身抓起皮包追打搶匪的事,還說自己受傷的照片第二天就上了報。
「只有一件事讓我很不高興,那就是……」瑪麗安故作嚴肅地說:「他們不應該在報上公佈我的年齡!」
全班頓時爆發一陣大笑。一想到她打著赤腳,挺著胖墩墩的身子在街上追打搶匪的畫面,大夥就笑得益發不可收拾了。
「不只是like,我們love瑪麗安!」在她不厭其煩的私下為我們這些「有口難言」的異鄉人解決生活上的各種疑難雜症後,大夥兒都不嫌肉麻地說。唯一見到瑪麗安大發雷霆那回,是有人在州政府給我們做的定期測驗時,沒有遵守她「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叮囑,預先翻閱了試題。
「等你哪天受電殛刑時,您可別說您是外國人,所以不懂規則。」平日活像一尊彌勒佛的瑪麗安斂收笑容,嚴峻地當眾訓斥那個淘氣的年輕人。大夥面面相覷的同時,也明白了她不是那種毫無原則的「爛好人」。教室前面兩個方型籃子中堆滿了綠色信件,其中一個是我們寫給瑪麗安的,每週最少一篇,主題不拘;另一個籃放著她批改後的信件。在她的半哄半逼下,我還曾用有限的字彙寫了幾首英文詩。
打聽到瑪麗安有趕人「升班」的慣例,學期末那幾天,課前課後都有人去找她要求留班就讀。我也加入了死纏爛磨的行列。
「不行,你們應該繼續前進!」瑪麗安把頭搖得像博浪鼓,遞給我一張自製卡片,裡面嵌了一張我們的合照,還寫上一段鼓勵的話。「哦,瑪麗安,我會想念妳的。」我們緊緊擁抱了一陣。
「當然,我們是永遠的朋友。」
好多人等著和瑪麗安話別,我戀戀不捨地走出教室。屋外艷陽亮麗,我的心底也漾著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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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聖節那天,瑪麗安(圖中央)穿上巫婆裝,帶我們上街參觀小朋友的化裝遊行。(左一為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