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的閒情與悲情,曾經流露於余秋雨第一冊散文集《文化苦旅》之中。他的文字,感性多於知性;因此,豐富的歷史知識溶入他的筆尖時,都化為渾厚綿密的情感。中國知識分子的情緒,一向都過於緊繃僵硬;特別是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之後,這樣的生活態度也還是難以矯正過來。余秋雨文體的出現,似乎預告了中國境內的想像力就要復活。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余秋雨曾經是當權派的打手(註)。四人幫在上海組織了一個寫作班底,署名「石一歌」,亦即由十一位成員所組成。這個寫作班的執筆人,首推余秋雨。石一歌這個寫作班子,是以魯迅研究為重心,同時兼具批判抨擊的任務。在當時的打手群中,還包括「梁效」、「羅思鼎」等,但最具文才的,仍然還是石一歌。文革結束後,這些俗稱棍子的作家都埋名隱姓。余秋雨能夠重出文壇,回歸自我,顯然不是容易的事。沒有人能夠想像,從前揮起血風腥雨的筆桿,如今竟能變化成為喚醒歷史意識的旗手。僅僅是這樣的變化,就已是值得注意的文化現象了。
溯尋歷史支流
出版《文化苦旅》之後,余秋雨又繼續為台灣的讀者交出另一部散文集《山居筆記》。不同於第一本書的是,作者不再以苦旅的方式介紹中國的歷史古城,而是集中於歷史人物與事件的描寫。唯一不變的是,余秋雨仍然表達了他對傳統文化的觀察與感受。在十一篇文字中,作者保持他冷靜的眼睛與生動的聯想。全書始於〈一個王朝的背影〉,終於〈歷史的暗角〉,穿越跳躍交錯的時空,以著飽滿的詩情,渲染演繹,幻化成篇。每個時代總有重要的起承轉合;在轉彎處,也總會出現重要的人物與事件。《山居筆記》的注意力,便集中於此。
偏離正統的立場,余秋雨有意從一些歷史的邊緣角色發現文化力量。對於傳統學史的人來說,所謂異族,所謂邊疆,所謂貶謫,所謂小人,都是刻意忽視的,至少認為是不能居於主導地位的。史家在他們的假想裡,歷史只有一個主流。在這條重要的長河裡浮沉的人與事,才是值得評估的。至於發生在旁支的文化現象,則認為是可有可無。人類因為有主與從的區分,才會產生差異的觀念,進而建立了權力支配的系統。人所以會欺負人,問題都是從權力支配的關係衍生出來的。余秋雨捨去主流不談,而專注於歷史的旁枝末節。通過他的觀察可以窺見,赫然存在於歷史中的,竟然還有一股龐大的、看不見的生命力。
滿洲王朝的興衰,在中國歷史中往往被當做是次要的主題。畢竟這是異族入關,最後又被漢族推翻,很難在正統的行列中安排它的位置。余秋雨在〈一個王朝的背影〉一文中,企圖從另一個角度來瞭望清朝,企圖尋出這個王朝在努力漢化的過程中所遭遇的尷尬與困難。這篇散文使人動容之處,是以王國維之死來暗示滿清文化之獲得認同。「知識分子總是不同尋常,他們總要在政治軍事的折騰之後表現出長久的文化韌性,文化變成了生命,只有靠生命來擁抱文化了,別無他途。」(頁三十)追逐了兩百餘年的漢化學習,終於開花結果。王國維以死表達對滿清傳統的眷戀,這究竟是中國文化力量的偉大或墮落?這是書中留下的深沉思考。
流放與回歸
值得咀嚼的,不是書中的生與死,而是流放與回歸。〈流放者的土地〉寫的是東北的大地;〈天涯故事〉寫的則是海南島。天南地北的這兩個遙遠的鄉里,曾經是失意官員的貶謫之地。「當官銜、身分、家產一一被剝除,剩下的就是生命對生命的直接呼喚。」(頁四十八)依賴了豐饒的歷史想像,余秋雨重新在僅存的詩句中尋找流亡者的心靈。在落難中的相互取暖與相濡以沫,使人發現傳統文人的高貴氣質。「憑著這種高貴,人們可以在生死存亡線的邊緣上吟詩作賦,可以用自己的一點溫暖去化開別人心頭的冰雪,繼而,可以用屈辱之身去點燃文明的火種。」(頁六十)歷史的放逐心靈,最後在流亡的土地上落地生根。終其一生,沒有回歸的機會。然而,王朝湮滅之後,流亡者卻在邊疆土地展現傲慢的生命力。這種無言的答覆,較諸肉體的回歸還來得強悍有力吧。
被貶至海南島的文人,自有另一番折磨。「只有在天涯海角,絕壁死谷,生命被逼到了最後的邊界,一切才變得深刻。」(頁二二一)在順境中的每一顆生命,時光流逝並不具特別意義;而在苦難中的生命,每分每秒都必須仔細度過,存在的意義就在這樣的時光裡顯現出來。對宋朝的蘇東坡,海南島是他的異鄉;對明朝的海瑞,海南島乃是他的原鄉。不過,兩人都在遠謫或罷官的時候來到這個海島,心情之黯淡自是可以想見。這塊孤懸海外的土地,卻都給了他們無比的溫暖。同樣屬於流放者的土地,東北與海南竟有如此的差距。
絕對主義中心立場
書中最好的一篇散文,恐怕應推〈遙遠的絕響〉一文。這篇文字沒有跨越時代,而專注於魏晉時代的歷史重建;並且也沒有涉及過多的人物,而集中於阮籍與嵇康的刻劃。在正史之外,也從野史小說之中,余秋雨非常靈活運用史料,賦予這兩個傳說中文人全新的生命。從阮籍過渡到嵇康的描述,完全不著痕跡。他們的相會,是在阮籍母親的喪禮發生的。兩人同樣都放蕩不羈,年紀雖相隔十餘年,卻因兩人的自我解放而建立了共同的情感和語言。散文最後提到嵇康與〈廣陵散〉,把中國歷史上最神祕、最驚心動魄的人和音樂寫得極其傳神。〈廣陵散〉是一曲失傳的音樂,在嵇康被處決時,同時絕世。對行刑那天,余秋雨如此形容:「這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有太陽。」(頁三三五)反諷的色調,竟然由陽光來襯托,可謂怳壑J骨。
余秋雨不是一位經過史學訓練的作家,對於年代先後的發展並不特別注意。恰恰不受年代上的拘囿,他才能夠發揮想像,使許多毫不醒目的歷史事件獲得深刻的意義。他從邊緣地位的觀點,考察受到擦拭與輕忽的史實,無疑開拓了廣闊的歷史視野。不過,在行文之中,余秋雨仍然還不能擺脫絕對主義的中心立場。例如,對於東北文明的開拓,有意歸功於來自中國南方的流亡文人的播種,不免流露了漢族中心主義的心態。同樣的,對於海南島的溫暖,余秋雨以「女性文明」一詞來概括。然而何謂「女性文明」?他認為是「是綿綿不斷的,有時好像似有若無,需要時卻用之不盡」。這樣的女性觀點,無疑是強烈的男性中心主義的投射。正因為散文中充滿太多的沙文主義,對於邊緣人物的心靈就難以探其幽微。
歷史散文不易經營,因為它要求撰寫者應該具備厚實的歷史研究。書中的一些觀察,大多建基於他人的研究之上,有時就顯得過於雜亂無章。例如最長的一篇散文〈十萬進士〉所描述的科舉制度,思緒就陷於雜亂困頓,未能掌握整個制度的精髓。中國文化的表情,書中到處可見。唯文化的心情,恐需更長久的探勘。
註:本刊曾就此點以電話向余秋雨本人求證,據余秋雨表示,這是「完全錯誤」的訊息,他並且說明文革開始時他年僅十九歲,文革期間一直在農場勞改,不可能參與那樣的任務。
頹圮的古蹟,揭示著人類歷史上的文明興衰;後人憑弔唏噓之餘,又能從中學到什麼啟示?(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