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二呆自稱是「藝奴」。他有十一個主人:水墨、書法、陶藝、篆刻、雕塑、素描、油畫、版畫、攝影、及詩、文。最近他出版了「十一個二呆」一書,作為生活、思想、與創作的紀錄。
中國人談藝,喜從人品、學問、才情、思想著眼,我們看二呆的藝術,也當選擇這幾個角度。二呆以為人生成敗在命,苦樂在性,若能知命修性,化繁為簡,則雖是命苦,也能成福人。
二呆愛貓,並有一番說辭:
「在深宅大院裡,或是荒蕪破屋中,總有一隻貓或坐或團,眯著一雙眼,靜悄悄地,好像整個世界都與它無關;荒郊野外,或陋巷屋脊,也總有一隻貓踽踽獨步,悠閒自適,好像整個世界都是它的」。二呆畫貓,落墨不多,簡單幾筆勾勒下,貓兒眯著兩眼,冷冷旁觀,令人不由興起一絲孤寒之感。
二呆的畫,筆意簡練、拙撲灑脫,經常是蒼茫水面上一葉孤舟獨釣,或是山巔群樹下一人獨坐沉思。他的攝影,有兩隻在電線桿上偶遇的小鳥,孤芳自賞的殘荷倒影,勁風中一株小草,也有沙灘上自己的影子。他的陶塑,有枕臂沉睡的醉仙,西風古道下的瘦馬,也有深院獨坐的野貓。他的詩、文、篆刻、版畫、書法、雕塑……種種作品中,也都不經心地透露出這種孤寒飄逸的韻味,乍看彷彿遺世獨立,細細體味,只覺一股恬靜溫厚的情意汩汩流露,疏淡自得中,卻又生機勃勃,顯然自成一個圓滿自足的世界。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是孤介獨行的文人畫家
在國內藝壇,趙二呆孤介獨行的性情,和他簡寂淡遠的水墨畫及多方面的藝術長才同樣出名。他說:「談人,生是非;論事,多爭執;情濃,有麻煩;曲高,無知音;是故人宜獨處。」於是這位心高氣大、情濃曲高的藝術家,終日與老伴隱居郊外,畫畫、刻印、塑陶……,絕少出門。而設在這所稱作「藝奴居」中的門鈴和電話,也多半寂然。
孤獨之於二呆,是寧靜,是享受,也是樂趣。「悄悄地關起來關出一片煩囂關住一小院靜寂」,二呆的世界,寧謐、淨潔、安詳、和諧。他樂在其中,無所為而為,也為所欲為。彷彿人世間是是非非,全已無關重要。
瞭解二呆的人都知道,這是一種曾經滄海的淡然,也是繁榮盡逝的無爭。他曾經有過的顯貴、絢爛、悲傷、不平……,都隨著中年後的隱退,化為淡然無爭的筆詩墨韻。二呆不是一個從來就遺世獨立的遁世者,而是生活家:他歷盡人世繁華滄桑,遍嘗人間種種滋味,最後,把自己關起來,用文學、用藝術為人生做結論。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呆思悠然而來,藝術渲洩而出
二呆姓趙,本名同和,民國五年生於江南富豪之家。由於自小孤僻,整天端把小椅子坐在長廊下不出一語,頗有癡相,又在家中排行老二,便一直被喚作「二呆子」。
儘管默然不語,獨坐廊間,但天地間的事物,在他那雙小眼中,卻另有一番奇趣。對於自小而然的「呆氣」,二呆也頗為自得,因為「偶爾呆氣上升,呆思悠然而來」那潛藏心底的藝術才華,就渲洩而出,不可遏止。於是,在筷子還握不穩的年齡,二呆已偏愛畫筆;當別的孩子忙於玩耍、吃糖葫蘆的時候,二呆卻沒日沒夜地磨墨濡筆,將他所見的小貓小狗、小樹小花,盡情塗染描繪。
六歲啟蒙入私塾,得了一本「芥子園畫譜」,更是如獲至寶,從頭到尾學著畫。二呆回憶說:「那時候腦中只有畫畫,由書本大小的紙,畫到書桌大的紙,有時看看真得意,覺得與家中廳上掛的差不多。」
但家人並不同意他畫畫。由於畫畫,二呆沒有一件衣服不被黑墨染污;由於畫畫,吃飯也不肯歇手,壞了大家庭的規矩;更糟糕的是,由於畫畫,二呆在學校的成績,除了圖畫、手工、國文、算術近滿分,其他科目一律不及格!只會畫畫塗鴉,在舊日大家庭中被視為沒出息,父親因此大怒,差點取消他念書的權利。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百姓公認的良官,也是一流企業家
身不由己,資賦異人的二呆子,只有順服地走上中國傳統讀書人的路子——經世致用、立業成家。
他放棄投考蘇州藝專的心願,進入北平大學法商學院,因成績優異,一畢業就成為福建三元縣縣長,接著娶妻生子。少年得志、官場如意,應頗能自滿;但二呆自知「花開得早,也落得快」,更加敬謹小心。縣長任內,建樹極多,是老百姓公認的良官,三年之間,二呆從三等縣一直升任福建最大的林森縣縣長。
投筆從政雖非所願,但二呆的仕途卻一帆風順。政府播遷來台,二呆的經驗和智慧再度閃現光芒。他先後出任台灣省田糧處副處長、省府專門委員兼檢覈室主任、以及省營農工企業公司總經理,成為一流企業家。
所謂農工企業公司,是前農林公司與工礦公司出售民營後的殘餘機構,包括:基隆粉料廠、台中製粉廠、嘉義機械廠、高雄漁務處、岡山繩索漁具廠,以及馬公冰凍廠。這些龐大複雜的企業,本被視作燙手山芋的爛攤子,在二呆經營下,二年之間,償清二千八百萬的透支財務,此後每年更有一千萬以上的盈餘。幾年下來,商場上「趙同和」成為響叮噹的名字。
情感豐富是藝術家本質,能過冷酷理智的官場或商場生涯已屬不易,而能像二呆一樣幹得出色則更是難得。
「我這人雖重感情,但做起事來六親不認、講求效率也是有名的。」二呆表示他的原則是——做人重感情,做事講理智。他說:「我在上班前常跟老伴說笑:我把感情包好了,留在家裏不帶走,你替我好好看著。」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痛失愛女,提早退隱
從孤僻寡言的富家子弟、熱愛藝術的「二呆子」,到年輕有為的縣長、經營有道的總經理,除了當初沒能投考藝專、盡情藝事之外,二呆的人生旅途一直算是順遂如意。尤其是娶了顧祝同將軍之女顧振璜為妻,擁有四女二男,二呆的境遇不知羨煞多少人。
不幸發生在民國五十二年冬天。二呆的兩個大女兒,在親友家做客時,慘遭非命。主人家的男傭因故反目殺人,同時也扼殺了這兩個正值青春的少女。
任何語文都不足以描述二呆痛失愛女的心情。二呆的小女兒曾在一篇文章中提起這段傷心往事:「……父親很少訴苦,總是整夜不眠,一根接著一根吸煙,在忍受煎熬。他的篆刻有許多是在那時悟出刻下的,一刀刀刻下心聲,一口口吹去痛苦……。『家』就一直殘殘缺缺地回復不過來。……」
那時,大女兒本已取得獎學金即將出國深造,二女兒就讀銘傳商專。她們都留著一頭長髮,紮成馬尾。出事後的幾年裡,二呆在路上一見有紮著馬尾的年輕女孩,就心痛如絞。雕塑家楊英風為他在靠海的淡水別墅中,塑了她倆的像,兩個紮著馬尾的女孩依偎看海。二呆經常不分晴雨,獨自趨車去看望她們。後來因為捨不得她們日曬雨淋,又親自搭了一亭,取名「雙鳳亭」。那段時間,他也畫了好幾幅女兒的畫像,但心中的悲痛,卻始終不能平復。
民國五十八年,二呆正值事業巔峰,卻突然以五十三歲的年齡自願退休,當時令許多人驚訝不已。但他自認心力、職責已盡,不再留戀。他孤傲耿介、浮沉宦海卅年,自有許多感觸,加上驟遇家變,他要靜下心來,對生命做一番仔細的觀照。他給自己刻了兩方印:「不會做官能藝事」、「願為畫匠不做官」。二呆從此隱退,悠游於一向醉心的藝術天地裡。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閒世人之所忙,忙世人之所閑
「天上有彩霞、雲霾,
人間有歡樂、悲愁;
都會悄然來臨,
而又悄然離去。
那些,那些啊,
都只是一片浮雲!」
在二呆眼中,求名求利是浮雲,歡樂、悲愁也是浮雲。「再誠摯的愛,再濃厚的情,再熾烈的歡樂,都會隨歲月的消逝而失落。要勉強去重嘗,那味兒淡得令人難堪。再深沉的悲哀,再切膚的痛苦,再艱險的災難,也會隨著歲月消逝而減退,要想再回味,畢竟事過境遷,欲哭也無淚了。其實細想從前,當時認為過不去的,不都過了;認為無法捨棄的,也都捨棄了。」他說:「在剩下無多的餘年裡,我要用我閒時,遣我閒情,得我閒意。」他與老伴避居郊區,自炊而食,自掃庭院。並且自稱:天下第一大閒人。
所謂「閒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閒」,隱居後的二呆,深居簡出,卻經常不吃不睡、日以繼夜地搞他的水墨、金石、雕塑、版畫……。似乎想把從前卅年未能盡興的藝事,連本帶利地補償回來。
其實,卅年宦海生涯,二呆未嘗有一日離開藝術,「抗戰時當縣長,不論怎麼忙,每晚回家總要畫上幾筆,就是用鉛筆畫畫小孩素描也過癮。來台以後,在總經理任內更是無日不畫」,二呆說:「上班的時候,我絕對認真工作,從未耽誤公事。但有一點空閒,滿腦子就都是線條、造形、色彩在沸騰;回到家裡,迫不及待就用筆、刀、泥……將腦中幻影付諸實現。夜媬W自嘗試、失敗、毀滅、沉思、重建,以至完成一件自認完美的作品,雙手撫著,兩眼望著,心中賞著,經常不知東方已白。」在任公職的歲月裡,常要參加大小會議,往往一場會議下來,二呆才發現簡報的空白處,已不自覺地畫滿了。退休後,他還將之結集成冊,題名「會意集」。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藝術是水,我是魚
「我落落寡和,只有面對藝術;我落落寡歡,只有藝術給我歡樂。我有時甚覺空虛,藝術能充實我的人生;我有時憂鬱得難以自拔,藝術能使我情操昇華。我庸俗過、狹隘過,但在藝術的陶冶中,人格得以超脫,心情得以悠逸……」藝術之於二呆,就像魚之於水,因此二呆最欣賞「遊於藝」的說法。
二呆「遊於藝」,既無師承,也不講任何理論,真正無拘無束,可東可西,悠遊自在。他畫畫不講求工具,不在乎形式,故沒有創作的痛苦。他會用手指畫風,閉著眼睛畫山,在水墨畫中畫西裝、汽車。即使拿起刷子,他也能興致勃勃,一揮而就,造出心中丘壑。他的陶藝,亦是隨興而發,因緣而適。
二呆的篆刻,有「志在千方」的宏願。在他現有的七百多枚印石中,有「獨醒人必有獨行」、「天下無知己,唯有自己知」、「偶到人間一遊」等哲理深思,有「呆有呆福」、「發呆」、「不行」等近乎兒戲之作,也有「氣大」、「去他媽的」之類令人忍俊不止的印石。二呆之「遊」,真正樂在其中。在藝術天地裡,他像赤子頑童,既不知歲月,也忘卻前塵往事,只記得當下悠游自在。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法天地,順自然
如有人問二呆:畫裏要表現的是什麼?二呆不是搖頭不語,就是只有二字——「天地」。他表示,他的畫畫雕塑,從來不是「成竹在胸」,而是「順其自然」,或許下筆時還不知要畫什麼,但靈感一到,忽有神來之筆,成品每出意料之外。他說:「其實我從事各項藝事,完全是隨自己的個性,自自然然走自己的路,既不想得到什麼,也不刻意要怎樣做,或是要表達什麼。有人說我的作品有禪意,很玄。其實我既不懂禪,也不解玄。我的作品就是我的作品,我就是我。」
正因這種創作原則,二呆最忌摹仿,也最恨泥古。他欣賞石濤的話:我法古人,古人法誰?而二呆不法古人,並不是因為他看不起古人,「老祖宗沒有錯,他們留給我們這麼多東西——文化、智慧、經驗,但是如果我們食古不化,就是沒出息!說句大話」,二呆說:「我們比老莊多活幾千年,吸收了更多經驗,享用更多文明,積聚更多智慧,我們應該比他們聰明才對!如果我們不能創新,豈不是讓文化停留在古代?」常有藝評家認為,二呆的畫中,「有中國人傳統的餘韻,也有現代精神的內蘊」,就是這種體認的具體實踐。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氣大自苦,閉戶獨處
青潭山邊的「藝奴居」裡,懸著一幅字「偶到人間一遊」。而二呆這趟無心之遊,從絢爛歸於平淡,歷經人生百態。算來退隱自閉,忽忽已十數年。
回顧這趟「偶遊」,二呆自稱是「苦命福人」。他說:「心煩神勞真是苦命,衣豐食足,也算福人」實則,二呆的「苦命」乃是來自他期求完美的傲骨。他有一方印石,刻著「氣大」二字,並自署「正義不伸,氣沖牛斗;我之氣大於此,終身自苦。」
二呆的「氣大」直到老境未嘗稍減。有時難得開車出門,車行未遠,看到有車強闖紅燈,他竟會氣得當下駕車而返,閉門畫畫。二呆之氣大若此!他說:「我知道自己的脾氣,看不順眼、聽不順耳,心中立即火冒三丈。所以我只能閉戶獨處。識得自己的個性,也認了這個命,孤寂一生,心甘如飴。」二呆的自閉,並非不再關切人世;而是超乎常人的敏感,使得他不得不退而內求。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知命修性,自是福人
儘管氣大若此,晚年的二呆心中仍充滿感恩之情。他說:「上蒼不可知,我感激父母給我生命,給我良好的教育,並賜我熱愛藝術的天性。」他也感激人類社會留下享用不盡的文明、經驗和智慧。他寫過一個條幅:「心有餘力,時有餘閒,錢有餘財,斯謂三餘。三餘備,福人也。」二呆也自稱是「福人」。
二呆以為人生諸事,皆可遇而不可求,成敗在命(命運),苦樂在性(個性),因此,「不順遂的時候要知命,不快樂的時候則修性」。沉得住氣、瞭解自己、認清環境,當堅持的堅持,該割捨的割捨,人生原是一段化繁為簡的功夫。他說:「從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做起,進而體認但問耕耘、不問收穫的心境,最後享受無所為而為的快樂,則雖然命苦,也算福人了。」
如今的二呆,自稱「藝奴」。一個老伴,數枝畫筆,一把刻刀,一雙捏泥的手,一付無為的心境。他形容自己「讀無字書,遊無物境,做無為人。」在藝術的大海裡,二呆為所欲為,也無所為而為。和他的畫一樣,雖然遺世獨立,品味之餘,卻又自成天地。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二呆先生遊於藝。(曉陽)

二呆先生遊於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