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地區的「先住民」,俗稱為「高山族」或「山胞」,顧名思義,他們住在山地。但,他們為什麼居於山地?
最通常的說法,是漢人來了以後,為爭耕地,雙方起衝突,械鬥之後,先住民不敵,乃逐步往山上退去。
人類學家卻有不同的看法。

山地各村的酒類銷量大,孩子們常替父母「跑腿」。(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選擇山地?被迫上山?
文化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陳奇祿認為,不敵漢人,逃往山上的說法,沒有明顯的證據支持。他指出,先住民居於山地,可能有二個原因:
第一,是他們從東南亞來台前,原就住在山地。到了新環境,自然選擇與原居地相同高度的地方居住,以適合傳統耕作方式。
從村落分佈的情形推測,先住民居於山地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為了迴避瘧疾侵害。因為傳播瘧疾的瘧蚊,多在海拔一千公尺以下活動,聚落遂往高山發展。至於低於一千公尺的村落,也多遠離河流,這顯然造成飲水不便,有違一般選定居地的原則,應該也是為遠離河流孳長的瘧害。
根據研究山地文化已廿多年的屏東師專教授高業榮的說法,「易守難攻」也可能是先住民選擇山地居住的因素。在他到過的台灣南部魯凱、排灣各部落舊址,多建於倚山臨河的山腰或小台地上,無一不是險阻重重,而且視野良好,容易發現敵縱,卻不易被敵人發現。
綜觀先住民的分佈,除了雅美、阿美和卑南三族的居地多在海拔百公尺以下外,其餘族群多居於海拔五百至二千公尺間的山區,甚至有四個布農族村落「高高在上」——海拔二千公尺以上。
他們在山上定居後,為了適應環境、面對自然、敵人和自己,發展出彼此相近,又有些許差異的文化。
他們的文化與漢民族的文化不同,因此日常生活方式也有不同。

有些先住民仍維持傳統的農耕方式。(鄭元慶)
你的就是我的
對講究「吃的文化」的漢民族,上山造訪先住民第一件不能適應的事,大概就是食物了。通常,他們的食物多水煮或燒烤。調味料僅有鹽、辣椒、薑、蜜而已。對居於山區居民,鹽尤其珍貴,所以菜餚味道清淡,初次上山的「平地人」恐會當桌皺眉。
傳統糧食為小米及芋薯等根莖類作物,而尤以前者為主。每年六、七月小米成熟後,搗碎、去殼成小米粉。白色的小米粉包了豬肉,再用香蕉葉裹起來蒸熟,稱為小米糕;連葉子一起吃,是他們最喜歡的美點之一,也是祭典必備的食品。
在霧社魯凱族的豐年祭中,往往可以看到長二公尺、直徑約五公分的巨型小米糕,「這是送給親友吃的」,族人杜周道說。食物共享的觀念,肇因於漁獵或耕種時代。那時,工作是多人合作,所得也由參與者分享,這觀念至今仍普遍存在於各族群。
這種情形在雅美族尤其明顯,因雅美大船需十人一起出海,大家齊冒險、出力,捕到飛魚,當然也大家有份。
在屏東縣大社村排灣族的一個老獵人家,牆上掛了近百個動物頭骨。「每次他一打到獵物,我們就可以打牙祭」,一位當地青年說。
瞭解這些背景後,如果那天你帶禮物上山,發現他們竟理所當然地收下,而沒有「絲毫客氣或推辭的表示」,就不會驚訝或惱怒了,因為那是他們已把你當做朋友。

板車上擺著幾根橫木當坐椅,是山區重要的交通工具。(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不是天生愛喝酒
酗酒,恐怕是先住民最受人詬病的惡習。「其實他們並非原來就愛喝酒」,屏東師專教授高業榮說:「酒類在山地暢銷只是近廿年來的事,而且喝酒的習慣還是從平地傳上去的。」
以蘭嶼為例,「紅標」米酒大量配銷始自民國六十一年。民國五十八年時,有批雅美青年到台灣工作,學會了喝酒,就把這「新本事」帶回去。雅美人接觸到「紅標」後,始於好奇,漸成習慣,飲酒風氣乃漸普及。
根據公賣局統計,民國六十一年平均每個蘭嶼雅美族人消耗一.九瓶米酒。六十二年升至六.七瓶,六十三年為十四.五瓶,六十四年廿七.二瓶……,銷量幾乎年年增加,其他各族的情形也差不多。
在米酒傳到山地以前,先住民只喝自製的小米酒。各族皆能製酒,但多僅於祭典、生育或婚禮等特殊時候才作。每逢此時,各家將自製的乳白色、帶有甜味的小米酒拿出慶祝,傳統上是集體共飲,少有獨自孤飲的現象。
「山區生活平淡,沒有其他娛樂,在豐年祭、鄰人有喜事時喝酒作樂,可鬆懈精神,照理說是好事;」中央研究院民族研究所副研究員許木柱說:「可是,現在他們喝酒已經過量了。」
從前青少年及婦女較少飲酒,米酒傳入後已成常事。酗酒的結果,使得支出增加、收入減少,家庭經濟發生困難,製造了不少夫妻失和事件。更嚴重的是,酒後騎機車或走山路出事的案例增加,使意外死亡率在死亡原因中名列前茅。

小米糕是祭典必備食品。(鄭元慶)
一身行頭重三、四公斤
只是,為什麼他們沾上濃冽的米酒後,就深溺其中?
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人類學博士,現任俄亥俄州立大學人類系主任兼東亞研究中心主任陳中民指出:「世界各地的少數民族,像美國印第安保留區內,也有嚴重的酗酒問題。這是他們的文化與主流文化衝突,文化調適困難,為逃避現實而產生的偏差行為。」
從這個角度來看,當愈多先住民到平地工作,或屬於主流的漢文化透過愈多的科技及商業系統侵入山地,先住民酗酒的情形,恐怕就愈難改善。
除了喝酒,他們也有吸菸和嚼檳榔的習慣。成人腰際常掛煙袋或檳榔袋,既便於隨時取用,也成為衣著裝飾的一部分。

石板地光可鑑人,先住民代代在此生活。(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服飾華麗精於織工
台灣地區的先住民族群都很注重裝飾,無論男女,飾品皆多。女子喜用琉璃珠穿成珠鍊,就像漢民族的玉珮。基於漁獵時代的習慣,男子用山豬牙裝飾頭冠或上衣,以表示勇敢或富有。
每逢慶典或喜事,他們總穿最漂亮的傳統服裝,戴上所有飾物;由於飾物極多,穿戴整齊,往往身上就多了三、四公斤負擔。在炎炎夏日舉行的豐年祭裡,這身行頭就夠受了。
他們不養蠶、不種棉,布料以麻為主,代代相傳的織布機,讓女性將大自然的色彩揮灑在衣服上。
在各族中,以蘭嶼雅美族男人穿的丁字褲較為特殊,也曾發生過小風波。

由粘板岩蓋成的石板屋冬暖夏涼。(鐘永和攝)(鐘永和攝)
丁字褲與水泥房
蘭嶼四面濱海,捕魚是男人的重要工作,為了便於下海,他們老早就有了丁字褲,這也成為他們文化的一部分。
民國六十年間,當時的台東縣警察局長認為丁字褲不雅觀,指示當地警局和分駐所,勸說居民穿上「褲子」,還募捐衣褲送給雅美族人。
但雅美人認為丁字褲是最好的衣服,警員在勸說無效下,就以取締為手段。雅美族人於是出門時手拿衣褲,經過派出所或見到警員時,就趕緊穿上,離開後立刻脫掉,大玩「捉迷藏」遊戲。
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現在雖有不少雅美人已穿上「文明世界」所謂的衣褲,但丁字褲在蘭嶼仍隨處可見。
「水泥房事件」是另一個因文化差異而產生的「失策」例子。
民國五十六年,政府為了照顧先住民生活,在蘭嶼蓋了一批鋼筋水泥的國民住宅,免費提供雅美族人,卻少人願意搬入。
「那是因為雅美族以『門』的多寡,象徵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位高權重的家有五門。而鋼筋水泥房屋只有一個門,如果他們住進去,等於是拋棄傳統的社會價值觀念。」中研院院士李亦園說。這批國宅曾一度變成他們飼養牲畜的地方。

丁字褲是蘭嶼雅美男人的傳統服裝。(鄭元慶)
住屋新舊並存
時至今日,雅美族人已大半搬入水泥屋,但都會在屋旁蓋個高架式的傳統涼台。「新舊並存」恐怕是他們對外來文化取捨調適後的折衷辦法。
其他各族傳統住屋多「就地取材」,有竹屋、木屋、茅屋、石板屋等。有的地方已難覓老屋蹤跡。如中部的南投仁愛、信義、梨山等山地鄉,觸目盡是鋼筋水泥房,而且一家比一家新。南部山區則多水泥牆、石板地的「混合式」,屋內冰箱、電視、錄影機等家電用品已是尋常擺設。
倒是排灣、魯凱二族,已在傳統的石板屋內住了幾千年。
石板屋以木頭為樑柱,厚一至二公分的粘板岩為牆壁,冬暖夏涼,十分舒服。舊式的石板屋有一半在地下,通風不良,他們又有在住處埋葬死人習俗,衛生亦差;現在石板屋全蓋在地面,與平地房屋高度相同,葬死人的習俗也沒有了,衛生改善了許多。
有一回,我們到屏東縣大社村一個貴族家拜訪,正要舉步進入,冷不防一個小排灣勇士衝出,命令道:「脫鞋。」原來他家屋內和屋前約廿平方公尺的廣場,皆由粘板岩鋪成,他的工作是每天用拖把清掃所有地面。為了維護清潔,我們只好「入境隨俗」,將鞋脫在離門口廿公尺的廣場外。

魯凱族以鹿皮製成的傳統服裝,具有「原野奇俠」的粗獷風味。(鄭元慶)
長跑健將的搖籃
在交通工具方面,日月潭的邵族有獨木舟、蘭嶼的雅美族有「雅美船」。
對於後者,一般誤稱為「獨木舟」,其實「雅美船」並非由「獨木」製成,而是用廿一塊木頭「拼成」的。
在山間,摩托車和板車是主要的交通和運輸工具,但仍有許多人靠最原始的工具——雙腿。上山下山慣了,大人、小孩皆體能佳、耐力足、奔跑速度快。霧台鄉民杜周道說:「年輕時,我能背六包水泥(三百公斤)走山路。」
國內許多長跑健將出自山地。屏東縣三地鄉的許志光理所當然地說:「從部落到河谷,山地小孩只需十分鐘,平地大人要用上半小時。」
善跑、活躍於大自然的生活,使他們個性較外向、好動。「要讓這裏的小孩安靜五分鐘都很困難」,就讀於師大公民訓育系二年級、暑假至三地鄉佳暮村服務的百達山地服務團團員王月英說。

前進的路雖然艱險,先住民仍希望漸能邁向康莊大道。(鄭元慶)
漢民族的文化優越感
種族與環境的不同,使先住民的生活習俗、思想觀念等,與人口佔絕大多數的平地人有差異,也在中華文化中自成一少數民族文化。
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人類系主任陳中民呼籲:「用一種指標去衡量不同的文化,是不公平的。我們應培養開放的態度,不要看到與自己不同的就加以排斥貶低,該進一步去做理性的瞭解。」
這種心態說來簡單,做來卻不容易。先住民為何居於高山,在人類學中至今尚無定論;「不敵漢人而逃遁」的說法所以能普遍流傳,恐怕也是漢民族的文化優越感作祟吧!

先住民一向用竹簍背負物品。(鄭元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