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屏東縣西南端的沿海地帶,原是窮僻的農鄉。十年前,居民開始養殖事業後,生活有了顯著的改善,成為農村經濟改革成功的典型範例。
麻煩的是,當錢財滾滾湧進的同時,這個地區的地層竟開始往下陷,而且到現在還沒有停止。
「比起來,我都快和電話線桿齊高了」,在離高屏沿海公路不遠的屏東縣林邊鄉水利村,村幹事陳榮堂站在桿旁比划著說。
和水利村僅隔一林邊溪的佳冬鄉塭豐村,是本區地層下陷最嚴重的地方。
這裏大都低於海平面,塭子國小也不例外,校長王秋和說:「這裏是全國最『低』的學校,你看,一樓教室變成半個地下室。」
這裏有座橋可看到兩個橋面,低的是原始橋面,現已半浸在水裏;高橋面疊在低橋面上,離水面約二公尺。那是因地層下陷之後,海水倒灌,淹沒了原有的道路,積水無法渲洩,為了居民的交通,政府只得由外地運來泥土、砂礫,將路基、操場墊高。
路面墊高後,原來高度正常的電線桿、橋面、房屋反而變矮了。有些房屋受道路墊高的影響,窗戶下緣與路面齊高,成為名副其實的「落地窗」,大門也成「矮門」,出入都得彎腰低頭。
另一方面,為了準備它「陷」下去,新蓋或整建的樓房,地基都墊得很高,甚至有的高出地面二、三公尺,出入得上、下十幾個階梯。

雖不用水,卻任其四溢,地怎會不陷。(鄭元慶)
屏東沿海區地層下陷嚴重
這片發生問題的地區,位於屏東縣的西南端,北起東港鎮南方的大鵬灣,南迄枋寮南邊的率芒溪,包括林邊、佳冬、枋寮三鄉的沿海區,面積約七十平方公里,區內共有十萬多人口。
依水利局在屏東縣林邊、佳冬和枋寮沿海區檢測的結果,地層下陷以佳冬鄉塭豐村為中心,向四周擴展,形狀像半個漏斗。
從水利局的測量紀錄來看,下陷約始於民國六十一年,至六十八年起較顯著,而以六十九年前期的乾旱期最厲害,平均每月下陷五公分左右。到現在為止,塭豐村已經「降」了二點二四公尺,比海平面還低半公尺。
凡事都有原因,地怎麼會無緣無故陷下去呢?說起來,一切還是與人的生計脫不了關係。
民國五十年以前,林邊和佳冬這一帶全是稻田。但是因為沿海土地不肥沃,農民的收入並不好,因此當輸日香蕉行情看俏時,不少人改種香蕉。當時流行的一句話是「誰身上的香蕉漬多,誰就有錢」。
可惜香蕉的黃金時代沒能持久,民國五十八年以後,大多數的農民回頭種稻,有小部分則開始嘗試養鰻。這個「新興行業」和種香蕉一樣,過了一段風光的時日。後逢東港水產試驗所人工繁殖草蝦試驗成功,不少人改為養殖草蝦。近年來,養蝦技術不斷改進,養殖密度、收穫量也隨之提高。

金龍宮建於堤邊,祂能保佑地不再陷、海不溢堤嗎?(鄭元慶)
塭區居民多半生活富裕
這裡的養殖業者,生活都過得不錯。
近年來,蝦價一直維持頗高且穩定的價格,除了供應本省市場需求外,還外銷到日本。曾有位業者,因照顧得當、運氣也好,以一甲的蝦塭,在短短四個月裡,就得到新台幣一百廿萬元的純收益。
近年來,在塭區有半數以上居民的住宅,由破舊的瓦房改建成漂亮的樓房。屋內設備,少不了全套的家電產品,以汽車代步的也不在少數。
「農民自從養塭後,一直『發』起來。以往農民生活多不如街上的商人,現在正好相反,養塭的有錢人到處都是,這叫做『十五年風水輪流』;」陳榮堂說:「算起來,這裏開始養塭到現在,正好十五年。」
風水轉好之餘,卻有太多的水被轉到地上來。水,轉出繁榮,也轉出了問題。

積水不退,老屋「泡湯」。(鄭元慶)
地下水撐住地層
很多人以為我們的腳下就是土、岩石,其實不然。台大土木系教授洪如江說:「因岩石風化和河川侵蝕、搬運、沈積的不同,地表也會有不同的垂直結構分佈。」
地固然是堅實的,但是土壤、岩石之間難免有空隙。雨水和河川伏流由地表和土壤滲入這些隙縫,就形成了地下水。
由地質的角度來看,地下水相當重要。「土壤本身有重量,水卻有浮力,可以把地表的土壤『撐』住,產生穩定的作用」,洪教授解釋。因此,如果抽走了地下水,浮力減少,萬一來不及補充,不但失去了定力,而且「撐」不住陣腳,地層必然下陷。
「地下水的來源以雨水為主,不管是由地表直接或由河川伏流間接滲入地下,來源總是有限。地下水超量抽取,就會造成這種結果。」洪教授說。

塭子國小的操場比教室高了半層樓。(鄭元慶)
養殖蝦、鰻需大量地下水
不幸的是,養殖業所依賴的正是地下水。
林邊、佳冬一帶的地下水,早在十多年前居民開始養鰻時,就開始「超支」了。
「養鰻苗一定要用淡水。成鰻和蝦需混合一些海水,但仍以淡水為主」,陳榮堂說。
民國六十五年左右,外銷鰻價看好,有些農民和少數有田產的漁民「趕搭列車」,將田改塭,地下水也加倍「出超」。
事實上,那時不改業也不行了。陳榮堂說:「這我記得最清楚。民國六十七年春天,插秧後不久,因原來的含水層已被海水滲入,田裏秧苗竟全部死光,只好改行養塭。」
就這樣,海水逐漸侵入,稻田由沿海向內陸逐年改塭,再加上當時林邊街的開發,還沒有自來水,居民都打井取水。而台糖公司在林邊溪上游開闢甘蔗園,也鑿深井灌溉。如此地下水不斷大量「出超」,地陷也愈來愈嚴重。
緊接著地層下陷而來的是災禍。

永不歇止的水車打出了財富,也帶來「地層下陷」。(鄭元慶)
水患是超抽地下水的後遺症
由於位處沿海,地勢低的地區,在滿潮或颱風時難免積點水,並不嚴重。但是到了民國六十七年,地下水抽多了之後,積水長久不退,水利局只得一再興建海堤,保護區內居民、住宅和塭區的安全。
遺憾的是,興建海堤的功能,卻被地層下陷所抵消,海水仍然不時越堤而過,造成接二連三的水患。
佳冬鄉公所的林祖明回憶道:「地愈陷愈深、水就愈淹愈高,若碰上海水倒灌,居民來不及疏散,只好爬上屋頂。」
塭子國小老師謝惠聰說:「七十年的水災淹了一樓高,辦公桌椅、文具、圖書全泡湯了。倒是男學生把積水處當游泳池,水抽乾後還忙著抓塭裡流出來的魚蝦。」這也就逐漸形成當地盛傳的一句笑話——汽車都會輾死魚蝦。
有座房屋的積水始終沒退,有一半都泡在水裡,屋頂早已成為海鳥的棲息之處。屋主索性在水裡養起蚵和魚,也出租竹筏供客垂釣。現在這座「水中屋」已成一景,常有遊覽車載客人來「觀光」。

祈神庇護之餘,可曾放慢腳步想,想過去、現在和未來。(鄭元慶)
海堤與排水系統是居民安全的屏障
對當地居民而言,海堤是他們安全最重要的屏障。因此多年來,水利局依地層下陷的緩、速,不斷加高海堤,以維持原設計的堤頂高度,同時在堤外放置消波石來減低海浪的強度。
如果是堤內積水,就得依賴排水系統了。
由於下陷區大多低於海平面,又有海堤阻隔,不論倒灌的海水或養殖的廢水都不能排出去,只得在排水溝末端的堤內挖蓄水池,引廢水、積水流聚到池子裡,再用抽水機排出堤外。
「我們學校地下就有五個蓄水池。」塭子國小校長王秋和掀開水泥蓋說:「但是抽水有它的極限,超過一定數量的積水,仍然很難排出去。」舉目望去,一台台的抽水馬達固定在一樓的柱子上,形成另一種景觀。
雖然災害頻傳,政府也不斷花錢保護居民,但是養殖業者仍然照「抽」不誤,因為在這裡,「養殖」就是「財富」的代名詞。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鈔票大把賺進來,大家都避開地層下陷這問題不談。就是偶而聊到,也多將話引到又陷了幾公分,那裡又被水淹了……等,很少願意討論事情發生的因由。」佳冬鄉公所林祖明說出了一般養殖業者對地層下陷的態度。
「心理上,大家可明白得很,只是不願意多說而已」,業者林和順說,養殖業者是該負大部分責任。尤其近年來,塭區擴大、養殖密度增加,為了維持水質和含氧量,需要不斷補充新鮮的水。這麼多塭都用地下水,怎能不「抽」出問題?
另位業者蔡宏明卻持不同的看法,他說:「地下水是自然來的,誰都可以用。若不准我們抽水養塭,田又因鹹度太高不能耕種,我們要靠什麼生活」?
既然不能停止抽取地下水,那麼有沒有辦法少抽一些,使地層少降一點呢?
水利局長洪炳麟認為,養殖業者如果能改養高單價的鹹水魚類,如石斑、黑鯛等,地下水的消耗量自然可以減少。不過,這些魚苗不像蝦苗、鰻苗那麼容易取得,而且養殖技術是否夠水準,也是個未知數。
民國六十九年元旦,蔣總統經國先生曾到沿海區視察,當時曾有遷村之議,後因業者不願放棄唯一的生計而作罷。
「為今之計,除了加高海堤、興建離岸堤以治標外,水利局也正積極尋找替代水源以治本」,洪炳麟說。由於台灣省的河川多屬荒溪型,只在雨後有較充沛的水量,所以希望在林邊溪建攔河堰,同時在林邊溪上游的力力溪建水庫,把雨水儲存起來,再導到下游利用。「不過,這計畫花費很大,要全體納稅人來分擔地層下陷的苦果,似乎不太公平」,洪局長說。
離沿海公路不遠,轉進佳冬火車站,過了鐵道,一座新的塭堤正在大興土木。由「塭、井不分家」的情形來看,這裡將又多一口超抽地下水的井。
地陷的苦惱並非只此一處
屏東縣沿海可能是全台灣地陷問題最嚴重的一處,但是卻不是唯一有這個問題的地方。彰化縣的伸港、線西、鹿港以及雲林縣的北港、四湖、口湖等地,也超抽地下水,造成地層每年下陷十多公分,並且已經被列為地下水的管制區。
「台北市也是一樣,由民國四十四年到現在,因超抽地下水而下陷了二公尺多」,洪如江教授說,下陷區以空軍新生社、北門口、士林國小,沿台北橋至三重、蘆洲到更寮形成的一橢圓狀地帶比較嚴重。
台北盆地的地下水位原本很高,在光復前甚至呈自流狀態,以後由於人口增加,自來水還沒有普遍供應之前,地下水被大量抽伋,導至地陷。直到民國六十一年開始管制地下水,並封閉大多數的地下水井,下陷情況才逐漸好轉,現在維持在平均每年一公分以內。
「我們超量利用地下水,使土地變成澤國,可是有『低地國』之稱的荷蘭,卻懂得如何與水爭地」,洪教授說。
荷蘭人造地的原理,是將淺水窪地的水用風車抽乾,或在外海築堤圍地,再將水抽走,等三、五年甚或十年地乾後,於底部種植牧草,因此荷蘭的畜牧業很發達。
現在荷蘭國土的五分之一是由填海得來的,有三分之一的面積低於海平面。
十多年前,屏東沿海的居民選擇了養殖業作為謀生的方法。在帶有些微腥味的空氣中,這裡到處可以看到辛勤的養殖業者忙著餵食、收穫,如果沒有災害,他們的日子會過得很平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