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長年懸在數十層樓高的半空中工作,上不著天下不巴地,僅靠一座瘦長的支架連繫著地面,風稍大一點,整個工作室便挾著人孤零零地在半空中顫動搖晃……
去年二月,五十層高的「世貿聯合國大樓」在高雄正式落成啟用,夜幕時分探照燈一打,遠從高速公路上就可看到這棟銀光熠熠的超高大樓,它是高雄市的地標。
今年年初,五十一層樓高的台北火車站前新光大樓也落成,挾著「全台最高建築」的聲勢,啟用當天萬頭鑽動,很多市民都想擠上樓頂看看台北市的全貌是什麼樣子。
世貿聯合國大樓與新光大樓算是台灣超高層大樓的南北標竿,但在未來幾年內,它們的地位將會被其他陸續興工中、更高的大樓凌駕。
建築工地的景象因應超高大樓的風潮,也變了樣貌。過去為人熟悉的「RC構造」(鋼筋混凝土)已被「鐵甲基地」般的鋼骨結構取代,而在層層疊疊的鋼樑之上,總有一架巨秤狀的大吊車從結構中心聳然拔出,不管樓蓋得多高,這具吊架總是在工地的最尖端領銜攀爬。
「塔吊,是超高大樓的工地心臟」,承包新光大樓鋼骨結構工程的力業工程公司經理蘇炳煌指出。
一般業者將三十層以上的高樓建築稱為超高大樓,傳統的鋼筋水泥無法負重其龐大的結構,為加強耐震度及維持施工進度,於是必須以鋼骨作為結構體。而為起吊這些重達一、二十多噸的鋼樑,一台夠份量的吊車便是必備的傢伙。塔式吊車,近年來便因超高大樓的風潮而興旺,領有塔吊執照的吊車手也成了搶手的人才。
「塔吊」位在工地的中心位置,一根起重臂伸及作業範圍內的各個角落,擔負著吊鋼骨、模板,及所有建築物料的使命。樓往上蓋,吊車必須比工地樓層先爬一步,因此吊車總是在施工現場的最高處。新光大樓蓋到五十一層、二百五十公尺高的頂端時,塔吊手的位置便掛在近兩百六十公尺的半空中,居高臨下操運工地的物料分配。
「走雲頂的!」吊車手黃進興在工地的代稱,頗具現場動感。
除了塔吊之外,台灣知名度最高的高空吊車便是高雄中船公司的兩架巨無霸門形吊車。自民國六十四年吊車從日本引進後,吊車手便在船塢上方相當於三十四層樓高的半空中操桿,執行船艦最後大組合的起重動作。
從最簡單的滑輪到地面移動吊車,乃至塔吊車、門形吊車,協助了一連串小組合、中組合、大組合的過程,而越是「高高在上」的吊車,越能將大噸位的物料便捷移動。現代社會蓋大樓、建大橋、造大船,都得依靠高空吊車的「一臂之力」。
局外人看高空吊車的工作高度,往往替他們捏把冷汗,但實際情形呢?
「我們的確屬高危險群」,中船起重工廠班長張省己強調,他所指的危險是「把工地結構弄壞」。塔吊手黃進興也指出:「我們本身沒什麼危險,最大的危險是去撞壞結構或撞到別人。」
吊車手所在的駕駛室雖孤懸半天高,但畢竟屬於整具龐大吊車車體的一部分,「靠山穩當」;且吊車手在車廂中「鐵包肉」,和底下暴露在種種鋼鐵結構物料下的工人比起來,危險性低得多。
但也不是沒有意外狀況,「移動」便是吊車本身較具危險性的動作。在塔吊來說,由於吊車結構是由四方四組鋼架支撐,當吊車隨著建築往上爬高時,需要靠四個腳架的四個馬達像千斤頂一樣往上推,「若因油壓、千斤頂或人為疏忽,而讓腳架升高的速度不一樣,吊車就很危險」,黃進興記得,在台中曾有一處工地,便因吊車爬升時四具馬達啟動的速度不同,而使整具吊車結構傾斜崩倒,造成好幾名工人死傷。
而中船的門形吊車移動時,兩隻座腳則在輪軌上滑動,吊車手每五十公尺就要檢查有沒有「斜行」。
但移動上的意外對一個領有執照的吊車手來說,發生的可能性其實微乎其微,真正該注意的狀況倒是在起吊過程。重達數噸甚至數十噸的鋼鐵物料若是去撞到週邊的其他結構或工人,那可不是好玩的。
「事實上,開吊車的壓力很大」,八年塔吊經驗的黃進興認為,整天一個人關在斗室般的駕駛室裡,隨時注意下方的工作進度,僅靠一具對講機通話,有時難免精神苦悶。而如何將起重物放在精準的位置,是吊手最大的責任,因此必須長時間集中精神,雖然只是「勞心」,但一天下來疲倦的程度不比勞力的工人輕微。
他指出,鋼骨大樓鋼樑交錯,最難的是將樓梯、電梯等大面積的重物從鋼骨中間垂直下放,由於有不少工人在樑上工作,「常常擔心會不會撞到人」,有次為了趕工,他一次吊三根鋼骨,必須同時分配給三層樓的工人組起結構,「精神必須非常集中。」
控制室的吊手座位下是透明裝置,有懼高症者站在這裡一往下看大概就快昏了,他們卻必須專注底下起重的過程,「視力本來一.二,現在變成了二.○」,曾參與新光大樓工程、有四年塔吊經驗的黃錫瑩笑說。
儘管工作壓力大,但在起重空檔也可忙裡偷閒。有的人帶收音機,有的人帶報紙,黃錫瑩則「沒事看風景」;中船資深門吊手林瑞炯拿了一本<天台宗綱要>抽空進修佛法,由於兩人一組輪替,「有時到機房保養機器,還可順便捉飛來築巢的鴿子。」
高空吊車手在工地裡位處「眾人之上」,但要登上車廂可也挺費時的,並需要一點「技術」。以塔吊手來說,從基座要爬到操作室,得在寬僅一尺、以細圓鋼管鑄成的內梯上爬個兩分鐘(不包括從地面爬到吊車基底的時間),沒有健壯的體力和好技術,一般人還真爬不來。
而要上中船的門形吊車,必須先搭兩分四十秒的電梯,再爬僅容一人上下的高窄梯,登上吊車頂端寬六公尺、長一百七十七公尺的橫樑後,再爬下約四層樓高度的近九十度窄梯,才能到達控制室。「總計時間約五分鐘, 」張省己估算過。
上下一趟如此費時費事,因此問題就來了。「在高空工作最大的困難就是『方便』問題」,林瑞炯和黃錫瑩異口同聲透露。那怎麼辦呢?「各顯神通囉!」黃錫瑩詭秘地笑說。
中船門吊還好,在上端的電梯出口旁一個隱秘的角落,公司很「體貼」地安裝了一座直通地面的尿器。而塔吊車由於沒有多餘的空間安置「方便設施」,因此塔吊手最基本的作法是:早上家裡喝一杯水,上工前解掉;中午休息時間一杯水,上工之前再解掉,直到下工都不敢喝大量流質。
但這畢竟無法治本,因此帶個塑膠桶是很普遍的作法,但缺點是「香味四溢」;黃錫瑩腦筋動得快,乾脆在控制室裡裝一條「輸尿管」,一把漏斗下接塑膠管直通地面,順利「排除」。
但萬一情況是拉肚子就沒輒了,吊車手就非得以「百米」速度衝下地面,全工地的起重工作只得停擺。
高空吊車橫行半空,「看天臉色」是另一項難處。風稍強些,控制室就在半空顫抖搖晃。林瑞炯承認,當初剛上吊車時真的會怕,但久了就麻痺、「老神在在」。也有些工程師難得上來一趟,不免緊貼著牆壁,臉色發青。門形吊車雖然噸位大,但有次颱風來襲,控制室還是被吹得在軌道上跑,因此當風速超過每秒十二公尺時就會停工。塔吊亦然,有時風速雖然未達到警戒,但起吊物(特別是鋼筋鋼骨)被吹得在空中打轉時,也得停止裝吊。
冬天的大霧也是一種危險,夏天的雷雨更是天敵,控制室電氣箱本身雖有避雷裝置,但為避免擊中起吊物導電,也得暫時停工。而鴿屎則是中船門吊車的另一怕,因為有時會阻礙電流。
當大樓往上蓋,塔吊手在四、五十層樓高工作時,還會出現「在雲上工作」的奇景,底下只得靠對講機「隔雲指揮」。
長期居高臨下,眼界一半是遼闊的天空,一半是紛擾的人世,「長期下來心胸會比較寬闊」,林瑞炯察覺。
開吊車是一項技術性工作,經驗掛帥、不須費力,為何見不到女性吊手?「我始終認為女性可以從事這項工作」,塔吊業者蘇炳煌指出,在德國有女性從事塔吊,台灣尚未聽說。「我們並沒有設限,但從來沒有女性應徵,或許是民情風俗的關係。」
但話說回來,女性多半有懼高症,高空作業上廁所又不方便,而且「工人水準參差不齊,難免會「虧」(調侃)小姐解悶,除非『歐巴桑』級的,否則很少女性吃得消」,蘇炳煌說。
要作一名稱職的吊車手,規律的生活很重要。為了保持強壯的胃腸、專注的精神,戒酒、不暴飲暴食、睡眠充分是基本的生活要求。「回家就很累了,可以說沒什麼時間娛樂」,黃進興說。而黃錫瑩雖然有時會跟朋友去打保齡球到深夜,但也只是偶爾為之,大部分時間都循規蹈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很多吊手認為這行做久了,脾氣會越來越好,「因為我們要聽下面指揮來做事,如果個性衝、主觀強的就會做不下去」,黃錫瑩說。而林瑞炯做了十八年,的確查覺到自己個性越來越溫和,協調力變強了。高空吊車吊大東西,「看來很有成就感,有機會也想上去試試」,在中船工作十幾年、只被允許上過一次門吊車的地面領班房覺道,仰頭瞇眼看著吊車說道。
一艘萬噸大船、一棟超高大樓,所有的建設都是一道道由小到大的組合過程。「會來從事這行,實在是因為這種成就感真不錯,而且對社會有建設性」,黃錫瑩的動機雖然不見得是所有吊車手的心態,但在建設完工之後,卻很少人不暗暗引以自豪的。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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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高大樓的建築日增,因而帶動了相關的服務業,圖為大陸深圳一棟超高樓上工人清洗玻璃帷幕的光景,看來極為驚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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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層的新光大樓是台北市的地標,吊車費了三年多的時間,才讓工地從地面升到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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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船公司的門形吊車架在船塢上方,高度有九十七公尺,駕駛室孤懸半空,遠看如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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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船門吊手的座位往下眺望,一切景物彷彿玩具,有的工程師來到這個位置也忍不住腳骨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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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重是所有建設的基礎,如何將起重物精準地放在銜接的位置,考驗吊手的經驗與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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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手處在工地最高、卻又最安全的位置,反而週邊的工人必須時時提防,以免被起重物撞到。

五十一層的新光大樓是台北市的地標,吊車費了三年多的時間,才讓工地從地面升到頂端。(邱瑞金)

中船公司的門形吊車架在船塢上方,高度有九十七公尺,駕駛室孤懸半空,遠看如豆。

從中船門吊手的座位往下眺望,一切景物彷彿玩具,有的工程師來到這個位置也忍不住腳骨發軟。

起重是所有建設的基礎,如何將起重物精準地放在銜接的位置,考驗吊手的經驗與耐性。(邱瑞金)

吊手處在工地最高、卻又最安全的位置,反而周邊的工人必須時時提防,以免被起重物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