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在悲泣
隨著農藥氾濫、工業汙染,吳晟有感於台灣生態破壞日益嚴重,1981年透過〈制止他們〉一詩提出強烈控訴:
山林,是你的骨骼
卻有人不斷揮舞巨斧、濫加砍伐
逐漸逐漸癱瘓了你
含有大量毒素的污水和廢氣
毫無忌憚的排放、不受管制
窒礙了你的呼吸
肆意污染每一條河川
肆意毀損每一片大地
詩作發表後兩三年內,台灣就發生了台中大里三晃農藥公害事件、李長榮化工廠污染事件,兩起嚴重公害都在當地居民合作抗爭下,迫使業者停工,此舉鼓舞全台各地民眾,勇於向污染說「不」。包括1986年鹿港居民發起「我愛鹿港,不要杜邦」抗爭活動、舉辦台灣環境史上首次街頭遊行,迫使杜邦的大型農化工廠案胎死腹中。
但是,台灣的生態問題真的受到重視了嗎?環境污染真的獲得改善了嗎?在 1999年的《再見吾鄉》詩組中,吳晟再度直揭瘡疤:
長臂大勺的怪手
一公里一公里挺進開挖
島嶼優美的海岸線
歷經億萬年浪潮溫柔雕塑
正快速被切割
──《再見吾鄉.馬鞍藤──憂傷西海岸之二》
濁水溪踏查
吳晟痛心指出,現代人把土地物化、商品化,加上台灣長年缺乏國土規劃,在經濟導向下,土地一再被毀損,如今大自然反撲才飽嘗苦果,後悔莫及。譬如南投中部橫貫公路長年崩塌,已經修無可修,必須封山一百年,地質才能穩定下來;西部海岸魚塭和工業區遍佈,盲目開發的結果,造成了土地下陷、鹹化等種種問題,迄今無解。
「我的詩就像土地,它不會喧譁,不會製造事件,不會引起媒體注意,它沒有浪漫,但是環境一旦被破壞,就永遠難以挽回。」吳晟喟嘆,儘管一再透過詩作大聲疾呼,但顯然無法引起主流媒體與執政當局重視。
2000年吳晟自溪州國中退休後,隔年擔任南投縣駐縣作家,偕同妻子莊芳華,從濁水溪源頭──奇萊山北峰與合歡山東峰間的佐久間鞍部開始展讀;沿著萬大、曲冰、萬豐、武界等原住民部落,觀察濁水溪主流的流向。
吳晟一一親履其境,一步一步踏勘,而後形諸於文字,出版了《筆記濁水溪》。對於濁水溪3大主要支流,每遇豪雨,兩岸居民便要付出生命傷亡、財產流失的代價,他提出沉痛質疑:
究竟河川的活水源頭是什麼?如果河流上游常年都有穩定的水源,為什麼來到下游會不見蹤跡?……曾經被譽為森林之島的台灣,為何涵養不住水源?讓一時的雨水狂暴逕流,毀壞家園?如此不是患澇就是乾旱的河流,我們又如何稱頌它為「母親之河」呢?
──《筆記濁水溪.水的歸屬》
為後代留下綠蔭
行事一向低調的吳晟,這幾年卻因「造林」有成,引發媒體關注。
二十幾年前,已六十多歲的母親決心在家門口種下一片自己育種培植的樟樹園,當時鄰居都懷疑,老太太能不能親眼看到樟樹長成?1999年921地震前母親以85歲的高齡過世時,樟樹俊挺秀逸的枝枒已迎風搖曳,母親晚年在樹園中乘涼度過,讓吳晟感到相當欣慰。
母親過世後,旅居美國的哥哥、擔任公職的弟弟都想賣掉祖田,但為了實現母親造林保護環境的遺願,吳晟和兩個兒子分期付款,收購了兄弟的持分,並決定在自家佔地兩甲(1甲約3,000坪)的農田上大規模造林。
2003年,農委會核准民間「平地造林」,目前吳晟種植了將近3,000株的台灣櫸木、桃花心木、肖楠、土肉桂、烏心石等原生種林木,成為國內少數平地造林有成的農民,並以母親名字中的「純」字,將樹林取名「純園」,希望百年後能成為一座蓊鬱樹林。
對於造林一事,吳晟以2005年最新發表的《晚年冥想》詩組的〈凝視死亡〉一詩中所寫:「尋思可以留下些什麼或者,不該留下些什麼」,表達自己為後代子孫留下一片潔淨安樂土的心意。儘管兩年前發現罹患膀胱癌,接受治療後,吳晟仍埋首於筆耕與護林。
作為一位關心農村、環境、社會的文學家,吳晟用行動來實踐自己的理念,三十幾年來,透過詩與散文,記錄了早期台灣農村自然原野蘊藏的美麗生機、農民勤勞堅毅卻又知足寬厚的生活哲學、經濟掛帥下農村土地與人心價值觀的變遷。就因親身經歷,讓他的筆觸真摯且富感情、犀利且富建設性,一字一句看在台灣人眼裡,都是生命中最沉重,也是最甜蜜的負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