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人都有夢想——尤其在年少的歲月裡
吳志芬小時候的夢想是作個名畫家。然而也像一般人一樣,隨著年歲的增長,課業、升學、就業、結婚、生子……,一個女人的生活與牽掛就這麼分給了周遭的人。她的頭銜由人子、老師,而為妻子、母親——唯獨沒有當成畫家。
最近,吳志芬在新竹、中壢、彰化舉行了三次個展,展出不是夢想中的油畫,卻是紙藝。
陽春三月,彰化縣立文化中心有一項紙藝個展。在這離台中廿餘公里的小城市裡,展覽會引來許多當地居民的好奇。
作品的主人不是什麼赫赫有名的藝術家,她只是中壢一對退休夫婦的獨女、記者的妻子、一雙小女兒的媽媽,和一大群國中孩子眼中快樂的老師。
會場裡,吳志芬一面興致勃勃地領著幾位朋友介紹自己的作品,一面忍不住堅著耳朵聽其他人的指點交談。
這兒的參觀者不比台北的衣履光鮮,但在吳志芬眼裡,趿著脫鞋、背著奶娃的農婦,指著牆上的作品問旁人:「這真的是紙嗎?」更令她覺得溫馨歡喜。沒想到,暑期進修的一段剪紙課程,竟能使兒時的夢想成真。

畫女孩的側面是吳志芬小時的拿手把戲,如今以紙撕來也同樣精采。(陳敏明)
最是難圓「畫家」夢
「我從沒想過我會開個展」,卅六歲的吳志芬小時候喜歡塗塗抹抹,當時也有過「當名畫家」的偉大志願。
「假如當年還在雲南老家,家世富有、顯赫的父親,無論如何是會為我搭座天梯,栽培唯一的寶貝女兒登上畫家之路」,回憶自己無緣享受的榮華富貴,吳志芬淡然笑著:「無奈我時運不濟,生在家鄉戰亂、父母避難緬甸的時候。」她三歲隨父母來台,父親投身軍旅,一家人就在龍岡忠貞新村住下來,弟弟又相繼出世,薪餉僅夠糊口,那會有餘錢讓她拜師學畫呢?
愛畫畫的吳志芬長大後,隻身北上念實踐家專。她拚命的打工,吃得簡單,穿得樸素,省了錢到師大附近的畫廊學油畫。起步雖晚,仍滿懷著畫家之夢。
畢業後,吳志芬接到老校長的聘書,回到母校龍岡國中擔任輔導和家政老師。由於她不是師範科班出身,暑假還要到師大補修教育學分,以及選修專業技能——包括了剪紙、編織、中國結等。

(上)「棉紙+漿糊」,再用手剝成油畫一般的動人肌理。(陳敏明)
柴米生活,何夢之有……
就像其他女孩一般,吳志芬不久結婚、生子,畫畫的夢想,也在柴米油鹽之間,束諸高閣。
夫婿何繼雄服務於中央日報,過著是日夜顛倒的記者生活,兩個女娃相繼出世,初為人母的吳志芬帶得十分辛苦,而且住在台北鳥籠般的公寓,對忠貞新村長大,到左右鄰居家裡,就像進自家廚房的吳志芬,也適應得相當吃力。何繼雄看在眼裡,心疼不已,一方面遷回中壢靠近岳家,以便有個照應,妻子也可輕鬆些;另一方面鼓勵她試著抽空重拾畫筆,調劑繁冗忙碌的主婦生活。
當時帶著兩個稚齡的女兒,奔波在教室、廚房之間,實在難有畫畫的心情,倒是在課堂上,吳志芬教學生剪紙的興頭愈來愈大。他們沿襲傳統,影印畫冊,圖案不出纖細的仕女、年年有魚、龍騰馬躍、百花吉果、松柏長青、或者是民間戲曲故事中的人物。
基礎的傳統剪紙不算太難,稍稍用心,看來也蠻像回事。他們還把一幅幅剪工細緻的作品,慎重地裱裝起來,在學校裡開了一次師生聯展。

下)吳志芬認為每個人的人生軌跡乍看相似,其實各有天地。(陳敏明)
豈只是影印機+耐心?
吳志芬看到學生興奮地站在自己「大作」前,與諸親好友合照;歡慶豐收之餘,她卻也看到國中孩子活潑稚氣的笑容,映著「富貴吉祥」、「蓮生多子」的老生長談,竟是不甚協調。她懷疑這些精雕細琢的作品,其實只是影印機的影子,再加上一些耐心而已,——也包括她自己細心熟練地「紮、切、鍘、畫、旋」之下的作品。
過去畫畫的意念和彩盤上豐富多樣的色彩,於是又跳到眼前來,為什麼不能像畫畫一樣,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呢?
她先把油畫媊}紛的色彩運用到剪紙上。吳志芬以自己所想要的色彩來表達她的感覺,不再只是傳統的紅、黑、綠、青。例如春暖花開的季節,不再是紅花一片,已是淡綠一抹;菊花到她手上,已非雕鏤精細的花瓣,而是籬邊孤寂的黃色小野菊。題材也不限於五福臨門、祝壽延年、鯉魚躍龍門……,而是她在周遭所能看到、想到、感觸到的種種,生活卅多年的眷村風光、未曾謀面相識的黃河長江、童年夥伴的畫像、詩詞的意境……一一成為她的題材。
色彩、題材突破之後,技巧也自由了。
吳志芬不滿足剪刀——「一刀兩斷」的鋒利決絕,她感悟出其實手的觸感,最能表現紙質藕斷絲連的纖維,於是她以手替代剪刀,利用剝、撕、搓的技巧完成圖像的輪廓。一層棉紙、一層漿糊重重疊疊,然後用手慢慢地剝,漿糊厚實的黏性,於是烘托出油畫般動人的肌理。
吳志芬幾乎已經不只「剪」紙,而是興味十足地「玩」起紙來,找出了紙材種種的可能性。

經過吳志芬的手,普通紙板也能呈現精緻的花樣。(陳敏明)
吳志芬曝光亮相了
三年前,中視「兒童天地」節目希望為小朋友介紹中國剪紙。製作單位想要找一位孩童心目中的「媽媽」,她會講故事、又能剪紙;新聞界的朋友知道何繼雄的太太,玩紙玩得頗有心得,也十分「上相」,便推薦她給「兒童天地」,這是吳志芬和她的剪紙第一次「亮相」。
後來民生報副刊主編薛興國也看了她的作品,覺得可以給讀者對剪紙新的感受,決定闢專欄介紹吳志芬的作品。
面對行銷廿多萬份,深入家庭的報紙版面,吳志芬不得不花更多時間、精神來創作。因此,前年當歷史博物館遴選國人剪紙作品,到美國巡迴展覽,吳志芬的紙藝,已令人耳目一新。連看遍各家紙風的歷史博物館前館長何浩天,也驚於她處理紙的方式,他說:「吳志芬的紙藝不再單純地表現物體的具象,還加上自己的感覺;剪、畫、貼的過程中,處處顯現繪畫上的層次感和透視的技巧。」
吳志芬曝光了。她的作品經由電視、報紙、展覽漸為人知。年少時候想當畫家的壯志看似「未酬」,但從剪紙中得來的創作樂趣與回饋,實在已經圓了她的畫家夢;而吳志芬也逐漸發現,圓夢之外還有更值得珍視的東西……。

教書是吳志芬的正業。在學生的眼中她是一位不老的快樂老師。(陳敏明)
爸爸打漿糊、女兒頻獻計
吳志芬工作時,經常手代剪刀,把漿糊當成材料。不過市面上調製好的漿糊,濃度、黏性不能符合她的需求,必須自己煮糯米、打漿糊,而這份吃重的工作,不知不覺就逐漸落到退休在家的爸爸身上。
人人都說退役後的吳老爹在村子路上獨行時,神情常是落寞孤寂,誰也猜不到他曾有風光的過去。只有替女兒起勁地打漿糊的時候,他鬱鬱寡歡的神情不見了,反而勁道十足、意氣風發。
吳志芬的創作頗不寂寞,一雙小女兒如影隨形,常搶著「獻功」——替媽媽拿紙、挪桌、搬漿糊,有時還頻頻「獻計」。偏愛白、藍、綠色系的吳志芬,有一回以白色為主調,剪了一幅清冷的寒梅,五歲的小女兒楟楟說話了:「媽媽!『給你一個建議』,記不記得上次帶我們去陽明山,梅花是粉紅色的嘛!」小女兒最愛粉粉的淡紅,她接受了女兒的建議,再剪一幅粉紅色的梅花,小楟楟眉飛色舞,作品竟也別有一番風味。吳志芬感觸到,蹲在小孩的角度看世界,往往能看到自己無意間加給自己的種種限制。

(陳敏明)
吳媽媽喜歡「看得懂」的作品
吳媽媽自來是個和樂順命的典型軍人之妻,但是,看到女兒有太多看不懂的「作品」,也會抗議。她總說:「看像人嘛!又沒眼睛、鼻子、嘴巴的,如果說不像吧!又是有一張好像臉的面子。」為了滿足媽媽的需要,她有時也刻意做些具象的花、房舍風景。吳媽媽看了就高興地說:「說嘛!這樣漂亮許多吧!我都看不懂你做啥?別人怎能看上眼呢?」
經常外調的記者丈夫,雖不能刻刻陪伴,但是「玩」紙的動向,也成書信間的主要話題,曾經跑藝文路線,也對藝術創作多所涉獵的何繼雄總是這樣告訴妻子:「多看、多聽、多想,做了就會有成績。」
吳志芬的創作還不只帶給家人快樂,連瑣碎的家務事,如今也變成靈感的來源。
靈感來自「家務事」
用果汁機為家人打丸子、做木瓜牛奶。看著黃中帶紅的熟透木瓜、慢慢溶在鮮奶裡,變成了誘人的奶黃色……,她忽然想到客廳裏成堆難以處理的報紙,會不會也可以打出一番混沌的灰黑?
果然,黑色的油墨遊散於微黃的紙裡,紙漿竟是她夢寐以求非黑非灰的色調——這是尋遍各式紙類、也無法求得的中國潑墨畫的味道。
打好的紙漿一盆盆擺在客廳,她愈看愈得意,卻惹得甫進門的父親以為女兒搬來了「汙泥」。當夜吳志芬興奮地傾盆潑灑在紙面上,隔天大清早父親發現「汙泥」不見了,女兒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去學了一手國畫。
吳志芬喜歡做雲南家鄉菜宴請朋友,人散之後,槽裏油膩的鍋碗瓢盆,真令人討厭,但是定神再看:凝固的油脂和菜汁相合,晶瑩剔透、別有風味。把它抹在紙上如何?結果竟像是剛擠出的油彩,畫面永遠乾不了,而濕潤清亮的感覺,正得「情如雨餘黏地絮」的詞意。
夢想成真,喜上眉梢
不慣用化妝品的吳志芬,有天為晚上應酬,刷著銀灰色的眼影,鏡中的自己突然不一樣了。那時她正愁著怎麼點出徐志摩「偶然」詩中,雲波盪漾的迷離情境,試遍撕紙、剝紙、剪貼……,一直得不到這種感覺。沒想到化妝台上的眼影,神來一「刷」,解決了久懸的難題——眼影於是也登上紙面。
果汁機、沙拉油、眼影只是偶然的發現;主動擴展生活領域,才是吳志芬創作的真正養料,她藉著書籍、觀賞各類藝術表演,充實紙藝品的內涵。
課餘時,她還抽暇到救國團教中壢一帶的婦女剪紙。熟識的朋友忍不住替她張羅辦個展,也好奇「紙」共賞。
每當牽著一雙女兒細嫩的手,散步在忠貞新村的小路上,她滿心歡喜。生活的本身的確瑣屑繁雜,而柴米油鹽、尿片、粉筆之間,居然還容得了年輕時的夢想,「還有什麼不滿足呢?」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