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北非文化滋長了歐洲文藝復興的威尼斯、洋涇濱成就了世紀初的上海、吐蕃統治奠定了敦煌的輝煌,半唐番將在後世的記憶中代表香港。
一、
想不到,經過了二十年,我終得承認這是代表香港的。
如果童年不是在香港度過,這一切只可能是粗鄙突兀的爛玩笑,但因為童年,一切是自然正常。如果青少年不是在香港待過,就不會有信心說,這一切是我們的生活,是真實的,而不是噱頭,不是布景與道具,不是異國情調。
老廣東們稱這一切為「半唐番」,說的時候不無貶意,一半華、一半夷,一半中、一半外,一半人、一半鬼。
本來是騙洋鬼子的,或是騎在洋人肩膀笑國人的東西,成為我們的驕傲;本來是急就章的方便,成為我家的本土風格;本來是為勢所逼的小聰明,成為吾等對人類的貢獻。正如北非文化滋長了文藝復興的威尼斯、洋涇濱成就了世紀初的上海、吐蕃統治奠定了敦煌的輝煌,半唐番將在後世的記憶中代表香港。
換個角度,每一個老大文化都需要「野蠻人」來恢復想像力的青春,歐洲現代藝術有非洲,美國精神有西部,大洋洲人有貨櫃崇拜,中國有香港,香港有半唐番。
在珍•奧斯汀的小說裡,住在英國田園曼斯菲豪宅裡的農夫士紳淑女,眼中的倫敦永遠是墮落不文的。我在北京住了近三年,也知道部分京派文人經過五十年共產統治,仍高高在上自認為是「源」,而香港是「流」,說穿了,根本連「流」的資格也沒有,根本是文化沙漠。
香港文化大翻身,是時候了。
二、
半唐番的階段論:開始的時候,一定是折衷主義,拿來主義,是時尚噱頭,是奇趣,甚至是無心之得。然而,當萬千半唐番品種在文化濃湯裡適者生存,存活下來的,就出現質的變化,得到足夠的承接力,開始了自己的傳承,成正果的,叫「新本土」、叫「後現代」、叫「文化身分」。
舉大排檔(香港路邊攤)的奶茶為例,錫蘭的紅茶,給引進到英格蘭成為風尚,殖民者到了香港仍保存祖家習俗,統治者受到模仿,紳士淑女感染了普羅大眾,後者蹲在大排檔的長木凳上(不是坐,是E),茶弄得特別濃,用罐頭的提煉甜奶佐之,口感特重,一則勞力者需要更「勁」的咖啡因,二則當年鮮牛奶得來不易,遂產生大排檔奶茶,今天香港人移民到了溫哥華,還會懷念它,偶然非喝它一口不可,如老美每隔一些日子要上一次麥當勞以解鄉愁。
與大排檔奶茶同一範疇的還有:「茶餐廳」、豉油西餐、以至在舊中國銀行大廈頂樓紅極一時的私人會所「中國會」。
用今天香港人的眼睛,仍很容易辨認出上述一切是半唐番。實際上,香港有更多半唐番,已經登堂入室,或大家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嶺南派的水墨畫,當年加入了西洋透視法和顏料,在上一代中原文人畫家眼中,是不折不扣的半唐番,今天嶺南派是香港的精緻文化,確實,該派門人雖遍及廣東、台灣,但說是在香港成正果也不太離譜。
廣東大戲,或稱粵戲,因為成熟期較晚近,加進了西洋樂器和曲譜,已故名丑梁醒波甚至把瑪莉蓮夢露、克拉克蓋博也揉在曲詞中。廣東易手後,香港一度是粵劇傳承所在,近年式微,亦因而升格為「傳統」戲曲,屬精緻文化受保護類。
(香港的「番書仔」用英語唱粵劇,不用說是初級半唐番。)
半唐番的定律是,地位提升後,你就忘了它的半唐番性、它的始源。最有代表性的是港式電影:
香港電影固然科技上是舶來的;美學上也沒有如日本電影一般跟美國電影有過一段頗長的決裂期,敘事體上一直對好萊塢並沒有抗體,港人對跟風模仿亦不感汗顏,問題是,香港電影最終還是有異於好萊塢的調調。
黑白粵語片裡曾拍過阿拉伯一千零一夜式背景的喜劇,劇中人穿羅馬武士裝,女的面披輕紗,半唐番CAMP怢活F近年也出現過故事照拍,如好萊塢重拍多次的《秋霜花落淚》,搬到香港成為《法外情》;橋段和場面照搬不誤更比比皆是;然而,重點是半唐番並沒有因經濟條件改進和地位提升而「進化」成純洋種,有強韌生命力的半唐番延續而起了質的變化,成為「香港風格」。
三、
香港電影中武打成分的宗譜學可以把問題說得更清楚:黑白粵語片拍過很多武俠片和功夫片(如《黃飛鴻》),直到六十年代出現了一次認識論的突變,史提夫麥昆主演的《聖保羅炮艇》在香港拍外景,首次由洋武術指導召集香港壯丁(如姜大衛)作動作臨記,集體培訓,教我們的未來武行如何做反應,如何取鏡頭更有實感,奠下了美式武打電影語言的基礎,一改當時粵語片的長鏡頭武打場面(反令觀眾覺得不真),在擺布觀眾的能力上得到飛躍。然而港片並沒有停留在美國那套的所謂實戰感,取經之後立即另闢幽徑,一線是胡金銓與張徹用鏡頭和理念,拍出「新派」武打,即胡的《龍門客棧》(之前已有《大醉俠》),和張的《獨臂刀》(之前已有他帶動的新派武俠片),另一線是原粵語片的武師如袁小田、唐佳和劉家良,帶著深厚的功夫底子,從微觀角度逐步提升武打設計。到了七十年代,出現了學過詠春拳,從香港出去,在美西自我成就後回流的怪傑李小龍,令香港的武術成為世界現象,武打片更進而統治了七十年代本地影壇,實感程度是六十年代港台電影不可想像的。傳承到八十年代,加上一直潛伏影圈紅褲子的七小福輩長大成龍,和電影學院或電視台出身的嬰兒潮導演合流,無論在實感或鏡頭設計上皆更上層樓,可謂人才濟濟,各領風騷,盛極一時,香港武打電影數十年修行終成正果。你說我是半唐番,我承認,但是你忘了我的汗和血,正是本文理論的重點,即勞動價值和再生產,只有汗血論才能破各學說中的原教旨論和中心論。
四、
半唐番開始的時候可能只是因時制宜,但若能不斷重新再生產下去,加入了各代人的勞動(心身)輸入,就發生上文說的質的改變,如不同單細胞在同一池湯內,到達某一臨界的分量,出現奇妙吸引子,自組織成前所未見的突變體,這個突變體不再是原來的細胞的外在機械結合,而是有機的「創造」。用另一較通俗的比喻,就是雜種。雜種是遺傳因子層面的結合,是不能還原為原來給出這個生命的兩個個體,不能分那部分是他還是她。還原就是毀滅,就是死亡。
成功的半唐番,都是不能還原的新生事物,是偉大的雜種。帝國撤走後,原宗主國的文化就會茁長嗎?對不起,不是這樣,歷史不能從頭再來,雜種就是我們寶貴的本土,半唐番就是出發點,我們的源頭。
汗血論和雜種論同樣尊重在地人的勞動生產,是解放的文化觀。
為什麼要一再強調?因為現在還有很多反動的、壓抑的意識形態和帝國霸權在愚弄我們,因為很多錯誤的「偉大」思想仍活躍,如各類的文化原教旨主義、源頭優越主義、血統純粹主義和民族沙文主義,各類文化沙漠的論調,各類界定香港文化只是某些「偉大」源頭的末流的論調,各類認為香港只是國際文化的競技場而本身並沒有自己的文化的論調。
半唐番論因此是肯定「特殊性」的,這也構成它的普遍主義:絕大部分的各類文化在不同時期不同程度都曾是半唐番,雜種就是正種,邊緣從來就是自己的中心,異端才是人間正道。
五、
我曾經竭力追求正種、中心、正道、源頭,如法農所說的殖民地菁英,我文化想像的首都曾是在西歐和美國。記得二十年前我在波士頓待了怳限茪諢A回到香港大吃一驚,為什麼地方和東西都變小了,人的個子也像小人國國民一樣;更不習慣的是香港的城市美學,街上商店的招牌顏色刺目鄙俗、設計風格混雜(波士頓到底是個顏容調和的城市)。那段日子我自以為差點變身為純美東知識分子,修鍊出高加索人的眼睛,直至有一位崇華的洋人跟我說,香港街道上的招牌令他亢奮。我聽了真的目瞪口呆,難道這世界沒有審美準則嗎?為什麼香港老外喜歡的華人女子都長得像高更裡的大溪地女人?為什麼他們在香港過冬要很半唐番地穿中國棉襖而我們卻學《英雄本色》的周潤發穿長西式大衣。如果連這些熱愛中華、滿腹經論的純洋人也有偏差(東方主義),那麼我這個去源頭取經的假洋人又能體會到什麼放諸四海的智慧呢?
二十年後,我承認半唐番在香港的成就。我終於明白,無論在什麼地方,當地就是源頭,世界與我是互動的,必然從我的主觀鏡頭看出去的,有我的選擇,是我的他者,一不小心是我的想像。這是放諸四海的智慧。
用不同的眼睛,可以看出不同的現實。只要稍調整過的眼睛,都不難看出香港羽翼已豐的半唐番雜種文化,自成系統。讓這個觀察成為可以「論述」,是本文的目的,目的在建立一個有自尊的文化主體,對得起在地人的汗和血。
六、
不要弄錯,我並沒有說香港只有半唐番,更鄭重的說,我不認為香港只「應」有半唐番。成就香港的是兩套文化機制的並存:
一是港人自發勞動再生產出來的半唐番──港式文化。
二是多元文化,即不同的元,能夠並列不相悖,甚至不一定「和」,而是各顧各的存在。好像濾過性病毒入侵本體遇到抗體,經過一陣肆虐後,往往穩定下來,與本體共存。英國殖民者用的是懷柔政策,政治上「行政吸納政治」(金耀基語),經濟上放任,文化上容忍,各種不同的元得以互不相干的並列。
我在香港曾參與經營一家有機農場,一如所有從事有機耕耘的人都知道,不同植物間雜共種在同一塊土地上,比單一品種的耕種,更少蟲害,更有利泥土,更能永續。
多元文化生態,如間雜有機耕種,可減少禍害。
多元文化,使香港繼續像個國際城市,是必須堅持的。不能讓任何帝國的單元文化獨大。
不過,多元文化是個拼盤,有部落化的傾向。要尋找共識,建立身分認同及自尊,仍有賴自己發功,即生命力旺盛的半唐番。這是香港文化的一地兩制,很美妙的共生。(或者說,半唐番是香港多元文化中最能建構本土文化身分的一元。)
七、
下回你去香港看一國兩制,也順便用另一眼看文化上的一地兩制──用張愛玲的眼睛就可以。
殖民地的痕跡斑斑,半島酒店還在,但要找二十年前在香港會或香港大學高級講師休閒室那種大英帝國餘暉,恐怕不容易了。用深層之眼,則可察覺到香港的法制和文官制度,內容上雖已華化,台階卻是英國人搭的──是大家希望能夠延續下去的。
在香港,國際跨國的符徵,俯拾皆是,只是量比台北、北京、上海更多。有空去荷李活道逛逛,品嘗明式家具與異國情調的微妙結合。
中國大傳統是要刻意去找的──中文大學的新儒家、北角的古琴大師、沙田的水墨名家。香港的帆船和漁民,本屬南中國浮海而生的化外之民(蜑家),是邊緣少數族群,在洋人異國想像力中得到不成比例的擴大。
還有兩個「中國」族群:一是新界原住民,他們藉之要求特殊權利;二是為共產黨在港澳工作的香港「左派」,他們活在自己的影子社會幾十年,現在看他們如何融入大社會。
以上是多元的。當你走在街上,放眼所在,大抵不外是香港人在幹半唐番的活。
(中國時報七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