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有自己的正業,但是學會使用攝影機後,紀錄,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透過影片說故事,影片的背後也有一則則紀錄的心情。楊明輝和林金連努力追蹤即將消失的傳統文化。
或是因為對鏡頭語言有能力掌握、或是基於對自己族群的關懷,讓拿起攝影機不過兩年的楊明輝,拍了六部紀錄片,就分別得到好幾個獎項的肯定。
楊明輝,三十一歲,花蓮秀林鄉崇德國小老師,黝黑壯碩的外表,和同族的泰雅青年沒有太大差別,不同的是他以鏡頭呈現的細膩觀察力。他所居住的崇德台地早年就有日本學者在此作研究,發現這裡有三千年前新石器文化的遺跡,楊明輝常利用自然課帶學生到附近田野撿拾石器。
活人比死人重要
如今崇德國小的鄉土文化教室堆滿了他和學生蒐集來的石器、陶片、鐵渣。為了研究,他到戶政單位影印地籍圖,清楚標明古物是在哪塊土地上找到的。家裡接上有線電視後,最吸引他的就是經常播放考古紀錄片的探索頻道(discovery) 。八十五年當他看到文建會培訓地方文化紀錄人才的電視招生廣告時,只是想如果自己會用攝影機,就可以把文化遺址拍下來。
但是結束訓練後他的想法有了轉變。「自己應該更關心活的人,而不是死去的人,」他說,因為對原住民而言,考古絕不是目前最急迫的問題。
為弱勢說話
第一部作品《流浪者之歌》,拍攝部落裡三位精神病患,從小一塊長大的朋友因為婚姻失敗、生活上的不順遂而情緒失控,離群索居。這部作品得到前(一九九六)年台北電影獎的優等獎。
紀錄的心情是「想為他們說話」。他還有個更深的期待,希望能把關懷從小地方延伸到大環境。原住民長期處於社會邊緣,不被社會了解和接受;更可悲的是,被大社會忽略的原住民,也以一樣的態度對待自己部落裡的弱勢者。
《花蓮太魯閣族製刀紀錄》呈現從事製刀工作五十年的姑父姑媽,在烈火旁汗流如雨一鎚一鎚敲打、鍛鍊的過程;《褪色的獵舞》則紀錄部落裡的老奶奶如何傳授學校小朋友傳統打獵舞的舞步、音樂。
不論是製刀、舞蹈、音樂,或者織布、籐編,楊明輝認為,部落文化面臨了沒有年輕人願意學習、也無法當作謀生工具的嚴重斷層,對於「大家都會跳張惠妹的舞步」感到無奈,卻也體認到「傳統文化沒有好壞之分,消失是時代更替」所致,他只能詳細紀錄傳統文化製作過程,希望日後若有人想學習,還能從影片中尋得過往精神。
不要文化家家酒
不同於製刀、打獵舞,讓攝影機靜靜的凝視、聆聽,得到去年金穗獎優等錄影帶獎的《請給我們一份工作》,楊明輝在其中傳達了清楚、直接的立場。
他認為,大多數原住民都從事體力性的挑磚、模板、開路等工作,但是在政府陸續引進三十多萬名外勞後,已經嚴重影響原住民的生存。
影片中,一位在隧道裡工作的原住民水泥師傅,心情相當複雜,他和外勞一起工作,老闆還要他教外勞如何砌牆,他擔心外勞學到技術後,公司就會把他解僱。
影片結束在一位原住民情緒激動的控訴,「難道我們原住民不如外勞嗎?為什麼被社會這樣欺負。」
「鏡頭一直讓受訪者講話講到哭了」的結尾,也引起金穗獎評審一陣討論,有人認為處理形式太過直接;有人認為當電視上大多數原住民的節目都拍得那麼爛時,為什麼他們自己不能用「強悍」的方式說出心聲!
楊明輝的看法是,原住民酗酒、盜採山林石頭,背後的原因都是因為沒有工作;更嚴重的問題是,許多原住民的教育程度不高,對法律條文不清楚,就有人工作了一年半還拿不到工資。
他甚至想建議政府,補助原住民的經費,應該拿來組成一個律師團,到各地幫原住民討回工資;或者辦一所原住民技職學校,培養他們學習美髮、水電、烹飪等一技之長,比辦「文化家家酒」的慶典式活動更實際。
楊明輝有太多的話想說,他把宿舍裡的一個房間,當作工作室,得獎的五萬、十萬元獎金都拿來添置剪接機、放映機等設備。目前手上還有原住民早婚、以及紀錄部落巫師的題材同時進行著。
外界給了肯定,但他卻有個大煩惱,學校同事似乎認為他把太多時間放在拍片、演講上,有些不以為然的反應,「成就變成了阻力,」他說。
不過,「拍片是樂趣,停不了的。」他要一直拍到「把要講的話講完」為止,如果還有時間,他就要帶著心血到各部落放映,面對他的族群。
人嚇人
你怕作棺材的人嗎?當初選擇《造
棺人李榮霖》這個題材時,一起在全景受訓的同學,有人的反應是「嚇死人了!」「誰會看這種片子?」
投票讓林金連的作品成為今年文建會影帶獎傑出作品的評審,顯然不覺得這樣的題材有何恐怖之處,評審之一的王童說,他從影片中看到了「對職業的尊敬,對生命的尊重」。
不過,會選擇這樣特殊題材的人,該是位特殊的人吧!
林金連,四十三歲,台中黎明幼稚園園長。為了管理父親的幼教事業,念了幼教系,他喜歡帶著小朋友到戶外教學,但不喜歡帶他們到遊樂區去,總覺得人造的設備不如自然、傳統。
有時他會帶小孩去看燒木炭、做豆腐、醬油,但往往是今年去看,明年就不存在了。
感受到傳統快速的消失,十多年前他就想到不如用影像紀錄下來,這才購入機器設備,請會操作機器的朋友負責技術,自己充當節目主持人,在鏡頭前介紹吹玻璃、獅頭、大木桶、釀米酒等傳統手藝,再製作成教學錄影帶,放給小朋友看。
他想讓小朋友看傳統農事,體驗田是怎麼耕出來的。但誰知「萬事具備,只欠牛」,附近農田竟找不到一頭牛,於是自己花了四萬五千元買了一頭水牛,荒謬的是,等牛下田時,才發現牠不會耕田,竟被牛販騙了。最後只好以一半價錢賣給種牛場。
有時間林金連也做田野調查,他曾經為自己家鄉新庄子整理出二百八十年的鄉史;還從事過中部地區平埔族的調查,發現埔里石墩坑石棺墓葬遺址。
不斷接觸本土文化,更感覺到如果自己能拍片、會技術,機動性更高,不用每次找朋友支援,這才參加全景在中部的訓練班。
不是弄神弄鬼
《造棺人》是他在全景結訓後的結業作品。影片中的主角李榮霖是九年前處理母親喪事認識的,但是一直到兩年前,母親的墓被盜,李榮霖自己戴著防毒面具、口罩,下到墓地把棺木破洞補起來,他才更深入了解這個人,發現他對死亡、人性尊嚴、葬儀界的陋規有相當見解。
影片帶著觀眾來到位於台中大里鄉、佔地三百多坪的工廠,住家兼工廠的規模和一般木材工廠似乎沒有太大差別,聽到的是機器切割大塊原木的聲音,看到的是木材刨製、琢磨、打光的過程。
在葬儀界工作數十年的李榮霖,堅守崗位,旁人卻對這行業有所忌諱,以致「敬而遠之」,但他對自己職業仍然相當執著。只是感慨「同樣取材自木頭,做成神桌、廟門,就有人拜;作成棺木,大家就覺得有所忌諱,難道不是心態作祟嗎?」
李榮霖對著鏡頭侃侃而談,一一破解流傳民間的神鬼典故。譬如台灣民間傳說,棺木店的棺材會發出聲音,是亡者靈魂自己來挑選棺木,李榮霖的解釋相當有科學根據,他認為這個現象是因為東北季風吹起,棺木乾燥裂開發出的聲音,與鬼神完全無關。
「當初找題材時,只是想大家都拍一樣的題目,沒有太大意義,起碼還沒有人拍過棺木題材,」林金連說。
地理仙的傳人
林金連對特殊題材的確特別有興趣。原本在市區外環道路上的土地公廟,遷移落成,詢問地方耆老意見如何慶祝,有人說,小時候看過廟落成時請戲班來跳鍾馗,想再看一次。結果不但老人幾十年的心願得以完成,林金連的鏡頭也紀錄下這段難得的習俗。
林金連對地方民俗的了解,更讓一位八怳風部B人稱「埔里仙」的地理師,將他視為傳人,硬要把自己一套看風水、作法事的絕活傳授給他。
然而他對當地理仙沒有太大興趣,卻對了他的紀錄癮,如今下了班就往埔里跑,只想把地理師作法事的過程拍下來,他的態度是「有事件發生就真實紀錄,」至於有沒有風水、解煞這回事,他不介入也不批判。
花了很多時間拍片,累積了相當的素材,林金連的「作品意識」卻沒有那麼強烈,數百捲的毛片堆在辦公室樓上的工作間。「能拍就盡量拍,」他說,至於什麼時候才去剪接,好像還不在他的時間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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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據時代泰雅族和日人爆發嚴重衝突的「霧社事件」,是花蓮崇德國小楊明輝老師關心的題材,透過田野調查,他找到蒐集豐富資料的布農子民高正宗,準備一一採訪知曉事件發生的老一輩原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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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稚園園長林金連(左)選擇拍攝「特殊」的「造棺人」題材,片中主角李榮霖(右)對自己職業相當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