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嗚!呼!你見過這種叫聲的鳥嗎?」大概是研究黃魚鴞的孫元勳一年來最常說的一句話;他未來最希望說的一句話恐怕是:「我找到鳥了」!
為了尋找黃魚鴞,原本靦腆話少的孫元勳進了山區,碰見原住民和養鱒場主人,開口就先「嗚!呼!」地學黃魚鴞叫兩聲,然後問人家是否在附近聽過這樣的貓頭鷹聲音。
從前年在博士論文指導教授首肯下回國研究黃魚鴞,今天,孫元勳恐怕已成為台灣最會模擬黃魚鴞叫聲的人。說不定由黃魚鴞來評鑑,還會說,「孫元勳,你比我們黃魚鴞還像黃魚鴞。」
可惜黃魚鴞卻不輕易現身,一年多來,日日月月地,孫元勳在野外總共只尋找到一個鳥巢,見過十幾隻黃魚鴞,但上過腳標的還不超過十隻,其中幾隻還是山上人家「慷慨捐贈」的傷鳥。
就有人第一次跟著上山,問「會不會看到鳥?」第二回退而求其次,問「可以聽到叫聲嗎?」第三次則說,若能見到黃魚鴞的排泄物就很高興了。但常常連排泄物都難找,台灣溪流一遇雨即暴漲,溪床上黃魚鴞偶然留下的痕跡,也隨著被淹沒而無影無蹤。
在中興大學森林系畢業的孫元勳心中,森林的意義遠遠超過「木材集散地」之上;台灣豐富的林相,與生物的互動極為精彩,因此畢業後他就進師大生物系進行森林鳥相調查,之後在加州州立大學完成「檜木演替期鳥相的變化」碩士論文。
對森林充滿憧憬的他,從事鳥類社會研究一段時日後,又想嘗試單一鳥種研究,就在美國德州農工大學找到指導教授。他說為了成全家人的期望和自己一點虛榮心,因此從俗到國外拿學位。但台灣野生動物研究由日據時代後,空白了好一陣子,近幾年農委會正需要人來調查、研究野生動物,做為自然資源管理的依據;美國教授也希望他能自己找經費與研究對象。從未想過離開台灣、在外生根的他,很自然的在出國前,接受了農委會提供的黃魚鴞研究計畫,作為博士論文的研究主題。
學術研究本不需絕對配合現實需要,但農委會支持黃魚鴞的研究卻有其急迫性與更深的意義。
黃魚鴞屬於大型的夜行性猛禽,就是所謂的貓頭鷹。猛禽類是食物鍊最上層的生物,了解其族群的情況,有助於進一步了解目前生態系統穩定與否。而且對稀有的黃魚鴞,除非我們願意牠們就此消失,否則也須要採取更進一步的措施。
物種的滅絕原本是極自然的事,但在地球生命長河裡,物種滅絕卻從未像今天這般快速。由於人口擴張,與對自然環境缺乏適度的開發,過去自然界約每一百九十年才會有一種生物絕跡,如今每二十分鐘,就有一種生物從地球上消失。
近年來科學家發現鯊魚不受癌症威脅;太平洋紫杉更已被用來對抗癌症,九月間台灣也送一批紅豆杉到美國進行研究。這些都說明每個生物的存在,不只是扮演豐富自然界的花瓶而已,而是彼此間相生相剋,維持著平衡,若一個物種減少,包括依賴自然資源維生的人類也會受到牽連。
對孫元勳,研究黃魚鴞除了重新思考自己與自然的關係,也因為研究充滿了挑戰性。
前年十二月,在美國結束一些課程,孫元勳收拾包袱,回到台灣。
沿著南勢溪往福山村的路上,孫元勳一邊開車,卻彷彿有心事一般,邊抬頭往外看看對山,似乎搜尋著什麼。
忽然他將車靠山邊停下來,下車指著對岸三座綠色山巒,對研究助理說,「你們猜,哪一個地方比較可能看到黃魚鴞?」
目光掠過整齊的桂竹林、樹冠稀疏的次生林,與筆直的杉木林,孫元勳指著其中一座山腰說,「注意看,那一片林相的樹冠是不是比較圓而寬大?」那是一片原始闊葉林,樹幹有兩人合抱那麼大,樹木高大,身高近兩尺的黃魚鴞比較容易活動,原始林樹冠廣、又茂密,也比較涼快、安全,不像低矮的次生林容易被獵人發現、跟蹤,「黃魚鴞白天就都選擇大片的原始闊葉林中睡覺。」
雖然知道黃魚鴞最愛逗留的地點,這一次上山卻和孫元勳回台灣以後上山大部分的結果相同,在剛下過豪雨,溪水湧動的山谷間,除了滾滾滔聲,遠山含霧,並沒有見到黃魚鴞的蹤影。
以研究對象而言,雖然黃魚鴞不如黑熊危險,也不似雲豹已完全絕跡,但只分布在印度、中國大陸與台灣的黃魚鴞,在台灣賞鳥活動發展近二十年中,被發現的次數極有限,一直被視為稀有鳥類。
除了過去西方探險家的遊記有一些零星的記載,生物界也從未有過黃魚鴞正式的調查、研究報告。
這也是孫元勳研究黃魚鴞的目的。了解黃魚鴞覓食、繁殖等生態行為與目前分布情況,一方面做為自己寫論文的參考,一方面農委會有了紮實的數據,才能著手進行動物資源的保護、管理。
研究對象難以接近,原本就是生態研究者面臨的共同難題,但以資料幾乎空白的稀有動物黃魚鴞做為博士論文,更要有隨時更換研究對象、從頭開始的打算。
研究畢竟不是賞鳥,必須進一步找到鳥巢、棲息地點,為了更完整了解動物本身,還得設法捕捉鳥、上無線電發報器利於追蹤。
但哪堨h找稀有的黃魚鴞來研究呢?
以魚類為主食的「魚鴞」在貓頭鷹中只佔七種,分佈亞洲、非洲,台灣只有黃魚鴞一種。由於與吃昆蟲、齧齒類等陸生動物的貓頭鷹食性不同,魚鴞的居住環境通常在溪流兩岸。根據鳥類圖鑑記載,黃魚鴞分佈在台灣一千公尺以下的溪流兩岸。
溪邊,也因此成為孫元勳回台灣後,除了家以外最常落腳的地方。
貓頭鷹是夜行性動物,活動集中在夜晚,白天躲在原始林裡大睡。要在伸手不見五指、打燈光又會嚇跑鳥的晚上工作,前幾個月孫元勳在南勢溪上游福山,可以說是連鳥都沒賞到。
日夜顛倒、滿山遍野亂跑的日子,對孫元勳如家常便飯。偶爾打野外連帳篷都不搭,就一條毯子,泥土為床、蒼穹為帳過夜。
跟著孫元勳上山的學弟妹、研究助理都知道,想看黃魚鴞得跋山、溯溪、日夜不分地追蹤。但能吃苦是找野生動物的必要本事,卻非充分條件。
孫元勳抓鳥的工具、自製的陷阱又和獵人不同,由於害怕鳥兒受傷,下手不敢太重。陷阱上有伸縮彈簧,鋼絲上有保護膜,怕鳥爪不舒服,套環還留有空隙,也因此鳥兒很容易滑脫,被獵人譏笑:如此怎可能抓得到鳥?
但聽說他是要逮天上飛的夜行性動物黃魚鴞,又不能死、傷,一位過去常上山打獵的福山村居民就說,「抓天上飛的,又要抓活的,很難。」過去街頭被獵人展示、出售的猛禽常常就都是斷腳、折翼,很難再飛行。
一連串的落空,在孫元勳發現台灣溪流中、上游如今有一百多家養鱒場後,有了轉機。由於養鱒場在溪旁築了如梯田般的養殖池,溪魚原是魚鴞的最愛,有好幾家養鱒場表示以前見過、抓過「偷食」鱒魚的黃魚鴞。孫元勳守株待兔,準備大展抓鳥身手。
但孫元勳最早的收穫,卻來自過去的投資。七、八年前,太魯閣國家公園成立時,孫元勳曾支援做鳥相調查,今年初他舊地重遊,但已另有目的——他記得過去曾在立霧溪支流沙卡礑溪發現過黃魚鴞。
在溪畔住了兩個禮拜,誤打誤撞地發現紮營溪邊一棵七、八公尺高的大葉楠上,有一個底座一公尺半寬的黃魚鴞鳥巢,築在寄生植物崖薑蕨上。
貓頭鷹不築巢,通常以樹洞為家,大型的貓頭鷹不易找到適合棲身的樹洞,繁殖季就利用峭壁洞穴、烏鴉等其他鳥類的巢。崖姜蕨上築巢,算是孫元勳的新發現。
根據經驗,鳥類繁殖越到末期,越不容易因為外界干擾而棄巢,因此接近蛋孵出期間,孫元勳才在鳥巢附近裝上儀器,拍攝、記錄夜間成鳥餵食、孵卵的過程。
同時南勢溪養鱒場也通知他有黃魚鴞出現,孫元勳激動地立刻跳上車,趕到養鱒場,設下抓鳥陷阱。鳥蹤來源管道多起來,孫元勳的調查也有了突破。
如今孫元勳不僅可以解答許多黃魚鴞有關的問題,他的觀察,也推翻了一些過去有關黃魚鴞的紀錄。
猛禽類常會把不易消化的食物,如小動物毛皮、鱗片、骨骼,像一團檳榔渣一樣吐出來,研究人員稱為食繭;由其中,可以求證黃魚鴞所吃的食物。孫元勳在溪澗努力搜尋、拾獲的食繭,使他對黃魚鴞食性有了新的了解。他發現黃魚鴞的食物九十%確實都來自水域,但魚類所佔的份量不如想像高,反而以澤蟹最多;至於有毒性腺體,一般鳥類不吃的盤古蟾蜍,也被黃魚鴞視為珍饈,佔第二位。
在實驗室裡撥著一小堆、一小堆溪邊撿回來的殘骸,孫元勳說,黃魚鴞一天可以吃十五隻三到十二克的小螃蟹,骨頭堆裡,還有老鼠、蜥蜴,當然也有魚。小小食繭學問多,黃魚鴞為何「名不副實」,偏愛大嚼蟾蜍?孫元勳說,黃魚鴞魚吃得少,並不一定代表他不愛吃魚,可能代表魚減少了;至於吃蟾蜍,有可能黃魚鴞限於體型大、動作慢,不得不克服「口味」,捕食也在同類中一樣體型大、動作慢的盤古蟾蜍。
孫元勳也逐漸熟悉了黃魚鴞的語言,除了文獻上記載的幾種基本聲音,並記錄了過去人們所不知的叫聲。
貓頭鷹有複雜的呼叫系統,不同的貓頭鷹會發出各種聲音,代表不同的意義。
孫元勳曾是加州大學斑點鴞研究室學生之一,每年這個研究室十多位研究生發表報告,只見教室裡「呼!呼!」聲不絕於耳,不是斑點鴞親臨現場,而是研究生們個個練就了斑點鴞的溝通方式。因為借由學得微妙微肖的聲音,有助於尋找貓頭鷹。
許多人更認為那是一種對鳥的「敬意」,即使不了解每一種叫聲的意義,要走進鳥的世界,應該先學習鳥的語言。
如今深山密林間,他也會對著山谷呼喚一下黃魚鴞。一次在桶後溪「呼朋引伴」,黃魚鴞幼鳥、成鳥都過來與君同樂的對鳴,雖然「謙虛」的孫元勳認為:「不敢確定是被我吸引過來的。」但看來孫元勳很快就要被黃魚鴞視為同類了。
他表示,台灣另外幾種貓頭鷹,像黃嘴角鴞鳴聲可以傳二到三百公尺,褐林鴞、灰林鴞更遠達五百公尺,黃魚鴞最遠卻只能傳一百五十公尺。叫聲傳不遠,溪流聲響干擾大,黃魚鴞領域又廣,難怪連賞鳥老手也很難見到黃魚鴞。
他曾由沙卡礑溪上游一路追蹤,發現黃魚鴞領域推進到五、六公里遠,峰迴路轉十幾個山頭。
如此要靠著兩條腿滿山找鳥加以觀察不可能,因此在抓到鳥後,孫元勳就裝上發報器追蹤鳥在山區的位置。
不過發報器接收範圍有限,因此在沿著南勢溪、桶後溪林道,常可以看見有個人開著車沒事就在山路上繞來繞去,那正是在尋找可以收聽到黃魚鴞身上發報器傳出訊息角度的孫元勳。
但在花蓮沙卡礑溪,沒有林道,他只能背著背包、靠著兩條腿溯溪,沿途追逐鳥蹤。
四處奔波,不知不覺間,孫元勳的研究,範圍更廣,任務也更艱鉅了。
他在幾個觀光據點調查,發現過去常有黃魚鴞被獵人捕捉後製成標本,出售給日本觀光客。
由於今天山區以十字弓獵捕飛鼠,仍然很普遍,黃魚鴞飛行速度不如小型貓頭鷹迅捷,常成為獵人「順帶」獵捕的對象。
黃魚鴞的絕續存活與原始林和溪流息息相關,過去伐木對其衝擊程度如何,已無跡可循,但間接傷害仍在。在南勢溪,由於水土破壞,半夜一場大雨,溪水立刻暴漲,黃濁滾滾。水濁,溪水能見度低;水漲,溪床可以落腳的地點被淹沒,都影響黃魚鴞覓食。
黃魚鴞減少的壓力,一直沒有消除;如今還面臨與養鱒場衝突的問題。
雖然透過養鱒場,孫元勳發現黃魚鴞數量可能不如想像那麼少,就有接近廿家養鱒場表示看過黃魚鴞。養鱒場也成了孫元勳最常見到黃魚鴞的地點。但養鱒人痛恨魚獲被偷食,常設陷阱捕捉黃魚鴞,孫元勳「觀察」的鳥,往往是垂頭喪氣,必須經過治療、復健,才能野放的傷鷹,有一些甚至就此殘廢,還得想辦法為它們找個更好的收容所。
由生態保育角度而言,生存環境與人類衝突的動物,所受的影響更危急,也更需要保護;但養鱒場已經成為漁業局推廣的高山養殖魚類,很難要漁民不採取抓鳥行動而平白遭受損失。由養鱒場觀點來看,黃魚鴞已變成危害漁獲的「害鳥」,農委會若要保育黃魚鴞,也只好與養鱒場妥協。
如今黃魚鴞平均一年吃掉多少魚,損失多少,未來如何補救,都成了孫元勳調查的一部分。但孫元勳也急於了解,養鱒場截斷溪流水源、使用人工飼料,對倚賴溪流生存的黃魚鴞影響又如何?
許多問題接踵而至,有待解決,但孫元勳最急的當然是多找一些鳥和巢,「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孫元勳說,只有想法克服抓鳥技術,總是要有人做黃魚鴞調查。
多年前,國家地理雜誌曾形容研究鷹類的人,不過是鷹類的觀察者,因為它們太難接近;至於想研究比鷹類難上許多倍的貓頭鷹,通常會被視為狂想者。
孫元勳卻必須把狂想變成事實。
今年颱風特別多,九月中旬,一上山,當頭又是颱風外圍環流帶來的傾盆大雨,只好暫停設陷阱的工作;溪水暴漲,也無法下溪谷找食繭。隔一夜,雨沒有停的跡象,開車一路沿南勢溪看看,孫元勳仍不時往窗外瞧瞧,中途在多家養鱒場停下,問問最近是否有黃魚鴞出現。
勘查過南勢溪,隨後轉往桶後溪,林道上老爺車顛完艱苦的碎石路段,路還是不幸地被山崩完全阻斷,隔著車窗看著石頭不斷滾滾而下,近年來看多了坍方的孫元勳平靜的倒車回頭。
出了山谷,接近平地,雨小了,熱氣也迎窗而入,氣候也換了一個面貌。有人開口說:「孫元勳,你太太會很高興你提早回家。」「沒錯,她會說這傢伙又要晚幾天畢業了!」孫元勳說。
〔圖片說明〕
P.88
(孫元勳提供)
P.89
為了給黃魚鴞裝上無線電發報器以利追蹤,孫元勳以鱒魚設陷阱捕捉黃魚鴞。
P.90
黃魚鴞分布在一千公尺以下的溪流兩岸,圖為孫元勳研究的主要地點南勢溪。
P.91
孫元勳在花蓮沙卡礑溪發現築在崖薑蕨上的黃魚鴞鳥巢,圖中幼鳥望著攜回食物的成鳥。(孫元勳提供)
P.92
師大生物系研究助理跟著孫元勳一路溯溪,沿途尋找黃魚鴞的棲地。
P.92
雖然黃魚鴞是貓頭鷹,活動時間卻不只限於夜晚,白天偶爾也會出來覓食。(孫元勳提供)
P.94
一家養鱒場知道孫元勳研究黃魚鴞,將過去捕到的黃魚鴞提供給孫元勳上腳標、做記錄。只惜鳥在籠中生活過久,已無法野放。
P.95
孫元勳調整天線來測定可以接收到黃魚鴞身上發報器訊號的位置。
P.96
遭十字弓獵捕、與養鱒場衝突,是目前黃魚鴞族群面臨的主要問題,使得在野外可見到的黃魚鴞還沒有籠中見到的多。

為了給黃魚鴞裝上無線電發報器以利追蹤,孫元勳以鱒魚設陷阱捕捉黃魚鴞。(薛繼光)

黃魚鴞分佈在一千公尺以下的溪流兩岸,圖為孫元勳研究的主要地點南勢溪。(薛繼光)

孫元勳在花蓮沙卡礑溪發現築在崖薑蕨上的黃魚鴞鳥巢,圖中幼鳥望著攜回食物的成鳥。(孫元勳提供)(孫元勳提供)

師大生物系研究助理跟著孫元勳一路溯溪,沿途尋找黃魚鴞的棲地。(薛繼光)

雖然黃魚鴞是貓頭鷹,活動時間卻不只限於夜晚,白天偶爾也會出來覓食。(孫元勳提供)(孫元勳提供)

一家養鱒場知道孫元勳研究黃魚鴞,將過去捕到的黃魚鴞提供給孫元勳上腳標、做記錄。只惜鳥在籠中生活過久,已無法野放。(薛繼光)

孫元勳調整天線來測定可以接收到黃魚鴞身上發報器訊號的位置。(薛繼光)

遭十字弓獵捕、與養鱒場衝突,是目前黃魚鴞族群面臨的主要問題,使得在野外可見到的黃魚鴞還沒有籠中見到的多。(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