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方寸之地,卻能發展出大學問的東西,大概非印章莫屬吧!
其中,光是「藏書印」,就有許多故事可講。
到過國立中央圖書館善本書室的人,幾乎都會被饒富古趣的藍皮書匣、溫潤泛黃的棉紙、工整的楷書深深吸引。而乍看不太起眼、卻令人玩味再三的,可就是古籍首頁上朱白相間、斑爛燦麗的各式收藏印了。
這樣一方大印鈐蓋在字上,真是破壞畫面。(鐘永和)
源遠流長的「收藏印」
早在唐朝,太宗的「貞觀」二字連珠小璽、玄宗的「開元」小璽,就已經出現在御府收藏的圖書和器皿上,蓋印目的是表示這批文物為大唐御寶,有別於民間收藏,這算是「收藏印」的最早例證。
「收藏印」泛指歷代皇帝及私人收藏家鈐蓋在各種文物上的印章,多半只刻上姓名別號或是居住的齋館名稱,以表示「此物曾歸我有」;也有的刻上「子孫永寶」、「永存珍秘」之類的吉祥話,告誡子孫:要妥善照顧先人遺物,不要落到他人之手。
「藏書印」是「收藏印」的一種。顧名思義,它是專指鈐蓋在書籍上的印章。據故宮博物院文獻處吳哲夫表示,一般藏書印的「規矩」,是鈐蓋在古籍卷一、第一行、大題下面的空白處,由最下面開始鈐蓋起。若是空位已滿,沒有容身之處時,再蓋在書眉偏右,或是每一冊書的結尾空白處。
「藏書印」代表「藏書人」
在中國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觀念的影響下,擁有一本經過輾轉流徙、苦心蒐購的好書,比得到其他器物更值得珍惜,所以藏書印也通常比一般收藏印更「有學問」一點。
一般收藏印寥寥數字,表明收藏者的身分便罷了,藏書印卻可洋洋灑灑:有的自敘生平懷抱,有的責勉子孫向學,流傳至今最長的竟有一百八十字;有的雖然也是寥寥幾個字,卻寓有深意。對藏書印頗有獨到心得的東吳大學中文研究所教授劉兆祐就說,小小一枚藏書印,其中卻大有「玄機」。
表明身分是第一要務
藏書印最初的功用,是表示「此書曾歸我有」,所以印上鐫刻著姓名字號、皇帝年號、籍貫家世、或是書齋名,以識別「所有者」。
像明代的大收藏家項元汴,字子京,號墨林居士,在他的收藏印中,光是把姓名字號「排列組合」一番,就不下三、四十方印。其中「項墨林鑑賞法書名畫」、「墨林山人」、「墨林硯癖」、「項子京印」、「子京珍秘」……等印,都可以在故宮珍藏的書畫上發現。
而光是書齋名,也能找到不少典故。許多藏書家將他的風格抱負反映在書齋名上,例如清朝末年的傅增湘,取宋朝大詩人蘇東坡的詩句「萬人如海一身藏」,把書齋命名為「藏園」,內有藏書數「萬」卷。而乾隆年間的大學者黃丕烈有一間書齋叫做「百宋一廛」,也表示他藏有一百多種「宋」版善本書。
豐富的「文獻價值」
藏書印除了表明收藏者的「身分」,有時候也暗藏著收藏者的「身世」。其中最耐人尋味的,應該算是清乾隆年間黃丕烈的一枚藏書印「廿止醒人」了。
原來黃丕烈在乾隆五十九年遭父喪,次年又遭火災,噩運連連,日困一日。到了嘉慶廿年,有一天他又讀到陶淵明的「止酒詩」,這首廿句的五言詩中,每一句都有一個「止」字,共計廿個「止」。黃丕烈從遭父喪到嘉慶廿年,惡夢也正好做了廿年,他在感懷身世之際,希望能藉著陶詩的廿個「止」字,止否復泰,所以就刻了這方藏書印。
這麼一方小小的印章,竟然藏著一段正史傳記上看不到的故事;這也正是劉兆祐教授所說——藏書印的「文獻價值」。
此外,收藏家也往往用印來評鑑書畫的等級或真偽,像清朝的張蓉鏡有一枚朱文長方形的藏書印,上刻「虞山張蓉鏡鑒定宋刻善本」。凡是經他鑒定的宋版書,都鈐有此印,以示「負責」。
書畫品級,以「印」為「鑑」
清高宗乾隆皇帝也是有名的鑑賞者。當時的內殿圖書都編在兩本目錄中:「石渠寶笈」收錄一般書畫,「秘殿珠林」則收錄宗教書畫,鈐蓋這些圖書,也都有一定的鑑藏規矩。
例如在「石渠寶笈」中,屬「上等」的書畫,除了詳細載錄它的尺寸、質地、款識、印章、題跋外,在書畫本身也要鈐蓋乾隆的「五璽」:「乾隆御覽之寶」、「石渠寶笈」、「乾隆鑑賞」、「宜子孫」和「三希堂精鑑璽」。若屬次品,則五璽刪去「乾隆鑑賞」、「宜子孫」,只能蓋上「三璽」了。
玄機處處,耐人尋味
「外行的看熱鬧,內行的看門道」,故宮博物院書畫處的王耀庭指出,書卷首頁上紅白燦然的藏書印,固然為古書增添幾許熱鬧氣氛,但如果細細審查,可有許多玄機難逃「法眼」呢。
以長卷書冊為例,收藏家常喜歡在接縫處押印,後人便從騎縫印是否完整,來判斷這件書畫是否被人「動過手腳」。比如故宮珍藏的「唐懷素自敘帖」,卷長十七接,接縫處都有南唐李後主御府的「建業文房之寶」一印,只有第一、二幅間少了這方騎縫印。再讀後人的題跋,果然發現第一幅佚失,而現存的第一幅是宋朝人蘇舜欽補寫的。這樣看來,藏書印雖然是書畫的「身外之物」,卻是鑑賞古書畫不可缺少的「門道」之一。
愛書惜書,表露無遺
除了識別、評鑑之用,藏書印也常常表達收藏者愛書惜書的心情。像元朝大藏書家柯九思以書齋名「縕真齋」為引子,刻了一枚藏書印,印文是:「縕真之齋圖書之府吾存其中遊戲今古松窗棐儿萬鐘為輕聊寓意於物適有涯之生」。將這方印鈐蓋在書卷上,古代文人的淡泊心志,倒也躍然紙上。
而告誡子孫的印文,就更有趣了。有的是既「嘮叨」又帶「恐嚇」意味。
其中最有名的,要算是清朝王昶的藏書印,上面鐫著:「二萬卷書可貴一千通金石備購且藏劇勞勩願後人勤講肄敷文章明義理習典故兼游藝時整齊勿廢置如不材是非人犬豕類屏出族加鞭箠」,居然訓誡子孫「不讀書、不成材,就不是人」!
只可惜這種「恫嚇」口吻,有時並不見得奏效——只要看古玩攤上有多少名家珍藏過的善本書流落其間,就知道要子孫恪守訓示、詩書傳家,是多麼不容易!
相對於王昶,則有一些真正愛書的曠達之士,抱著「欣於所遇、暫得於己」的胸襟,只願好書贈賢士,倒不一定要為自己子孫所有。像清朝孫文川的藏書印,洋洋灑灑卅四句五言詩,最後寫道:「由來天下寶不妨天下有但祝所得歸勿落俗士手」。這篇印文,鈐蓋在藏書底頁,書讀到此,想必觀者也會掩卷而思吧。
字數最多的藏書印,是清道光年間楊繼振所刻的。一百八十多字的印文中,引用了元朝大書畫家趙孟頫的話:「聚書藏書良非易事善觀書者澄神端慮靜几焚香勿卷腦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夾刺……」,楊繼振意猶不足,更加上「勿以鬻錢勿以借人勿以貽不肖子孫」。這枚帶有九個「勿」字的長方大印鈐在書本卷首,千叮萬矚,真是用心良苦。
藏書印的「弊端」
藏書印如果用得適當,可畫龍點睛,否則,就有傷大雅了。
往往有收藏家「掠人之美」,在別人書畫作品上鈐滿自己的印章不說,有時為了與其他收藏家爭「一席之地」,以便與名作並傳千古,也顧不得空位已滿,竟將印章鈐蓋到文字間或畫面上,成了名副其實的違「章」建築。
誰是這種「濫墾亂蓋」的能手?大家公推是明朝大收藏家項元汴。項元汴有百餘方收藏印,除了前面所說的姓名字號印以外,其他信手捻來的,像「神遊心賞」、「從吾所好」、「有何不可」、「考古證今」、「寄傲」、「幻浮」、「子孫永寶」……等等,林林總總、數不勝數。
這麼多的藏書印,如果在每件珍藏品上鈐蓋幾方,原本無妨。可是項元汴喜歡在一件作品上,鈐蓋許多方印,而且往往將同一方印,重覆鈐蓋多次,大有「本人到此一遊、二遊、再遊……」之意。所以他所收藏的古書名畫,均難逃「浩劫」。比如前面介紹的「唐懷素自敘帖」上,有項氏藏書印七十多枚,而「盧鴻草堂十志」上,更多達百枚。
項元汴為了私名、破壞整體美感的作法,不免惹人生厭。所以後人把他和晉朝的石崇相比。石崇為了擔心自己以明珠精鏐聘得的美人會改嫁,所以在她臉上刺黥為記,而且「遍黥其體,使無完膚」。得美人、藏名書,原本都是賞心悅目的風雅事,但卻遭到千古的訾議,也是他們始料所未及的吧。
藏書印另一個始料未及的弊端,是偽印和偽蓋。印文清晰的印章不容易摹仿。但是印章材質堅固,可以傳存很久,而印面卻比較容易磨損,一旦印文字腳磨損模糊,就給了製偽印者可乘之機。
故宮文獻處的吳哲夫指出,收藏家在家道中落後,往往連收藏印都難逃被不肖子孫賣棄的命運。輾轉而購得名印的人,即使對書畫一竅不通,也可以藉著偽蓋名印招搖撞騙。結果後代的收藏者除了要鑒定書畫本身的真偽外,還要鑒定這些名印的真偽,倒反多了一樁麻煩事。
古籍的「身分證明單」
不過只要能確定是真品,「名書配名印」,最受收藏家珍愛。例如一本古籍上面鈐蓋有「宣和殿寶」、「辛卯米芾」、「縕真齋」、「墨林山人」、「三希堂精鑑璽」……等印,就可以證明這本書曾經為宋徽宗、宋朝大畫家米芾、元朝柯九思、明朝項元汴、清朝乾隆皇帝……等人所有,無異是為這本書的「身世」做了最好的佐證,同時也等於得到了這些鑑藏名家的認可,這樣一部「流傳有緒」的古籍,自然是身價百倍。
藏書印歷史悠久,卻始終沒有「過時」。在台灣,能稱得上是「藏書家」的人寥寥無幾,再加上現在印刷發達,好書人手一本,不必再苦心蒐購;即使遺失了,也隨時可以補充。雖然如此,那種「懷舊」或是「附庸風雅」的心情,卻使藏書印依然風行。
大眾化印石頗受歡迎
現在市面上隨處可見的泰來石(泰國清邁出產)和青玉紋石,形狀各具巧趣,色澤也頗溫潤,而且價格低廉,一方普遍的印石不過新台幣五十元左右,算是現代最「大眾化」的藏書印石了。
著名的金石家王壯為就曾為許多愛書人刻過藏書印。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為一位年高而記憶力衰退的學者所刻的「多慚過目釋卷即忘」。王壯為今年也年近八十,他刻了一枚「漫讀供忘」自娛,在幽默中更見中國文人曠達自適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