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祖麗」三個字對台灣讀者而言,並不陌生。過去她曾擔任婦女雜誌編輯、純文學出版社總編輯、電視節目主持人,目前是民生報駐澳洲特約撰述。「異鄉人.異鄉情」是夏祖麗旅澳五年的第一張成績單,也是光華第一次介紹旅居海外作家的文集,本刊特地書面越洋採訪本書作者,談異鄉寫作的心得,以下是訪談內容:
問:身居一個文化背景迥異的國度,你在選擇題材上是否有困難?
答:澳洲地處南半球,四季時序與北半球相反,自然與社會環境也完全不同,因此反而有更多的寫作題材。
記得五年多以前,我們頂著夏日驕陽,穿著短袖上了飛往澳洲的飛機,經過十個多小時飛行,下了飛機卻要罩上大衣圍巾。出了機場,坐上往東郊新居駛去的車子,我握住自己冰冷的手,望著車外靜悄悄,青蔥卻清冷的美麗陌生景色,心中竟忍不住苦苦思念起,遙遠台北的濕熱夏日,我終於感覺到離家是太遠了。
這種人在天涯的心情感受,再加上後來在異國的見聞,都是寫作的好材料。
問:許多台灣作家到海外就封筆不寫了,有些卻反而產量大增,能否分析是何原因?你個人的經歷又如何?
答:六四之後,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一位大陸上逃出來的作家,在英國接受一名英國記者訪問,他說了一句話:「失去了語言,就失去了創造的原動力。」我想這也許是某些作家到海外反而不寫的原因。
以澳洲來說,兩百年前,最早的英國移民離鄉背井,循著南半球夜空所見不同星座的指引,來到這塊奇異的陌生大地,不但四季顛倒,連頭上的星空,腳下的大地,都與他們的舊世界完全不一樣。陌生、不安、思鄉及不能適應,使他們產生失調感。創作的泉源往往來自熟悉的故鄉國土,離開了國土也就失去了創作意願。要認同新環境,培養創作意願,需要一段時日,因此在英國人移民澳洲的初期文學藝術上曾有一段空白。但是經過一段時日後,好作品紛紛出現,而這些作品多半是描寫早期拓荒者與大自然搏鬥的經歷,感人至深,這些作品也就成為澳洲人精神上的指標。
我想有些人出國後鮮有作品,並不一定表示「封筆」,而是時機不到。至於有些人反而寫得多了,我想也許是新的感受、新的經驗不斷衝激,使他有一種非要寫下來不可的慾望。以我個人來說,在到澳洲的前兩年很少寫稿,朋友們見面總是催問:「什麼時候把新的生活經驗寫下來呀!」當時我總覺得對一個新地方,沒有深一層了解之前,很難下筆。因此來澳洲的前兩年,我們花了許多時間在澳洲各地旅行,旅行使我對這塊南方大地的風貌有了新的認識,因此從三年前開始,我又重拾墨筆,寫作也就比在台灣時勤快了。
問:書中輯一「異鄉人」部分,除了台灣現代移民的故事,對其他種族移民著墨亦多。他們為什麼引起你的興趣?
答:當我開始寫一系列移民的故事時,我曾走訪各移民社區,並實際參予他們的工作及活動。當時我接觸較多的是從匈牙利、波蘭、南斯拉夫、捷克、羅馬尼亞和蘇聯等曾在共黨統治下的人,以及越、棉、寮等地,因故國淪亡而逃出的難民。那些東歐人到澳洲已有三、四十年,中南半島來的則是近十多年的事;在他們身上發生的生離死別,不是我們從台灣出來的人能想像的。曾有一位社會工作人員告訴我,在所有的移民中,南斯拉夫的自殺率最高,主要是因為他們對故土河川的眷戀最深。
越、棉、寮出來的人,雖然在澳洲這個年輕自由的國土上有了新生命,但他們過去所受的迫害,卻會一輩子追隨著他們。此地報紙就曾以「戴著面具隱藏悲傷的人」來形容他們。這些人的故事很多,感人至深,又發人深省,所以佔了書中不少部分。
台灣移民到澳洲,則是近五、六年的事,其中大部份是投資移民,少部份是技術移民,也有應聘來工作的。投資移民完全不愁生活,技術移民也大都很快能找到自己本行的工作。台灣移民比起其他地區移民,是幸運的一群。不過有些因為語言及文化上的隔閡,常常感到生活孤寂,再加上澳洲經濟不景氣,許多以往在台北商場上生龍活虎的人,到了這裡,卻英雄無用武之地,整日只有打高爾夫、釣魚來排遣生活,日久自然心情低落,有的打道回府發展,留下太太孩子在澳洲,一家人兩地相思,有苦說不出。
問:為何書中的移民故事總是辛酸多於歡樂,挫折多於順利?這是移民生活的全貌,還是部分?若是其中一部分,為何選擇呈現辛酸與挫折?
答:我寫的移民故事著重在第一代移民。一位協助移民多年的澳洲社會工作者,在接受我訪問時曾說:「第一代移民所付出的勇氣及代價,是我們不能想像的。」一位西班牙女作家也曾說過:「每個移民的背後,都有一根針在刺他。」所以每個移民都有他們自己的故事,什麼原因促使他離開家鄉?他們在異鄉如何奮鬥扎根?這些心路歷程,辛酸多於歡樂。而從移民的第二代起,才真正享受到了他們的父母,在辛酸的開墾之後,所收穫的果實。
我深深覺得該把移民的第一代故事,擇樣深刻記錄下來。正如家父何凡先生在「異鄉人、異鄉情」的序文中所說:「廿世紀雖是科學最發達,生活最進步的時代,同時也是人們出走逃亡,家庭分崩離析最劇烈的年代,也該有人來記述這個即將結束的『流亡年代』」。這也是我為什麼對於那些辛酸多於歡樂,挫折多於順利的故事,著墨較多的原因。也許未來我會陸續發掘一些成功歡樂的一面。
問:身為海外作家,視野、接觸都更廣闊,除「異鄉人、異鄉情」外,是否還有其他寫作計畫?
答:有的。在一九八九年四月,我曾與我的兩個孩子,合作寫一本「哥兒倆在澳洲」。書中卅篇文章,都是以少年伶俐聰明的眼光來看新奇的異國經驗。這是本中國家庭在澳洲的記錄,後來成為許多台灣家庭移民澳洲時,行囊中的必備書。而其續集「袋鼠跳躍的大地」,也將在今年四月出版。
以前我在台灣寫的多半是較嚴肅的報導文學,來到國外後,筆鋒轉向感性的散文,及輕鬆的兒童文學,這是我始料所未及的。我在寫「哥兒倆在澳洲」及「袋鼠跳躍的大地」時,心情輕鬆愉快,不瞞您說,常常寫著寫著,忍不住笑出聲來。這跟我寫「異鄉人、異鄉情」的移民故事時,心情完全不同。老實說,那些移民故事,我甚至不忍心再去重讀。
為了未來寫作上的方便,目前我正在整理近年來收集的資料,建立資料庫,這工作使我花去不少時間精力,但我覺得為了走更遠的寫作路,值得這樣做。我希望未來能以電腦寫作,目前正在做準備。
身在異鄉,所見異鄉人、所感異鄉情,可寫的資料太多了,我會陸續再寫下去。
〔圖片說明〕
P.122
(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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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祖麗攝於澳洲。(夏祖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