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門人是最早來台灣的『外勞』,」金門籍立委李炷烽道出金門人在台灣的尷尬處境與邊緣角色。
離鄉背井往外地發展,似乎是金門人的宿命。數百年來,喬遷台澎、東南亞各地的金門移民已有二十餘萬人。
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播遷來台後,金門扮演軍事最前線的角色,加上幾番戰亂,該地經濟發展不易,家族移居、年輕人到台灣讀書、工作更是普遍,單單第一代移民就有十幾萬人。
由於經濟或安全的原因,許多金門人不得不離鄉,但解嚴前長達四十多年的軍事管制與交通不便,使得僅一水之隔的旅台金門人歸鄉路迢迢,遠望家鄉的思念情懷,讓他們更重視所來之處。
從倉皇離鄉,到爭取金門解嚴,以至於積極建構文化原鄉,金門人一波波地以文學、藝術、史學行動走在回家的路上,讓今天的戰地金門散發著文藝復興的氣象。
站在迎風的舺板上
我的心中只是一片茫然
離開了傳說中的戰地天堂
所有的孩子
不懂自己將飄向何方
隱藏在心中的夢想
是一種宿命與生存掙扎的背叛
啊!無知慌張
這是歌手阿德所寫的歌曲「流放」。不管是阿德或金門王,這兩位台灣歌壇知名金門籍歌手的音樂中,總帶著濃濃流浪的感傷,反映戒嚴時代因戰亂不得不離家的金門人心情。
民國八十一年金門解嚴前,進出金門當地,在台灣是比照入出境辦理,必須經過入出境管理局核發證件,不只一般人難窺其堂奧,連金門人要回家都得先申請。加上交通不便,飛機只提供軍方要職及急需就醫的傷患,居住台北的金門人想回家得先花兩個工作天辦證件,再搭一整天的火車至高雄,從高雄港坐乘登陸艇飄洋顛躓十數小時才回得到家。
阿德回憶,他十五歲就隻身來台,在大同工專半工半讀,假日時住宿舍的同學都回家了,常常只剩他一人。「連居住台灣島上的同學都常夜裡想家偷哭了,可知我心裡思鄉的情緒!」他說。
只有過年時能回家,阿德說,每次離家的前一晚,母親會帶他在家廟中神像與祖先牌位前跪禱,希望他此去經年沒有母親照顧的日子,神明能保佑他一切平安。深夜阿德走到村中的小湖邊,望著水中倒影,往往悲傷無語。拿起碎石投擲月影,月娘支離破碎,他常不禁想:應該只有故鄉的月娘知道他心中的怨恨與哀傷。
千山同一月,但對阿德來說,故鄉的月絕對不同。
「也許是戰火,『不得不』的情懷讓金門人極為戀家,」「金門學」叢刊總編輯楊樹清說。
兩地懷鄉
金門人因政治因素遷台,是從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播遷來台以金馬地區為反共的最前線後開始。民國四十七年的八二三炮戰更促使金門人進行近數十年最大規模的遷移,當時在數天內就撤退近兩萬人。
任教於金湖鎮金湖國小的陳連興表示,八二三炮戰來得突然,砲聲響起的那夜,根本來不及躲到防空洞,他們一家人就蹲藏在神明牌位的供桌下,滿懷恐懼地靜待砲擊結束。「當時金門每戶人家都駐有國軍,一位住我家中的傳令兵就在當晚牽抱兩個孩子逃避空襲時,被砲彈炸得屍首異處,獨活的一個孩子成為孤兒,」時隔近四十多年,當日血淋淋的景像依然歷歷。
國軍在炮戰開始後,將金門中學的學生撤至台灣南部寄讀,陳連興也在其中。「我的家人根本不能跟我一起撤到台灣,撤到台灣的代價是一人五千元。當時五千元不是一筆小數目,想想一家有多少人,要花多少錢?有辦法的都走了,沒辦法、捨不得的就留下來,」他說。
當時另一位剛從台北師範學校美術科畢業的年輕人卻面臨不一樣的命運。金門籍知名前輩畫家李錫奇說,炮戰發生前,他剛畢業準備回家,在基隆要登船時,不知為何猶豫了一下,決定坐下一班。誰知一念之間,下一班船期未到,戰爭爆發,家人不久即撤退來台定居,他再也回不了故鄉。
陳連興因為家人沒有撤退台灣,中學後返回金門唸師資班,在小學任教,此後都生活在「單打雙不打」的砲彈恐懼中。李錫奇則留在台北,過起失根的生涯。「當時滿懷國仇家恨,心中懸念的不只是戰火中的金門,海峽對岸的大好河山亦常入夢中,我也僅能以畫作抒懷,落寞的秦淮河、消逝的阿房宮──一一入畫,」李錫奇說。
保鄉衛國的十字架
在戰地是人人皆兵,阿德回憶,小時候家中牆上掛著槍。演習時,父母兄姊人人荷槍,匆匆回家吃飯,又匆匆離開,連小孩都時常得在叢林中奔跑,為各軍區傳送情報。
「沒到過台灣之前,以為這就是尋常生活,來台北後,才發現後方如此安逸。雖說為金門人負擔著台澎地區的安危感到自傲,但也開始心生不平的情緒,」阿德說。
金門人有驕傲,也有不平。到了民國七十六年蔣經國總統宣佈台灣解嚴,而金馬地區卻繼續戒嚴之後,不平的情緒更為加遽,金門人開始有了要求戰地解嚴的反對運動。
民國七十六年八月,在台灣從事反對運動的金門人翁明志、陳振堅,與另一位馬祖人王長明等人組成的「金馬人民團結自救會」到當時位於新店的福建省政府請願,要求金馬解嚴、實施地方自治。這是金門第一波的反對運動,「我要回家!」當時他們身上戴的白布條如此寫著。
但這三人隨即成為「黑名單」,被國防部限制返鄉。
「台權會曾經幫我們請願,但軍管金門的國防部回函表示,金馬是戰地,不能解嚴,我們是被台獨分子利用,故限制返回金門,」陳振堅說。但反對運動開始引起各界對金門人權益的關切。
戰地平權運動
該年九月,立法委員趙少康就在立院提出緊急質詢,認為金門地區人民基本權利遭受剝奪,形同差別待遇。
他指出,在政治上,金門人民當時不能來台灣與出國旅遊;在台灣的金門人返鄉需限制名額;自衛隊不發薪餉,且三餐自備。在生活上,攜帶電器至金門得再課稅;疾病就醫要先等醫生證明才能飛台救治,慢性病則需等待船期;來台工作需有聘書,且不得自由遷移;台灣金門民間不得自由通電話;船班有限,金門人返鄉困難;金門人平均國民所得遠低於台灣,電費卻遠遠高過台灣本島。
這些民主國家人民應有的權利,台灣人在未解嚴前就已享有,金門戰地至此時仍受重重限制。
民國七十八年,翁明志以民進黨提名參選金門立委的方式,試圖闖關回金門,而陳振堅也以助選人員的身份申請同行。「選罷法規定,候選人可以有十五天的競選活動,但出入境管理局只給我們十天的返回金門期限,」翁明志說。
金門人渴望自由回家的情緒在這年達到高潮,八二三當天有兩百多位金馬民眾走上台北街頭進行「八二三金馬大遊行」,提出終止戰地政務、電話直播等多項訴求。「以金門人一向溫馴效忠的性格來看,當時真是盛況空前,」翁明志說。
隔年,陳振堅再也耐不住思鄉情懷,變造出入境證闖關回家,在金門被捕,判刑六個月。解嚴後,他在金門找到工作,回不了家的痛苦,使他從此不願再離開家鄉。
幾乎與反對運動同時,楊樹清在民國七十九年創辦「金門報導」社區報。由於金門戰地限制刊物出版,他以在台登記、編輯、印刷、再載運回金門派送的方式闖關。
「開始時只是希望在軍管的文化沙漠中,凝聚金門人的社會議題共識,沒想到第一次看到非官方刊物的金門讀者反應極為熱烈,第三、四期後,開始推著我們的編輯方向越往政治議題走,」楊樹清說,這是當時的政治氣候使然,然而從讀者的正反兩面意見拉鋸中,也可看到金門人身在軍事前線,對於自由「欲迎還拒」的矛盾心態。反倒是在台灣的金門人,當時不分台灣政治的統獨意識型態,在金門議題上十分同心協力。「即使一些不便出面支持的國民黨籍老金門人,也會私底下給予精神支援,」他說。
文化金門
民國八十一年,金馬地區終於解嚴。然而金門籍的文化工作者這才發現,軍管的幾十年簡直是金門文化的大浩劫,所有金門的相關文獻整理付之闕如。
「雖說軍管期間金門房屋限建,讓大量古厝留下,但軍人居住時在牆上到處塗寫愛國標語,嚴重破壞古蹟完整,而且過去文化調查不被重視,完全沒有任何人在做,一旦解嚴要再尋根,也是件難事,」楊樹清說。
金門人在可以自由回家後,也積極地想回到文化的原鄉。
李錫奇開始以金門的宗祠匾額為靈感,創作一系列的畫作,更進一步舉辦「金門詩酒會」,號召兩岸各地藝文界人士到金門參觀,讓他們了解金門的文化之美,進而喚起社會對保存金門文化的重視。
「『文化金門』是我年邁人生的使命感,接下來我還要策劃一系列的金門學術研討會。金門人自己不動,更待何人?」李錫奇說。
楊樹清也表示,早年他創辦「金門報導」是衝著一股熱情,心想台灣不少一個文字編輯,但金門永遠都少一個文化工作者。經過創辦「金門報導」時期的醞釀,他開始深覺,金門本身就是一本活生生的現代史,於是著手編輯「金門學」叢刊,邀集金門籍文化工作者與關心金門文化的學者從事各項調查、研究,試圖探究金門文化的原鄉,內容包括洋樓、風獅爺、宗祠、聚落調查、當地語言、古今戰史等等。
「一開始只想編十本,但越進入其中,越發現金門文化的淵遠流長,十本、二十本、三十本,居然一直編下去,而目前我們計劃編到五十本!」他說。
在金門學的編輯、寫作過程中,雖然沒有考古的重大發現,但在文獻整理、田野調查時也常現奇趣。「例如金門閩南語的調查,就發現許多跟台灣閩南語的不同之處,」楊樹清說,他希望透過「金門學」的編撰,全方位呈現金門與台灣、大陸、南洋的關係與不同之處,讓世人建立對金門文化的尊重與關懷,並讓金門人深入自己的文化、歷史與所處地位,從中探索新的可能。
從異鄉到原鄉
金門除了古蹟多,民國八十四年,內政部也在金門成立台灣第一個以歷史文化為主題的國家公園。「雖然國家公園管理處過去沒有營造歷史公園的經驗,但金門藝文界人士給予許多幫助,建立『文化金門』不是件難事,」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處長李養盛說。金門縣政府也委託楊樹清進行《續修金門縣志稿──文化志》的縣史研究計劃。
楊樹清說,金門一千六百年可以概分成「難民時期」、「人文時期」、「軍事時期」、「開放時期」。「難民時期」從東晉時期,蘇、陳、吳、蔡、呂、顏六姓宗族移居金門算起,到宋代初年,義民因中原戰亂將此地視為海外桃源,渡海避居。「人文時期」則是宋代朱熹任同安主簿時,在金門設燕南書院,文風鼎盛,先後出過進士四十三人的人文高峰。
蒙古滅宋之後,宋末志士不願服侍異族他姓而避居此地、明末鄭成功亦曾以此為反清復明基地;清初海寇猖獗、清末日據時代、到國民政府以此地為反共基地,總稱為長達八百年的「軍事時期」。
歷經重重的時代波折,金門自民國八十一年解嚴後,剛剛邁入「開放時期」,政治、經濟、文化都將是百家爭鳴的新時代,楊樹清說,他對金門的未來充滿期待。
但是金門開放,交通便利,金門年輕一代從外地返鄉不再是問題,家鄉情懷卻也開始有了轉變。陳連興說,他的三女兒才大學畢業,回金門高職教了一年書就待不下去,想到繁華的台北發展。李錫奇也表示,他的旅台第二代子女對金門幾乎是沒感情了,「台灣才是他們的家,」他說。
然而也有戀家的孩子。陳連興的小兒子陳詩賀今年將參加二專考試。「如果我考上高雄技術學院的金門分部,也許就不到台灣去就學。即使到台灣就學,我也一定會回來,我放不下家鄉的父母,」他說,誰說金門沒發展,一旦小三通實行,對岸的那一片廈門燈火都是他的,且離他家只有兩千公尺的水域。
不管是跨過台灣海峽、廈門港灣、或是點點滴滴地建構文化原鄉,金門早已展開雙臂,歡迎戀家的兒女,為他們織一片錦繡前程。
p.20
層層疊疊的古厝屋瓦是金門人永遠揮之不去的鄉愁呼喚。上圖為瓊林一景。
p.20
陳連興(左前)與妻子謝玉真(右前)的五個小孩,因孤島發展不易,只剩長女陳伶麗與么子陳詩賀留在家中,其餘皆到台灣工作、求學。
p.23
新黨金門籍立委李炷烽長期在立法院推動金門地區的繁榮與開放。
p.24
金門歌手阿德的歌曲中,總有著濃濃的鄉愁。
p.24
知名畫家李錫奇(右)近年積極回歸文化原鄉,廣邀藝文界人士返回金門實際瞭解金門文化內涵。圖為今年六月李錫奇率團前往金門陶瓷廠參訪、作畫。
p.24
楊樹清目前正在編輯的《金門學》,是近年最大規模的金門文獻調查整理計畫,目前已列印二十冊。
p.26
排排坐吃便當,純真幼童在城隍廟會遶境陣頭中「扮仙」,金門文化的傳承也在他們身上扎了根。

陳連興(左前)與妻子謝玉真(右前)的五個小孩,因孤島發展不易,只剩長女陳伶麗與么子陳詩賀留在家中,其餘皆到台灣工作、求學。(薛繼光)

「台權會曾經幫我們請願,但軍管金門的國防部回函表示,金馬是戰地,不能解嚴,我們是被台獨分子利用,故限制返回金門」,陳振堅說。但反對運動開始引起各界對金門人權益的關切。(薛繼光)

新黨金門籍立委李炷烽長期在立法院推動金門地區的繁榮與開放。(薛繼光)

知名畫家李錫奇(右)近年積極回歸文化原鄉,廣邀藝文界人士返回金門實際瞭解金門文化內涵。圖為今年六月李錫奇率團前往金門陶瓷廠參訪、作畫。(薛繼光)

金門歌手阿德的歌曲中,總有著濃濃的鄉愁。(薛繼光)

楊樹清目前正在編輯的《金門學》,是近年最大規模的金門文獻調查整理計畫,目前已列印二十冊。(薛繼光)

排排坐吃便當,純真幼童在城隍廟會遶境陣頭中「扮仙」,金門文化的傳承也在他們身上扎了根。(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