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年代之前,現代建築「簡潔平整」的影響力,幾乎使全世界先進都市穿上制服;六○年代以後,舉世建築界又在後現代主義風潮下追摹傳統、禮讚鄉土。衡諸國內,我們的建築師很早就開始尋找中式建築的現代面貌。多年來,他們找到了什麼?
另外,漢寶德先生簡述了西方建築風潮演變的背景,當能幫助讀者參考對照。
有此一說——
一輛來自鄉下、掛著紅布條的豪華巴士,緩緩停靠在一座綠瓦飛簷、堂皇壯麗的建築階前;虔誠的香客魚貫下車、拾級而上。門啟處,身披白衣、一臉和善的女子指向琉璃瓦頂端:白色的十字架和「外語學校」的字樣,說明瞭這是一樁小小的誤會。
「遠看像座廟,近看是學校」的誤會,發生在國人身上或許尷尬;但對許多來台的觀光客而言,類似的經驗,就習以為常、無可厚非了。
尤其在西方人的眼裡,台北市許多校舍、飯店、博物館、體育館……,頂上的飛簷翹角、黃瓦斜脊,竟與龍山寺相去「不遠」。「怎麼台北什麼都像廟?」這是他們共同的疑問。

遠看是座廟,近看是「教堂」?(簡永彬)
怎麼到處是大廟?
據說古老中國門戶始開之際,初來乍到的洋教士最大的視覺震撼,正是那些曲線悠揚的中式木構建築;而明清宮殿建築亮麗眩目的琉璃瓦,也是搶眼難忘的經驗。
隨著門戶開放、東西交會,中國也開始走向現代化的路程。就像西方人暫棄他們的拱圈尖塔、繁複裝飾,改而追求簡潔平整的新建築;在中國,鋼筋水泥亦漸次代替了木樑石基。
時代變了。新材料、新技術,和新的生活方式帶來新建築,同時徹底改變了都市景觀。城市裏幾乎只有神明的宅邸——廟,保留了傳統宮殿建築的形式。
尤其在日據時代存留了不少後期文藝復興建築(如總統府、省立博物館等)的台北,廟在一般人眼裏幾乎成了中式建築的最佳樣本,甚至同義詞。
此外,部分具有紀念性質的公共建築,像博物館、忠烈祠、圖書館等,也在人們的懷鄉心態下,由建築師以鋼筋水泥複製出堂皇壯觀的雕樑畫棟來,還有些飯店、教會、學校,索性在西式大樓的身子上,「戴」上了搶眼的中式屋頂;矗立在中山北路盡頭的圓山飯店,就是個最醒目的例子。

東海大學空間配置圖。(簡永彬)
洋西裝豈可配瓜皮帽
街面上所存中式建築形式,唯廟如是;偏又有這許多公共建築「混淆視聽」,誤會自然無可避免。而類似誤會聽在許多建築師的耳裡,又有另一層的尷尬。
「大家不再滿足於卅年代以來,從北平協和醫院、南京金陵大學,直到台北街面上、這些用現代素材複製的所謂中式建築」,一位年輕的建築師指出,西式高樓上的中式屋頂,已被譏為「搭配西裝的瓜皮帽」;水泥斗拱、鋼筋翹角,也被形容成徒具形式的「佈景」。他表示,有心的建築師早就企圖尋找一種真正在形式上、精神上,都能兼具傳統特質與時代創意的「現代中國建築」。
「首先要把宮殿式的觀念丟掉」,自然科學博物館籌備處主任漢寶德,也是研究傳統建築的學者之一,他認為要承續所謂「傳統」,至少要有二個認知:第一,它是普遍的,必須為民族所共有,而不僅屬於少數人;其次,它是演進的,代代相傳,也適時調整,絕非千年如一日的複製品。「何況明清宮殿建築的誇張色彩,並不合乎傳統中國的中庸思想」,他說。
那麼新建築究竟何從何去?

這樣的公寓,能不能令你想起南部老厝?
東海校園是經典之作
除了形式之外,我們不妨看看傳統建築還有那些層面可供取材?綜合學者們的研究,或可粗分三方面:從結構上來看,木結構中層層上疊的斗拱,帶來屋頂優美的曲線和輕盈的外觀;由行為上解釋,傳統中國人嚴謹的禮制,帶來倫理次序分明的格局,和均衡對稱的平面配置;再就精神上分析,天人相通、陰陽合德的中國哲學,造成虛實呼應、剛柔相濟的流暢空間。
事實上,就著傳統建築的精髓,早在四十年代末期,就有人跨出腳步,作了至今仍被引為經典的嘗試。這就是由旅美華裔建築師貝聿銘,與陳其寬、張肇康三位先生合作規畫的東海大學校園。
陳其寬先生強調它的空間配置,「東海校園靈活流暢的動態空間,相機照不來,非要遊走其中,才能逐漸領會」,他認為這種虛實交錯,疏朗有致的空間感,正是中國建築的真精神,也代表了設計者對傳統建築的詮釋。
「基本上,東海校舍是現代建築觀念下的典型產物。」陳其寬指出,由於設計者尊重材質,所以校舍屋頂找不著傳統建築所強調的「曲線」;此外,卵石台基、紅磚山牆,則就地利用地方建材。「也有人批評東海不中、不西、不日;我想這句話會不會也意味著一種現代新建築的產生?」他充滿自信地說。

這是虞曰鎮先生設計的台大農業陳列館,他以琉璃筒瓦詮釋傳統。(簡永彬)
「簡單」是現代文明的象徵
王大閎先生稍後在士林福樂、教育部、和國父紀念館等作品中,對傳統建築的新詮釋,也使他在建築界備受尊崇。
王大閎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建築系,又在美國哈佛研究所師事現代建築大師葛羅培(Gropius)。建築師雜誌社執行主編王增榮指出,國父紀念館正是一個以現代建築觀念,表現傳統建築特質的好例子。他表示,紀念館沿用傳統的斜屋頂,但以現代面磚代替琉璃瓦;中間挑起的屋頂,自有其形式與機能之間的需求,且曲線緩和流暢,表現出親和的內涵;至於內部空間配置,則暗示了三合院與中庭的精神。
「基本上,國父紀念館仍然在形式層次模仿傳統建築」,中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王鎮華說:「但它的模仿中有新意,是一個有見地的創作。」
王大閎本人則表示,公共建築牽涉極廣,設計者事實上很難忠實呈現原意。他推崇東海校園的自然樸實,他強調「簡單」。
「簡單,應是高度文明的表徵,也比較接近中國的道家哲學。因為時代愈複雜,環境就要愈簡單、愈清靜;簡化到了極點,精神才能得到調劑」,他表示,國父紀念館就很簡單,「它只是一個單純的正方形。」

懷恩堂(右。(簡永彬)
為什麼「鄉他人之土」?
王大閎認為中國建築到了清朝變得太繁複,不像中國東西了,「我覺得仿古仿得最好的反而是日本人,日本建築就很簡單,因為他們仿的是盛唐文化。」
另外,五十年代裡,建築師吳明修的北醫形態學大樓藉簡化的挑簷表達中國趣味;虞曰鎮先生的台大農業陳列館以琉璃筒瓦在現代建築上反映傳統;陳其寬先生在「中國文化城」表現的大片斜屋頂,也都是為現代中國建築尋找可能性的例子。
到了六十年代,經濟起飛帶來大量的建設,現代西式高樓巨廈,在消費者急切的需求下,雨後春筍般佔據街頭。
一波方息,一波又起;六、七年前開始,西方後現代建築(Postmodern Architecture)追摹古代傳統的狂熱,感染到了台北。從玻璃帷幕到古堡式頂樓,又帶來第二波的建築高潮,至今未歇。
一時之間,歐式「小尖塔」、「斜屋頂」,爬滿了大樓頂層,心繫中式建築現代化的有心人,不免憂心這股「鄉他人之土」的熱潮,會不會中斷了多年來現代中式建築的嘗試?
事實似乎並不如想像中那樣糟。

圓山飯店(右)的雕樑畫棟、層層斗拱,與國父紀念館(左)線條簡潔的斗拱象徵,趣味迥然不同。(簡永彬)
歐式「爭風」、中式「吃醋」
因為就在歐式建築熱潮方酣之際,中式屋頂也開始佔據山頭:閩南式線條硬朗的屋頂毫不客氣地飛上枝頭、傲視群廈;憨重的直櫺窗、優雅的扇面窗悄悄在大樓上替代了拱圈的位置;還有教堂、餐廳、旅館,甚至理髮廳也前仆後繼地加入這場被稱作「搶戴瓜皮帽」的行動。
現代中式建築可是推陳出新、大行其道了?一份房屋市場雜誌形容這是「歐式爭風、中式吃醋」的結果,而這般熱鬧喧譁,也良莠不齊的光景,引起建築界不少討論,有人認為這只是中式建築蓬勃的假象。
「說穿了只是噱頭」,逢甲建築系講師徐裕健說:「某些作品的共同特徵,是以急智堆砌出的鄉土外表,如果要細究內容,很可能只是不成熟的情感」,他認為,這種繁華景象,反而是中式建築現代化的問題。
建築師喻肇川則在一次座談會中,以「反應太快,思考太少」形容某些建築商對國際潮流的敏感度。而反應快、欠思考的結果,自然無論瓜皮帽、絨呢帽,都只是形式主義了。

國父紀念館。(簡永彬)
不必對「異己」太敏感
事實上,大部分建築師對國際傾向並無詬病,因為受國際潮流的影響,舉世皆然。建築師雜誌主編李乾朗就表示:「對國際潮流的密切注意,無論過去、現在或未來,都是必然的態度,無可避免,也無可厚非,更不致於影響現代中國建築的腳步。」
陳其寬認為現代本是一個文化混同的時代,人類工業化的過程相同、面臨的問題類似,在解決人類生活問題的建築上,也會重覆某些腳步。「中國人總是對『異己』太敏感,其實今天我們能夠尋找的所謂『獨特風格』,也只是『大同小異』或『同中求異』罷了。」他說。
在建築業這場中西對陣、百家爭鳴的局面下,值得慶幸的是,仍然陸續有被認為「用過心」的中式建築出現——
王昭藩的善導寺強調欄桿的效果,用頂層屋簷的起翹,捕捉塔的意象;陳其寬的懷恩堂截取了山地草房的屋頂意象;李祖原的大安國宅,在現代化的大樓組群上,添加簡化了傳統山牆,為台北畫上一道極富中國趣味的天際線;黃永洪的翠亨村大廈,則運用了蘇州庭園中靈秀飄逸的窗扇和中庭;……。
此外,高雄中山大學校區和台中唐莊,經營了傳統建築的空間配置、鄰里精神;漢寶德的彰化活動中心和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也被認為是傳統語彙極為豐富的現代建築。

中國文化城(左)與懷恩堂(右)都是陳其寬先生的作品。(簡永彬)
線裝書的「現代豪華版」?
這許多作品中,或多或少都轉用、簡化,或融合了傳統建築的元素,作為現代中式建築的詮釋。但他們幾乎也都逃不過「形式模仿」的批評。
一座口碑不錯的中式建築,也遭到這樣的品評:「……這種直接把中國傳統建築的形式元素拿來運用的建築,雖具有相當濃厚的文人氣味,卻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東西;像是陳列在架子上的古董,也像是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線裝書的現代豪華版,僅供陳列與視覺營養而已,……」
很顯然,長久以來的「帽子情結」,依然是中式建築走向現代的包袱,而且被審視得更嚴格了——過去,現代建築頂上中式屋頂,不及格;如今,現代建築引用了其他傳統建築的種種語彙,仍然不及格。

六福客棧(左)仿古的鴟尾脊獸。(簡永彬)
否定太多,肯定太少
「失敗主義的味道好像太重了些」,研究傳統建築多年,也極為關切中式建築發展的中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王鎮華表示,否定太多、肯定太少的挫折,往往使大家都不敢下手。他認為,不只是建築,對於整個中西的融合、傳統現代的接續,在過程中的嘗試,似乎都頗受挫折,「這樣子是不公平的,過程中的要求,和真正最後成熟的要求應該不同」,他表示。
王鎮華並且提出最被詬病的餐廳中式門面說:「這種純佈景式的作假,實在讓人懷疑吃客的品味會如此之差?但是到了晚上,燈光一打,那股熱鬧、富麗的氣氛,又的確很中國、很親切;從這當中,我們是不是也能體味些什麼?」
李乾朗也以中正紀念堂為例,他表示,這雖然是承襲傳統、很典型的紀念性建築,但白色大理石簡潔的幾何形體,也頗具現代感。「不必太急切,我們正處在轉型期,需要時間消化,大家有更多的嘗試,才能走出局面來。」他說。

懷恩堂(右)脊線上單純的裝飾,也呈現了對傳統不同層面的詮釋。(簡永彬)
「代表作」在那裏?
曾經以「甲第名宮」引來「歐風」,又以「東王漢宮」導致「中式」風潮的名建築師李祖原的話,應可算是業者中肯的告白,他說:「我一直希望能夠把中式建築帶入生活,表現在住宅建築裡。一般人多認為我們事務所裏的東西比較花俏,我想我們可以承認這是事實。」他表示,過去一般人對住宅的要求較少,於是出現了大量方盒子公寓;如今我們的經濟、社會條件,都已足以滿足大家更多夢想,「我希望在方盒子裡加些其他的氣氛,做出來的東西難免搶眼。或許這有些過頭,但我們面對的是商品,商業建築的第一個生存條件,就是希望被大眾接受。我們採用的形式不見得成熟,但我們努力在試,希望變成大家來實驗的趨勢。」
多年以來,代代建築師追索現代中式建築的腳步從未停止,無論其間曾受什麼背景限制或潮流影響,他們嘗試的熱忱總是一致。經過這許多努力,可有一座具有代表性的現代中式建築出現?
恐怕沒有一位建築師願意承認目前出現的作品,足以令人滿意——包括他自己的精心傑作在內。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任何一種形式的「復古」都會遭到批評,而且,也不會有一種固定的形式,等著我們把它找出來。

中正紀念堂白色大理石的幾何形體,頗具現代感。(簡永彬)
癥結在「帽子底下」
另外一個現象,或許能使我們相信多年來的摸索仍有進展——過去人們總問:現代中式建築一定要戴「帽子」(屋頂)才中國嗎?後來他們改問:現代中式建築一定要脫「帽子」才現代嗎?最後建築師明白了問題根本不在「帽子」,而在帽子之下的「生活方式」;畢竟建築形式,乃在反應文化特質與生活方式。
「怎樣往現代生活中,找出一條路來建立中國建築的新貌,恐怕仍是我們未來要努力的方向。」王增榮這樣說。
王鎮華則表示,設法瞭解現代中國人的生活需要、行為模式之外,現行西式建築教育下,學生對傳統建築的營養失調,也是重要的關鍵之一。「如果能掌握傳統中式建築的思想,瞭解形式背後的涵義,對於形式的使用,也就自由了。」
我們似乎擁有樂觀的條件。建築師不滿足於目前的作品,表示他們心目中有更理想的進境;多年來古蹟維護的呼聲、推廣,已接續了一般人對傳統建築的疏離;許多年輕建築師熱中於傳統建築的調查研究,無疑將成他們實際創作的本錢;……,且讓我們期待明日中國建築的新貌。

繁華摩登的都市中心,出現這樣的庭園矮牆,是否親切熟悉?

中研院民族所新大樓使用的紅磚、直櫺窗、甕牆……充滿閩南建築風味。(簡永彬)

紅磚牆加檳榔樹,標準的鄉村情調。(簡永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