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根據台灣腎臟醫學會的統計,2002年台灣末期腎臟病的盛行率高居世界第二位,平均每650人中就有1人洗腎,發生率更是全球第一,每年增加8000多人。
2003年國人十大死因中,腎炎、腎徵候群及腎變性病則名列第八位,當年因此死亡的人數達4306人。腎臟病已然成為台灣的「新國病」。為何如此?又該怎麼防治?
清晨7時,街道上還靜悄悄的,位於台北市八德路上的安德聯合診所就開始忙碌起來,老先生、老太太在兒女的陪伴下,走進隱身大樓中的洗腎中心。
安德聯合診所有60床洗腎病床,分早、中、晚3班,從早上7點開始到晚上十點半,川流不息地為一百多位洗腎病患做血液透析。和一般洗腎中心一樣,洗早班的通常是年紀較大的老人家;洗中班的病人比較少,通常是兼差或非固定工時的病人;洗晚班的多是上班族,下了班就提著公事包來報到。
令人驚訝的是,洗腎中心裡的氣氛一派輕鬆,有人閉目養神,有人邊洗邊看書、看電視,還有人一邊洗腎,一邊吃便當......。

2002年末期腎病發生率國際比較 註:發生率為一年間新增加的病人數比率 資料來源:美國腎臟資料系統(每百萬人口比率)
三班制洗腎
為了因應總數高達四萬多名的台灣洗腎病友的需求,堪稱全國規模最大的林口長庚醫院洗腎中心,180床洗腎病床,一個月能洗一萬人次。台北市則以新光醫院的80床規模最大。
除了醫學中心、區域醫院外,台灣中小型洗腎診所林立。根據中華民國腎臟基金會的統計,目前全台共有429家洗腎中心,一萬一千多台洗腎用的人工腎臟,堪稱台灣奇景。
洗腎是末期腎病患者替代腎臟功能、維持生命的一種療法。說是洗腎,其實洗的不是腎,而是血液,因此又名「血液透析」。
一般來說,病人一次療程平均為4至4.5小時。安德診所醫師楊夢儒指出,目前洗腎技術提昇,排毒和淨化血液的功能比以前好,但與24小時全年無休的腎臟相比仍有差距。洗腎時間長短攸關洗腎的品質和存活率,只要洗的時間夠長、次數足夠,存活二、三十年幾乎不成問題。以安德聯合診所兩百八十多位病人為例,目前最「資深」的已經有將近30年的洗腎史,洗腎時間超過15年的也有70位。
39歲開始洗腎的遲淑玉,洗腎已屆15年。和多數洗腎病人一樣,遲淑玉當年也無法接受自己要洗腎的事實,四處尋求偏方,每天過著暈頭轉向、噁心、食慾不振、彷彿重感冒的日子,拖了一年多,直到身體水分無法排除導致肺積水,才不得不面對現實。
「那時候我每天怨天尤人,宛如世界末日,」遲淑玉回想開始洗腎時,動手術造動靜脈廔管、躺在洗腎病床上看著血液從自己體內抽離出來......,那種打從心底無法接受的感覺,外人實在很難體會。第一、二年,除了心情沮喪,身體上也不太適應,整天腦袋昏昏,再加上洗腎時體內水分會被抽得很乾,導致嚴重的便秘,使得她生活作息大受影響。

近年台灣洗腎盛行率增加,雖對健保造成負擔,卻也是我國醫療照護品質提升的指標。
宛如重生
洗腎七、八年後,遲淑玉才真正走出陰霾,恢復工作,復歸社會。五十多歲、至今未婚的她,每天打扮得光鮮亮麗,白天她是金寶山企業的業務員,為顧客們處理將來的「身後事」,下了班的二、四、六晚上,則固定到洗腎中心報到,靠血液透析來維持自己的生命。「我不說,沒有人看得出我是洗腎病人,」她笑著說。
在船務公司擔任業務部副總的康燦裕,取得老闆的諒解,二、四、六的下午固定到光復南路上的秀傳洗腎中心報到。他表示,雖然洗腎時躺在那裡感覺很無助,偶而還會有血壓下降、小腿抽筋(人體短時間內流失過多水分導致)等不舒服的症狀,洗腎後水分、毒素排除所造成的「不平衡症候群」,讓人宛如剛跑完一場激烈的馬拉松,感覺虛脫、疲累,必須睡一覺起來才會有精神。但康燦裕的心態較健康,已能接受這個病要跟著自己一輩子的事實,「我覺得自己這條命是靠現代科技撿回來的,所以比以前更加珍惜,」康燦裕說,他生病前整天應酬,如今生活正常,菸酒都戒了,太太反倒不用擔心他,一家人的感情也更好了。

進步的指標
像遲淑玉、康燦裕這樣靠洗腎來維持生命的,全台灣有四萬多人,而且以每年新增八千多位的速度不斷攀升。榮總腎臟科主任、前台灣腎臟醫學會理事長楊五常估計,到2015年,台灣的洗腎人口可能增加到7萬人左右。
「這是全世界的趨勢,」楊五常指出,人口老化、洗腎病人存活率提升是現代醫療進步的指標,但也因此,世界各國都在為洗腎的龐大支出而傷透腦筋。
以我國為例,洗腎病人一人一年平均花費六十多萬元洗腎費用,健保為此給付的費用一年高達兩百三十多億(佔給付總額的6.18%),是重大傷病項目中最大宗的支出,對健保局來說負擔越來越沈重。
這也正是洗腎與一般醫療行為最大的差異所在:一般疾病若治療成功,可以減少後續資源的耗費,但洗腎一洗就是一輩子,照護品質越提升,病患平均餘命延長,卻反倒要耗費更多的醫療資源,甚至成為健保「不可承受之重」。
台灣如此,對歐美先進國家來說,情況同樣嚴重。面對此一龐大的醫療支出,英國學界和醫界不斷爭論洗腎應該洗到幾歲為止?甚至還有人主張,65歲以上應終止洗腎給付,只是在人道、人權上爭議太大,無人敢做進一步探討。

台灣近年透析人數統計 資料來源:中華民國腎臟基金會
「一人洗腎全家哭」
雖說洗腎人口增加是世界趨勢,但台灣竄升速度之快,堪稱世界第一,卻也透露出值得重視的訊息。
台灣洗腎的盛行率(某一時間點的透析人數)為百萬分之1548人,換句話說,每650人就有一個人洗腎,目前僅次於日本,高居世界第二名。至於台灣洗腎的發生率(一年間新增加的病人數)為百萬分之365人,等於一年增加八千多人,更在2002年超越美國,躍居世界第一位。
近年台灣洗腎人口的竄升,其實是拜全民健保實施之賜。
創辦於民國72年的中華民國腎臟基金會,是腎臟病友團體。從「一人洗腎全家哭」的請願年代,帶領腎友一路辛苦走過來的秘書長張書光感觸最深。
回顧當年,張書光指出,洗腎這種「腎臟替代療法」引進台灣不過四十多年。民國52年,台大腎臟學泰斗陳萬裕教授引進血液透析治療,當時設備昂貴,費用龐大,加上社會保險尚未建立,多數尿毒症患者無福消受這種高科技的治療。
「當時台灣國民平均年所得只有3000美元,一般人每月的薪水只有一萬多元台幣,尿毒症患者為了籌措每個月五、六萬元的洗腎費用,幾乎是傾家蕩產,更多人則是自我放棄,任憑尿毒引發器官衰竭而過世,」張書光說。

2002年末期腎病盛行率國際比較 註:盛行率為某一時間點的病人數比率 資料來源:美國腎臟資料系統(每百萬人口比率)
費用普及化
民國84年健保實施後,洗腎納入健保給付,對台灣的腎病末期病人來說,是一大福音。
相較於鄰近的新加坡(洗一次約五千多元台幣)、香港(一次約7000元)等地的自費洗腎,目前台灣的洗腎可謂物美價廉(一次由健保給付4200元),「近年台灣洗腎的普及化,使得病人不僅維持生命,還能回歸社會、正常生活,」張書光說。
一方面經濟障礙破除,使得過去付不起洗腎費用的病患得以接受治療,將過去隱藏的洗腎人口檯面化;另一方面,洗腎品質提升,存活率增加,也使得洗腎的人口越來越多。
從洗腎病人的存活率和住院率,可以看出台灣洗腎品質的提升。
楊五常指出,台灣的洗腎病人住院率並沒有確切的統計數字,但根據榮總、高醫和新光幾家醫院所做的研究,糖尿病的洗腎病人一年平均住院1.1次;非糖尿洗腎病人則只有0.5次;住院天數分別為8天和7天,表示大部分患者並沒有出現併發症或身體機能惡化的現象。
從死亡率來看,楊五常指出,洗腎第一年的死亡率最高,台灣約15%,美加地區更高達25%;洗腎5年以後平均每年的死亡率,台灣為9%,高於日本的7%,但比歐洲的10%、美國的15%低。
究其原因,楊夢儒指出,美國洗腎病人透析時間短(每次3至3.5小時),病人的體型又比東方人高大,因此效率較差,死亡率也就隨之增加。楊五常則認為,死亡率可能與人種差異有關。

2002年末期腎病盛行率國際比較 註:盛行率為某一時間點的病人數比率 資料來源:美國腎臟資料系統(每百萬人口比率)
不要的世界第一
「台灣洗腎盛行率高是值得稱許的,」楊五常解釋,除了全民健保實施外,人口老化,糖尿病、心血管疾病的死亡率下降、洗腎存活率增加等原因,也都導致我國洗腎的盛行率高升,這是醫療進步的表徵。然而要注意的是,「洗腎的發生率卻不應該增加,」楊五常說:「台灣洗腎的發生率高居世界第一位是沒有道理的。」
洗腎發生率的增加,與「次發性」病人增加有關。
據估算,洗腎病人中屬於原發性腎臟疾病者約佔4成,人數大致維持穩定;但因糖尿病、高血壓等疾病牽連導致洗腎的「次發性」比例,近年卻越來越高。
林口長庚醫院腎臟科教授兼毒物科主任林杰樑表示,此一現象反映出醫師的照護和病人保健常識不足的問題。
以糖尿病、高血壓為例,由於早期症狀不明顯,病人很容易掉以輕心,但如果沒有做好衛教和控制,長期的高血壓會破壞腎臟的微細血管,糖尿病患的末稍微血管也會逐漸硬化,破壞腎臟功能,導致尿毒症。
此外,台灣的醫生開藥、病人用藥都不夠小心謹慎。像止痛藥、退燒藥、非類固醇消炎藥劑、電腦斷層掃瞄及血管攝影檢查時常用的顯影劑等等,都會對腎臟造成負擔。林杰樑指出,普拿疼和阿斯匹靈混用會導致腎臟受損,各國醫界都嚴禁混用,在台灣卻沒有限制。
楊五常也指出,非類固醇消炎藥會抑制前列腺素賀爾蒙的分泌,造成腎臟血管的收縮而影響血液循環,如果服藥期間水分攝取不足,很容易損害腎功能。可怕的是,除了民眾小病痛時習慣隨手買成藥服用外,國內很多醫師開消炎止痛藥一開就是十天、半個月,完全沒有追蹤腎功能,也沒有告知病人可能的風險。他認為,各不同專科間缺乏交流學習和問題意識,才會讓做為身體最後排毒防線的腎臟成了「替死鬼」。
西藥的濫用之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台灣的特殊情況──服用中藥導致腎衰竭,即所謂的「中藥腎病」。新光醫院前年在第18屆生物醫學聯合學術年會中提出的「中藥腎病」報告,推測馬兜鈴酸是引起中藥腎病的主要原因。
新光醫院針對該院洗腎及換腎病患的腎切片研究發現,28%為糖尿病併發症、27%為中藥腎病;而病人提供的25個中藥檢體中,高達8成驗出含有早已被列為禁藥的馬兜鈴酸。
林杰樑也指出,台灣B型肝炎人口較多,有人服用中藥「龍膽瀉肝湯」導致馬兜鈴酸中毒,不到一年就要洗腎了。

洗腎後的康燦裕,宛如重生。他不但正常工作,還身強體健的生下第二個孩子。
一腎難求
一般人聽到洗腎總是能逃就逃,恐懼的是一日洗腎就得終身洗腎。事實上,的確是如此。
台北秀傳醫院洗腎中心醫師蔡明宏指出,洗腎目的在維持生命,並不能挽救腎臟,而且即使透析了4小時,也只能達到正常腎臟的功能1/12而已,因此,洗腎病人等於長年處在體內毒素偏高的風險中,需要靠運動和飲食控制來輔助。
腎功能替代療法都只能治標,真正要治本,恢復腎臟的功能,唯有腎臟移植一途。
一般來說,換腎的存活率較高,生活品質也比洗腎好。楊五常指出,換腎初期因免疫力低,感染的危險性較高,死亡率相對較高,但3個月以後死亡率就和洗腎相當,到第8個月,換腎的死亡率較洗腎低25-30%。
換腎存活率高,所耗費的醫療資源也較少。一年以後,換腎者所需的醫療費用比洗腎少一半。
「經濟上許可的話,我鼓勵病人換腎,」楊五常指出,台灣目前等待換腎的洗腎病人有四、五千人。
然而,現階段腎臟移植的問題並不比洗腎少。
首先必須要有器官來源。台灣器官捐贈的風氣不盛,一年大約只有3%的洗腎病人可以換腎,相較於美國的15-20%、西班牙的30-40%,確實是明顯地偏低。
器官來源不足,再加上必須經過白血球組織抗原配對,誰的條件符合,可以說要憑運氣。然而,就算幸運地等到腎臟移植,後續還必須終身服用抗排斥藥,而抗排斥藥降低人體免疫力的副作用,又增加了換腎者感染及罹患癌症的風險。有些換腎者甚至得再度回去洗腎。
一位每個月靠吃止痛藥來度過月經疼痛的女性,年紀輕輕就腎功能衰竭,必須洗腎度日。十幾年前她幸運地配對成功得以換腎,雖然幾度因感染進出醫院,但總算獲得較好的生活品質。沒想到換腎10年後,腎臟又不行了,醫生建議她再回來洗腎,但她始終抗拒,不願意再過洗腎的日子,最後病情惡化,去世時還不到40歲。

走過15年洗腎的日子,遲淑玉每天打扮得光鮮亮麗,疾病在她身上彷彿沒有留下痕跡。
難以承受之重?
前些日子,競爭激烈的洗腎中心為招攬病人,推出專車接送、洗腎送禮品等優惠,因而有人批評台灣洗腎太過隨便,甚至懷疑醫生有「鼓勵」病患洗腎以換取健保給付的嫌疑。事實上,台灣洗腎標準訂得比美國還要嚴格。在嚴格的標準下,就算已達洗腎標準,病人一開始仍舊抗拒。
「我幾乎沒有看過任何病人是心甘情願洗腎的,」楊夢儒說,所有病人聽到醫生說自己已達洗腎條件時,第一件事不是準備洗腎的廔管,而是去找偏方、中草藥,一直拖到肺水腫、酸中毒,或尿毒素太高陷入昏迷時才緊急送醫。
對於洗腎耗費太多醫療資源的指責,楊五常有話要說。
「死亡是降低慢性重症病患醫療費用的唯一方法,但是誰能判洗腎病人死刑?」楊五常質疑,重症或臨終急救的呼吸照護一年同樣耗費健保兩百多億元,相較之下,6成以上的洗腎病人都能正常工作,具有生產力。用兩百多億元來維持四萬多個家庭的正常生活,難道不值得嗎?
問題的答案當然是斬釘截鐵的「Yes」,但這不應該是討論的重點,如何減少洗腎病人的發生,才是大家應該努力的方向。

台灣近年透析人數統計 資料來源:中華民國腎臟基金會

2002年末期腎病發生率國際比較 註:發生率為一年間新增加的病人數比率 資料來源:美國腎臟資料系統(每百萬人口比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