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當人們開始討論保育工作不能把焦點只對準單一「明星動物」身上,近來國內在生態保育投入最多經費的計畫──梅花鹿復育,要不要繼續進行、要不要擴大野放到墾丁之外的地區,也引起不少爭議。
(序幕)
梅花鹿,一種在台灣野外絕種的動物,經過十多年的復育,如今又重回自然懷抱,奔跑於墾丁國家公園。
近來營建署更評估是否在陽明山進行梅花鹿復育,哪一天陽明山上,春日眺望,竟是山川溪色、群鹿嬉遊。看來,梅花鹿復育,真該讓人叫好。
驚訝的是,質疑聲四起。疾呼不可的竟是保育學界與保育團體。為什麼?
(第一幕)魂兮,歸來!
今天在台灣出土的百萬年前動物化石,清楚昭告著,人類的洪荒時代,梅花鹿已立足這塊大地。
亙古以來,梅花鹿與山羌、水鹿三種鹿科動物,極有默契的分居在台灣低中高海拔,和平分享著綠色資源。偶爾遭受原住民、雲豹追捕、驚嚇,失去幾個同伴,但總是這片土地上最蓬勃的族群。
四百年前,大批人類或越過大海、或穿過海峽,陸續由四面蜂擁而來,「去吧!那遍地肥美的鹿群、四百種彩蝶飛舞其間,那美麗之島福爾摩沙,前去吧!」人說。
不久,荷蘭人每年從台灣出口十萬張的鹿皮。
選擇最低處(中低海拔平原及丘陵)棲息的梅花鹿,群鹿驚懼,放低聲息,鹿王喪氣的帶領著牠的族群退去,但哪裡才安全?終於,除了少數進了人類的鹿園;原野,成了鹿的失樂園。
二十七年前,最後一隻梅花鹿在東部田野上給人類留下驚鴻一瞥,台灣野生梅花鹿從此消失。
許多年,由台灣平地一路到中海拔山區,鹿港、鹿角坑溪、鹿場大山……,借梅花鹿為名的地點,留給知道歷史的人一絲悵惘,可是年輕人聽到地名,可能會想,大概只是哪個老祖先想像出來的名字吧!
十二年前,國家公園結合學界,由圓山動物園挑選了一批長期被圈養的梅花鹿,開始了墾丁國家公園野生梅花鹿的復育。
去年四月二十三日,梅花鹿野放了。「回去吧,回到祖先來的山林,希望你繁榮子孫,代代相傳,」人們如此歡喜地為另一種生命祝福。
(第二幕)人類的爭辯
同時,卻也傳來許多不同的聲音。當野生梅花鹿消失,許多梅花鹿則成為家畜,不斷近親繁殖,重複著生產、奉獻鹿茸、鹿血、鹿骨的一生。有人問:一個已成畜產的物種,為何還要予以復育?由動物園挑選進行復育的梅花鹿,與畜產有何不同?野生梅花鹿已經絕種,今天絕種動物的復育是否只是在玩「動物園的遊戲」?梅花鹿復育的價值何在?
況且,滄海桑田,梅花鹿家鄉,已草澤成良田,綠林成果園,人煙罕見成繁華人間,復育梅花鹿,真能讓梅花鹿回到從前?復育的盡頭何在?是否目的就是讓梅花鹿永遠只留在國家公園?
是畜產或野生動物?
從事復育工作的學者解釋,十二年前由動物園選種復育,是不得已的,但這批梅花鹿沒有不良遺傳基因,否則早就消失了。當時曾針對動物園梅花鹿進行 DNA 分析,結果發現動物園的鹿隻遺傳變異仍然很高,至少族群歧異度可以被接受,才開始進行復育。復育和畜牧業進行人工繁殖當然不同,梅花鹿必須在模擬的野生環境中逐步進行配對、監測,直到牠能適應野地,通過大自然的考驗,過程耗時耗日,並非人工育種那般步驟簡化。
但只要復育過程中,梅花鹿能保持良好基因,鹿科動物適應性很強,國外例子比比皆是,常常出現在公園、郊區討食,與人共處;今天台灣野外有人四處牧羊、有水牛被野放,可以證明梅花鹿的生存不是問題,反而是四處野狗,對幼鹿的威脅令人擔心。
但今天人類腳步擴散各地,不可能全面容納梅花鹿,因此在不要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的考慮下,希望在台灣北、東、南各選一個地點復育鹿群,如今墾丁已經進行十二年,陽明山國家公園則成為被考慮的第二個地區。
成為生態殺手?
但對陽明山是否適合成為野放地點?學界有不少人質疑。在國外,許多例子是鹿科動物成為破壞植物相的高手,給人帶來困擾。尤其鹿是多產的,懷孕期只有幾個月。台灣早期還有雲豹等動物捕食梅花鹿,當梅花鹿的天敵也在野外失去蹤跡,將鹿科動物放回野外,牠是否會對陽明山國家公園的植生、甚至稀有植物造成破壞?未來誰扮演天敵的角色?
過去政府曾鼓勵農民發展養鹿農業,不久繁殖過剩,價格滑落,被四處野放,今天綠島是最好的例子。梅花鹿就對綠島稀有蝙蝠「狐蝠」棲息的林木,造成威脅。
至今梅花鹿也並非真正放養成功,只是在墾丁國家公園一個固定範圍內活動,仍須靠人力維護環境以建立穩定族群。政府的經費是一定的,這麼多的資源,只投注一個計畫是否值得?把這些錢利用在野生動物的自然棲息地等相關工作上,是否比較恰當?
美國足為殷鑑:由於財政困窘、保育預算有限,許多物種保育更限制了私人土地利用,導致反彈,因此出現應把更多人力、物力著力在保護完整生態系統,及棲息地上的聲音。
不該有爭議?
營建署官員說明:復育自然是為了未來可以放養,至於鹿群放養後糧食、水源的來源,放養對周邊農民作物的影響,目前都在進行評估,也在檢討墾丁的復育工作。
復育過程中是花費了許多人力、財力,但藉由這個計劃對梅花鹿生殖、生理等等進一步了解,可以作為其他研究未來的參考。至於是否在梅花鹿身上花掉太多錢?其實更可以比較出我們對生態保育工作投入的微薄。台灣在野生動物復育的經費上,比起其他預算真是鳳毛麟角,地方開一條道路都花上抳鶠B甚至百億。西方任何一個復育計畫,比之我們所用的人力、物力、時間都更長。台灣保育工作中,就僅有梅花鹿、櫻花鉤吻鮭兩個比較大型的計劃,短期內恐怕更不可能再出現類似的大型保育計劃了,因此我們不會、也不應出現對梅花鹿投入過多物力、財力的聲音。
曾對陽明山國家公園是否復育梅花鹿進行評估的學者也指出:陽明山有鹿崛坪、鹿角坑溪,都證明當年有過梅花鹿足跡。現在陽明山上有被放養的水牛、山羊、野犬,四處流浪,人們都可以容忍,卻擔心原生的梅花鹿會影響生態,無法允許陽明山再加入一種草食性獸類。不知道為什麼?
在西方,針對數量穩定成長的鹿科動物,往往訂出規範供人狩獵,因為適度的狩獵可以是很好的經營、管理資源的方式。抴X年來,台灣山區打獵活動仍然存在。原住民狩獵文化有長期的傳統,是重要的文化儀式,因此在梅花鹿數量穩定後,是否適度引進狩獵活動,讓原住民扮演自然獵食者,也可以評估。
當然,人在不同階段有不同想法,若今天人們無法接受以打獵控制物種族群,那節制過度繁殖的方式還有很多,過去南非為控制大象數量,採取射殺方式,今天對象群的控制,則給予避孕。未來鹿群數量若真的增長,要採完全保護、部分利用或只開放觀光的非消耗性利用方式?將是更大的挑戰。
保育不等於復育
但除了讓國家公園多了幾隻梅花鹿,在生態保育上,是否有更積極的意義?對其他物種如水鹿、山羌,是否有間接的幫助?或讓人以為保育只是把一隻動物增加為五隻,反而誤導大眾?能否藉此提醒大家,缺乏了野外環境,復育只是圈養?
復育是一個不得已的保育手段,必須擺在解決問題的最後端,復育更是保育工作中的下下策,對瀕臨絕種動物,什麼方式都幫不上忙了,才來進行復育;但今天台灣生態保育工作上,復育被看得比其他都重要,朝野熱衷復育,令人擔心。
尤其更急迫要做的事太多了,許多正面臨絕種的物種、或像水鹿這些野外仍有少數族群的動物,若不現在開始關注、確實執行保育,是否要等將來走到和梅花鹿一樣的困境,再花大筆錢由養殖場找鹿種復育?
從錯誤中學習
參與梅花鹿復育工作的師大生物系教授王穎一路行來感受深刻:生態保育工作對全人類都是新的課題,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沒有最單純的答案,研究人員一直面對新的問題,新的挑戰,必須一直不停想辦法解決問題、提供意見。
保育工作的進行,總要選一個做為先鋒,如何進行生態保育可以討論一輩子,自然界物種的消失卻像火燃燒一般,必須立刻按下救火的按鈕,倉促中當然會犯錯,人們應由錯誤中學習,再由錯誤中去接近理想。
對台灣早期的生態保育,梅花鹿計畫是難得的嘗試,結合不同領域的人一起工作。若由今天的角度來看,說走在前面的就成為誤導,對從事復育工作者並不公平。
生態保育工作,學術往往只是一小部分,必須結合實務、行政、法律,尤其牽涉人對事情的看法,矛盾隨時發生。例如西方也有將棕熊引回原生地的討論,城市人贊成棕熊回到原野、自由徜徉,農莊卻備感棕熊將帶來的威脅。
因此,物種有相同的重要性,但哪一個物種讓人們投入較多,往往不是科學因素決定。梅花鹿的生態是生物學範疇,但要不要復育梅花鹿,由文化、民眾、觀光等等角度視之,可能有不同考量。尤其公眾是很不易被驅動的,一個復育計畫可能可以引起更多注意,促使大家投入關心、進而討論;也可以成為解決台灣生態保育問題的一個縮影,從其中學到對自然資源的經營管理。
站在文化資產角度出發,梅花鹿身上有著過去先民奮鬥、經營的歷程,因此梅花鹿復育,不只是為了彌補有缺陷的生態系。它的文化、教育功能更大,復育是一種良心的報償,是人們對過去破壞自然的懺悔,對自然進行一種回饋。
保育團體為何反對?
關懷生命協會與台北鳥會等保育團體提醒大眾:去年四月墾丁國家公園野放梅花鹿,並未提出環境影響評估說明,凸顯政府機關並不真正尊重生態保育,只急於展示成果。
事實上,生態網路非常廣,不會因為一種物種消失,立刻崩解。就如文化,若孕育文化的外在環境已消失,復活的不只是一個缺乏生命的樣板?
生態保育工作要多管齊下,復育可以做,因為它還是具有教育功能,但若只復育,不進行棲息地保護,復育是虛偽的。
雖然梅花鹿復育的研究價值不容否認,但政府在其他物種的相對投入有限,甚至不重視。花許多經費從事櫻花鉤吻鮭、梅花鹿等少數動物的保育,對朱鸝或其他物種的相對關心卻極缺乏,可以大把鈔票復育梅花鹿,卻也允許南橫快速道路將大武山雲豹保護區一分為二。
透過媒體,梅花鹿復育看似一件風光的事,但也證明國家公園只在作業績,對保育工作沒有正面意義,只凸顯政府「好大喜功」的心態在生態保育工作上亦不可免。
(落幕)
梅花鹿一旁無語。人繼續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