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亞維儂藝術節執行長費弗爾.達爾西伉儷,日前應邀來台參加文建會會慶。他們在十天中密集參觀了台灣的表演節目,並宣布將在一九九八年把台灣節目搬上亞維儂舞台。達爾西在臨行前接受本刊專訪,談及此行的觀感,以及亞維儂藝術節的策劃製作。
問:您此次來台看了不少表演,能不能請您談談看戲的觀感?
答:這是我首度拜訪台灣,同時也是一次相當愉快且有收穫的新發現。我認為台灣不僅擁有悠久卓越的藝術傳統,而且在電影、舞蹈和戲劇三方面,都有一片新一代藝術家輩出且引人注目的沃土。
在舞蹈方面,我知道歷史悠久的雲門舞集,就像歐洲的莫利斯.貝札舞團,在台灣的舞蹈史上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然而目前我更想要瞭解新生代舞團的動向。我這次所接觸到的團體還無法完全令我滿意;當然這些觀察需要時間和耐心。我認為編舞者林麗珍的作品能保留內心深處的精神,並且精準地掌握空間和燈光的技巧。
我在木柵看到「優劇場」由四幕短劇組成的表演作品,其中有一段小鼓的伴奏是這次我所見到最具音樂性的表演,非常純粹而乾淨。
想看道地的「台灣菜」
問:您對戲劇的看法呢?比如當代傳奇的《奧瑞斯提亞》這齣戲您感覺如何?
答:由於時間短促,除了《奧瑞斯提亞》這齣戲,我並沒有看到許多現代的作品。這是場有趣的演出,它很能抓得住觀眾,而且想要不著痕跡地跳出傳統舞台的框框,但這其中還有許多技術受限於露天舞台設計的困難,在公園表演是很不容易的。
這齣戲有許多很好的構想,很明顯地想感動一群年輕人。導演想透過當代中國的文化現象,尤其是「西化」的部分,讓這齣戲對現代人有意義。象徵民主的雅典娜表現得像個電視節目主持人,而由阿波羅主持的陪審團審判,幾乎像個電視遊戲。
在台灣的年輕人看來,也許這是相當嘲諷且幽默的;然而這樣的表演對沒有相同背景的亞維儂觀眾來說,將無法完全體會,而且他們可能認為這樣的表演有點不太成熟。
問:您提到「西化」的現象,事實上,這齣戲是美國導演謝喜納及一群京劇演員的集體創作,他們試圖從傳統開出一條新路來。台灣的藝術家一直在面對如何揉合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問題。
答:老實說,我並不認為台灣的現代化就是要移植西方的東西;相反的,我認為若要具有世界觀,藝術應該具備更深厚的本土根源。它應該要極力避免「聖誕布丁」(西方人在聖誕節才吃的綜合水果蛋糕)式揉合過多元素的表演、對傳統的解放,以及追求一種牽強的國際性。就好比飲食吧,人們所喜好的會是道地的台灣菜,而不是在機場可以看到的國際化的菜色。我認為「當代傳奇劇場」值得注意,也想看看他們其他的作品。我也想看台灣其他的劇團,而這要留待我下一次來訪了。
城市一舞台
問:您已在文建會會慶上宣布將在一九九八年把台灣節目搬上亞維儂舞台。我們知道「亞維儂」是世界知名的藝術節之一,可否請您簡介亞維儂藝術節的規劃?
答:亞維儂是中世紀古城,曾經是羅馬教皇避難的駐在地,到法國革命之後正式成為法國的一部分。亞維儂藝術節創始於一九四七年,由法國官方舉辦,在每年夏天推出約四十個戲劇或舞蹈的大型節目,在教皇大殿及宮殿的中庭等露天場地演出。這些節目有許多是世界首演,包括知名團體的新作及一些新秀的作品。
此外,另有四百多個不請自來的私人團體,在亞維儂自己花錢租場地,做宣傳;他們的節目不須經過任何審查,而是由一個聯絡辦公室出版一本節目單,形成所謂的「外亞維儂藝術節」。這些節目競爭非常激烈,演員為了吸引觀眾會在街上遊行,散發傳單。
這些職業或非職業的團體或個人,表演水準參差不齊,觀眾像是去舊貨市場買東西,其中有百分之十的節目比較特殊,有可能在幾年以後回到內亞維儂成為重要節目。
「內」和「外」的節目是互補,不會互相干擾。通常「外亞維儂」是整天都有表演,正式的節目則是從傍晚六、七點開始一直演到深夜。
戲劇節一開始,來自世界各地的戲劇愛好者蜂擁而至,互相討論戲劇的種種,城裡的居民比平時忽然多了一倍,到處人山人海,街上也貼滿海報,整個氣氛非常熱絡。可以說整個城市成為一個大舞台、大劇場。如果在巴黎、維也納,或倫敦等大城市舉辦戲劇節,一般人可能不會感受到像在亞維儂一樣的熱度。
執行長獨挑大樑
問:亞維儂藝術節如何選擇節目?有沒有一個委員會負責挑選及規劃?
答:身為亞維儂的執行長,所有節目都是由我一個人負責挑選,並沒有一個委員會。我曾在一九八○到一九八五年擔任執行長,之後在文化部擔任戲劇及表演司司長。一九九三年我又應市長及文化部之邀回來接任亞維儂執行長。
我自己不是演員,也不是導演,但可說是一個職業觀眾、藝術製作人和指導者,也可說我代表的是一群觀眾,他們是好奇、有教養、熱愛戲劇的人。
亞維儂第一任執行長尚.維拉身兼演員及導演的身分。現在的執行長,不僅只是藝術指導,更要有行政和組織能力,後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他就像個「大眾的製作人」,不是為了個人利益或在媒體出鋒頭,而是像個擺渡者──一個介於大眾及藝術家(法國及外國的)之間的主持人。
我是過雙重生活的人,白天負責組織和行政,晚上則變成戲劇評論家,這個評論不是用筆寫出來,而是把節目放在心裡做個評論,我大概已經看過四千多個節目。
對亞洲情有獨鍾?
問:據說目前的亞維儂藝術節約有四分之一的節目會以一個特定地區為主題,這是由何時開始?也是您個人的構想嗎?
答:其實十幾年來亞維儂一直會邀請一、兩個歐洲國家的表演團體,如義大利或英國。至於歐洲之外的表演,與其只找一個團體,不如做有組織的整體規劃,這對觀眾的教育,以及對媒體的宣傳,都會比較容易。
一九九二年是哥倫布發現美洲五百年紀念,所以我們邀請拉丁美洲的劇團來表演。一九九三年是東歐節,去年是日本節,今年則以印度為主題。
問:您如何擇定國外的表演團體?接連有日本、印度,以及即將有台灣的表演團體到亞維儂展演,您似乎對亞洲相當有興趣?
答:我個人對亞洲很有興趣,因此在選擇節目時會有些個人的品味在內。譬如我小時候在印度住過,而我的岳父安德荷.雷維是位知名的漢學教授,翻譯了不少中國文學作品。
就大環境而言,亞洲在國際舞台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日本在法國的形象,從服裝設計、電視到建築,都越來越熱門;而台灣、韓國、中國大陸等地也有意願讓歐洲人了解他們在文化藝術方面的發展。
縮寫台灣的表演歷史
問:對於將台灣節目搬上一九九八年的亞維儂舞台,目前您有什麼構想?
答:我這次來是先認識此地的表演者及表演機構。要製作藝術節,還需要更仔細以及更全面性的接觸,要做長期的觀察、磋商和組織。
整體來說,因為法國觀眾對台灣文化不夠了解,所以要先把台灣的表演歷史縮寫一下,展現整個藝術的演變和進展,然後再呈現西方的影響,以及兩者的融合表現。
舉例來說,首先會有比較傳統的音樂和表演;京劇則會演出新戲或不常表演的劇目;也會有街頭表演,至於是什麼形式我還不知道。
我也希望中法演員能合作製作一齣戲。一個藝術家到國外進修,如果對自己的文化傳統了解不夠深刻,在受西方影響時就容易丟掉自己的根,而變成「兩頭不著岸」。為了避免這個問題,我們希望尋求對傳統比較有掌握的表演者。兩地合作時,不會一味迎合法國人的口味,而是會互相尊重彼此的傳統文化,使中西均衡。
「量身訂做」的日本能劇
問:可不可以請您以去年的日本節為例,說明節目的規劃?自從上世紀末以來,日本風就風靡法國,日本人也擅長包裝行銷自己的文化,我很好奇亞維儂藝術節如何呈現日本的表演?
答:日本最古老的表演是中古時候的宗教舞蹈「神樂」,也是能劇和歌舞伎的起源,它在日本已快被遺忘了。去年為了製作藝術節,我到荒僻的鄉下把他們請到亞維儂來表演。
在介紹能劇和歌舞伎時,我們同時要求日本藝術家創作現代能劇(就像找京劇演員來創作一齣新戲一樣),這可說是為亞維儂量身訂做的節目,不但重新編曲、編劇,也事先找導演到亞維儂來,在廢棄的石礦旁以四千根竹子安排一個巨形的插花場地,許多有名的能劇演員都來到亞維儂為這齣戲作世界首演。此外,我們也請「狂言」(編按:穿插於能劇中的戲謔表演)的演員演出旅法劇作家貝克特的荒謬劇,如此便把貝克特融入這種世代相傳的表演形式中。
在東西合作方面,則請美籍駐法的編舞者到日本花六個月與日本現代舞者合作,請神道的司樂者演奏中古世紀的宮廷音樂「雅樂」作為配樂,沒想到聽起來非常接近現代音樂。在當代作品方面,則請日本現代編舞者為一群憤世嫉俗的少年編舞。
東西藝術家一起合作
問:這種融合東方和西方,傳統和現代的組合,聽起來十分熱鬧而有意思,您自己對於日本節的成果評價如何?我聽說各方對此反應不一,而日本在今年捲土重來,在外亞維儂藝術節以日本現代劇場手法搬演兩齣當地人熟知的法國劇本,很受好評?
答:日本和印度的表演節目整體的結果相當令人滿意,但也有不滿的聲音出現。這些聲音或來自觀眾,或來自藝評人。這常常是因為他們對於所要觀賞的節目,並沒有事先得到充分的資訊,而造成理解上的問題。
所以我們要檢討藝術節所作的節目介紹(內容應該更豐富些),以及要多利用媒體宣傳。儘管讓歐洲以外的團體登上亞維儂的表演舞台,會遭遇重重困難,但這樣的嘗試是不可或缺的。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該讓這些不同地區的藝術家一起工作,比方說法國和台灣可以合作製作一個表演。雖然這比較冒險,也得付出較大的代價,然而對於我們所力求的彼此了解,卻是非常實際的做法。
多元文化,各擅勝場
問:一九八五年彼得.布魯克在亞維儂的廢石礦區,動用各國演員演出長達九小時的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有許多人認為他成功地融合多種文化元素,但也有人覺得他並沒有深入了解印度思想,而使作品成為又一個「東方情調」的代表。您的看法如何?
答:布魯克的《摩訶婆羅多》經過九年的籌備,是個耗時耗資的計劃。它不只使遠在西方的法國人了解這部印度巨著,也賦予這個傳奇故事一個世界性的意涵。
這個題材的搬移,由不具東方背景的布魯克做來,自然使得那些最保守的印度人格外尷尬。但是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否則除了英國人之外,都該禁止演出莎士比亞的作品。我們評論的準則應該是創作者在改編之後所呈現的品質,而不是他竟然去改編這個作品。
對亞維儂藝術節來說,能促成一齣當代日本能劇的演出,也能有利於創作。這使得日本的戲劇界和法國一樣驚訝,然而這是必須的嘗試。也許這樣做後,日本能劇不再只是擺在博物館的作品。
西方的傳統歌劇既沒在劇本、也沒在樂譜上變化,卻在表演形式上不斷創新。中國的京劇能不能也這麼做?這是我要和京劇演員李寶春先生討論的一件事。
藝術節不是大雜燴
問:這種國際間的文化交流,或所謂的「跨文化表演」,似乎已是現代藝術的趨勢。您如何界定這種多元的現象?
答:我認為應該避免所謂拼湊式的國際性表演,這樣說會誤導觀眾以為藝術節是五花八門的巡迴表演。
我深信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應該是來自一國或多國的一系列整體表演。他們能淋漓盡致地呈現不同的風貌:從傳統的民俗風格及古典文化,到現代或當代的表演形式。如此觀眾能藉著不同種類的舞台表演,更了解表演者的文化背景和現況。在尊敬老一輩大師時,也同時應該支持新秀;傳統和現代是不可分離的。
當代傳奇劇場的《奧瑞斯提亞》,集美國導演、京劇演員,及希臘劇本於一身,其表現手法引起許多討論。(林盟山攝)(林盟山攝)
傳統與前衛有時其實是一體的兩面。圖為優劇場的《初生落葉》。(優劇場提供)(優劇場提供)
古裝女子加上現代男人,雲門舞集的《九歌》在國外藝術節頗受矚目。(劉振祥攝)(劉振祥攝)
達爾西認為若要具有世界觀,藝術應該具備深厚的本土根源。圖為林麗珍的舞作《醮》。(蔡德茂攝)(蔡德茂攝)
一九九八年台灣將以一系列表演節目進軍亞維儂,屆時是否能呈現多元的文化風貌?(潘薩攝)(潘薩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