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人到底能不能接受裸體藝術?
「為什麼不能?!」藝評家何懷碩聽到這個問題,當下作了如是反應。他認為裸體藝術就像西裝、西餐等任何外來文化一樣,人們在經過好奇、懷疑、排斥或熱中之後,終會習常。
理論上,無論古今中外,人性皆有其共通的本質,彼此之間不可能全然陌生、隔閡。從飲食男女之需求、自由民主之渴盼,到美善真摯的追索,其心同、其理同;不同的是,每個時代、地域的人們,都透過屬於自己的方式醞釀、表達。因此,當兩個不同形式作第三類接觸時,必然出現主觀的捍格,這就必須藉著溝通、理解,才能彼此接納、欣賞。
於是,當裸體藝術這個西方產物來到衣冠文物之邦,我們立刻看見了其間的誤解與懷疑;而惶惶然站在第一線的卒子,是美術系師生。

這是畢卡索晚年的版畫。(藝術家雜誌社提供)(藝術家雜誌社提供)
人體寫生?明令禁止!
民國初年,留法畫家劉海粟在我國引進人體模特兒教學。當上海圖畫美術院首創女性人體寫生課程時,難免輿論譁然——劉海粟的學校裡有脫了褲子的大姑娘!這樣驚世駭俗的說法,弄得後來北洋軍閥孫傳芳明令禁止,最後還由當時任教育部長的蔡元培出面解圍。
儘管當年杭州藝專、上海美專,後來都維持了這項西洋學院藝術必經的訓練課程;但超過半世紀以來,人體模特兒的不見容於社會,似仍未見改善。
卅年前林絲緞為畫家擔任模特兒,還是掀起軒然大波。直到今天,也只有她和另一模特兒趙喬,能夠坦然認可自己的工作。日前,當本刊編輯在師大美術系採訪時,人體寫生課上的模特兒也極其不安地堅拒拍照,並且表示家人朋友並不知道她的職業。

美國女畫家歐姬芙的「花」。(藝術家雜誌社提供)(藝術家雜誌社提供)
我發現自己面紅耳赤!
人體寫生,旁人聽來浪漫,但在保守的社會風氣下,課堂上靜坐謀生的模特兒終難坦然,台下手執畫筆的學生們也並不輕鬆。
一位畫家回憶當年第一次上人體課的情形說:「按學校的進度,大三開始才有人體課。但老師鼓勵我們盡早開始練習,於是同學託我主辦,向大家收集費用,邀請系上的模特兒在課外時間作畫。」
第一堂課,他為每個人排了位子,同學多半含蓄,沒有人爭取視線好的角度。就在一切就緒,大家要開始動筆時,「我才發現忘了排自己的位子」,他說。
不得已,他只好在最靠近模特兒的正面訕訕坐下。一般人體課通常以每廿分鐘為一階段,其間休息十分鐘。第一個廿分鐘,他面紅耳赤,居然無法下筆,他回想道:「好在那位模特兒很有經驗,休息的時候就下來和我們輕鬆地聊天、談畫,到了第二個廿分鐘,我終於可以專心觀察、動筆了。」
真箇大飽眼福嗎?
透過這個敘述,我們或可試著瞭解人體寫生的真正內容。英國藝評家克拉克爵士,在他的經典之作「論裸體」(The Nude)第一章就開宗明義地表示,許多人認為赤裸的人體本身就是一件讓人大飽眼福的東西,再描繪出來,當然更是賞心悅目的事。「但如果我們訪問過藝術學校,看過學生專心描繪那些稀鬆平常的模特兒,就會知道這是錯覺。」他寫道。
這段話可能包涵了二層意義。其一,人體的本身並不見得那麼賞心悅目,能直接轉化為藝術,而必須透過描繪者豐富的心靈,才有機會成為美好的藝術品。其次,學生透過複雜的人體,處心積慮去尋找比例、線條、光影、色調……;解決主客、明暗、虛實……等種種關係,實在談不上大飽眼福。
教育家蔡元培當年挺身而出,保住了人體寫生課程的存在;他還提出「淨化」的說法,倡言藝術可以淨化心靈、希臘雕刻有純淨無邪的美……云云。問題是,藝術點化的神奇,真能將一個溫暖動人的女體,立時化為不食人間煙火的觀世音菩薩嗎?淨化之後,人體裡真就全無慾念?
國情豈能容色情!
顯然不能。否則半世紀以來的國人,面對裸體藝術,就不會始終徘徊在「國情」與「色情」的爭執上永無休止。
最常見的爭執模式是:這一方衛道之士,道貌岸然地指著裸體畫說:「這不是色情是什麼?」那一方作者,則面紅耳赤地搶白:「色情?只有心術不正的人才會作色情聯想!」
於是雙方禮尚往來,互贈色情之帽;除非有人發明生理反應計算器,否則誰也證實不了其間發酵的程度到底有多少。
何懷碩認為,問題的癥結在社會上泛道德主義的泛濫。他表示,如果想在所謂「色情」和「藝術」之間找一把尺,是註定要失敗的。原因很簡單,藝術和色情根本不致混淆,同時也不相衝突。
畫家李德認為藝術只有真偽與高低之分,沒有所謂「色情」的問題。他說:「假如我們把藝術比作白、色情比作黑;今天,最要緊的是弄清楚這個『白』,然後『黑』就無法遁形了。」他舉畢卡索晚年「私房畫」,和甫去世,被認為專以花朵象徵女性器官的美國女畫家歐姬芙為例,這些作品的題材都與「性」直接相關,「在我看來卻毫不色情。我想一個藝術家只要有真實的感情、純粹的造型,『題材』將不是問題。」
那麼一般所謂的「色情」又是什麼?
色情可以消滅嗎?
從字面上來看,色,是指異性的美色;情,是情慾。何懷碩認為,由異性肉體的刺激而生情慾,或由情慾的需要而對異性肉體產生渴求,都是一種「自然反應」。因此色情是本然存在的事物,無所謂「反對」,也不可能「消弭」。
曾昭旭教授也表示,中國人常將天理與人欲對立,結果使一般人很難明白人欲其實是天理的一部分。他將人欲分為三種:性慾是人類本能;情慾之中,除了「性」的部分,還包含了情愛、善意、溫柔、人際關係等諸多內涵;而「淫」欲,也就是「過度」的性慾,才有負面的意義——這裡所謂過度,可能包括行之於不恰當的時間、地點、對象,而足以危害社會、破壞秩序。
「說起來,人類天天在做色情的事,每個人也都有一副含著色情的身體」,何懷碩說:「色情分明是人生重要部分,藝術則在反應宇宙人生;因此,除非你徹底去除身體上的色情因子,才有資格說藝術之中不可以有色情!」
真正的藝術不排除色情,但也不專為挑逗感官;然而,現代藝壇流派諸多,對人體藝術的觀念和表達,也難免似是而非、良莠雜陳,其紛冗程度,怕只有「世亂如麻」四字可堪比擬。至於其中究有多少可稱真正的藝術,只有交給歷史去釐清了。
美好的身體,美麗的靈魂
事實上,在擁有數千年裸體藝術傳統的西方,歷來也並非全無爭議。
依照希臘人的想法,身體與靈魂同樣重要;美好的靈魂必然寄託在美麗的身軀上。因此,對活躍在地中海陽光下的希臘人而言,在市場裡詭辯人生哲學、熱情參與城邦政治,與在競技場上展示優美體態,是同樣重要的事。尤其在重視體能的斯巴達,女人也可以一絲不掛地在運動場上龍騰虎躍。
這種精神與肉體合一的信仰,塑造了比例完美的希臘裸像;而這樣的理想美,此後也一直斷續綿延在西方人的審美意識裡。
但在中世紀,基督教文明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人體在美術史上的地位。對西洋藝術史頗有研究的曾堉解釋說:「基督教認為人體是罪惡的根源,亞當、夏娃就在這種情況下,被趕出了伊甸園。」
中世紀摒棄裸體藝術
希臘裸像以英雄在競技場驕傲地展示身體為始;基督教文明卻在罪惡的覺醒下以身體為屈辱。至此,人體不再是完美神性的鏡子,反成羞恥的對象。
這裏有個有趣的例子:希臘三美神,是維納斯身邊代表光輝、歡樂,和繁榮的仙子。她們美妙的身軀,在希臘、羅馬時代的造型是全身裸露,或著透明薄紗,並表現出給予、接受和歸還三種神態。到了中世紀,三美神的造型有了革命性的改變。克拉克爵士對此多少表示了遺憾,他說:「三位希臘美神,給繪成三個躲在毯子後面神經兮兮的女人時,就不再能傳達美的教化了。」
文藝復興重尋希臘精神
這種侷限直到文藝復興,隨著「人」的地位提高、希臘精神的重尋,裸體藝術才大量再現。藝術家從古典中找題材,加上對人體結構的研究、繪畫觀念的改變,人體藝術終於產生新的面貌,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於是人類和諧、悲壯、活力、謙卑……的種種狀貌,無一不能透過赤裸的人體來表達。
曾堉表示,直到十七、八世紀之後,西洋藝術家開始以風景為題材,裸體藝術才讓出了主流的地位。
當然,藝術家不可能停止探索人體這複雜美妙的對象,他們也不時鬧出道德之爭。
西方也有色情之爭?
師大美術系主任王秀雄舉早期印象派大師馬奈為例。他的「草地上的午餐」,畫面上是一位裸女,陪著二位衣履光鮮的男士野餐。這幅畫在十九世紀的巴黎受到大大地責難,「原因是,過去的人體畫都以神話為題材,或以神話人物命名,馬奈卻承認這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王主任解釋。
此外,廿世紀初,大畫家莫迪里亞尼的女體,也在巴黎遭到杯葛。原來莫氏以鮮豔的橙色、平塗的技法所描繪的裸體,被認為充滿了幾近蠱惑的官能性。
基本上,除了道德爭論,馬奈、莫氏的遭受誤解,也與他們所呈現出較新的繪畫面貌有關,而藝術史證明瞭他們的地位和想法。
由此看來,西方對於裸體藝術的「國情」,也因時代、地域有異,甚至有人認為只有地中海的居民,才真正能夠坦然讚美裸體。而東西「國情」雖然各異,卻也可以找到共同的歷史現象——
是潘神,或是柳下惠?
大凡讚美人體,並以體能健康為美的時代,在西方是古典希臘,在我國是漢唐,兩者都是國勢強盛、文化燦爛的代表;反之,以為人體美有罪惡,並以衣物層層包裹它的時代,在西洋是稱作「黑暗時期」的中古,在中國則是民族體格走向文弱的宋代以降。
或許,陽光之下,健康、奔放、人性、平衡的心態,比衣物更能保護肉體、維護道德。在這個以裸體藝術為媒介的東西接觸裡,多年來的種種捍格、爭執,或可試作這樣的反省:我們的身體堜帠\沒有潘神的血液;但我們的文化中也不全是柳下惠。那麼,我們究竟怎麼對待藝術?又怎麼對待藝術中可能包含的情慾?
克拉克爵士的一段話當可提供思考。他在書中寫道,有人說,如果處理裸像的方式會激起欣賞者的肉欲,這就是虛偽的藝術,是惡道德。克拉克認為這個高尚的理論恰與人類經驗相反,觀賞裸體絕不同於凝視陶器,因此他說:「裸像不論多麼抽象,都應該激起觀眾些微的肉欲,否則的話,它就是惡劣的藝術、偽道德。」
平心靜氣,面對人體
藝術與色情,爭什麼呢?該爭取的或許是健康的心態、豐富的知識,和深邃的靈魂、無止境的藝事。
面對裸體藝術,我們或許還不能衷心讚美肉體,也不能當下摒除雜念;我們一定會有些許的尷尬和羞赧。但至少,我們可以試著與它和解共存,承認肉體和精神一般美好、重要,它們都將陪伴我們渡過長長的一生。
最後,我們似乎也必須接納肉體中的原始欲求,它並不齷齪,也不是不能表現;只是慾念無盡,如果藝術的分寸拿捏不穩,而落得難堪、醜陋,豈不平白委屈了人類美麗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