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有一大群不分藍領或白領的工作者,他們身強體壯,早出晚歸,然而一天工作所得卻僅能勉強維持基本生活所需,一不小心可能就往社會更底層墜落。他們被稱為「新貧」階級,或是帶有自嘲意味的「窮忙族」。
窮忙族的出現,有人歸咎於台灣租稅制度長期偏袒富人,造成貧富差距擴大,加上住宅、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都成為昂貴商品,以致窮人難翻身;也有人批評是因越來越彈性化的勞動型態,讓企業在景氣不佳時得以以大量派遣勞工、臨時工代替正職勞工,當成因應籌碼,卻也造成勞工「吃不飽餓不死」的困境。現在景氣回春,該是我們思考如何透過制度面的改革來對抗工作貧窮的好時機。
3月初,桃園就業服務站在陽明公園活動中心舉辦的就業博覽會,一大早就湧入上千位求職者,個個臉上表情既期待又忐忑。
面容黝黑而略顯憔悴的陳先生支著頭,半無奈地在求職表的年齡欄填上46。「中高齡找工作真的很難!我故意填實歲,比虛歲少報2歲,效果有差!」
陳先生與妻子曾經是典型的「黑手頭家」,在電子產業蓬勃的年代,從事主機板零組件外包工作多年,維持著小康之家。然而,3年前受到全球金融危機波及,小工廠的接單量及利潤遽減,只好關閉「家庭工廠」出外謀生,幸好孩子大到能夠半工半讀,存款加上長輩留下來的房子,縮衣節食還能度日。
去年3月,陳先生進入桃園一家LED工廠擔任作業員,工作是研磨散熱片,一天工作8到12小時,底薪即基本工資(原1萬7,280元),要加班才能領較多。「環境不好、很傷身,每個人都帶兩層口罩還是不舒服。做得久的外勞健檢時照X光片,肺部都看得到黑點。」陳先生做了半年後主動求去,理由是額外負擔管理工作,又無技能訓練與升遷指望。現在陳先生仍想快快找到新工作,「一切先求有,再求好。」

因應工作貧窮,政府除了呼籲企業加薪外,也要有中長期改善就業環境的因應對策。
別以為工作貧困只發生在中高齡或低技術者身上,近年已有朝向年輕化、高學歷擴大的跡象。
今年剛滿30歲的陳重光,五專國貿科、私校日文系畢業,退伍後卻始終找不到正式工作,都靠打零工度日。最近4年,他是靠著公家機關的「短期促進就業方案」,工作稍微「穩定」。二月底剛結束在勞委會勞保局的6個月臨時工作,日薪800元,早晚還去兼差,月入也僅有2萬元。
為了壓低開銷,陳重光與友人共同租屋在新店寶橋工業區內,每月4千元的租金加上必要的生活開支,是標準的月光族。
工作貧窮化的現象有多普遍與嚴重,你一定也注意到了。
台北仁愛路精華地段,身上夾著兩片廣告看板的「三明治」人,或者手舉大看板的臨時工,一站數小時指引預售屋的方向;林森南路口,單親媽媽背袱幼兒,顧著一旁的小推車,裡面是一顆20元的烤地瓜;甚至在車流快速的高架道路旁,紅燈停時就有頭戴布巾的婦人走向一輛輛車旁,向車主兜售一串30元的玉蘭花,風雨無阻,工作危險又辛苦。

效忠一輩子的印刷廠關門了,徒有一身好本領的中年勞工,領了失業救濟金,計畫著未來。
文化大學勞工關係系助理教授李健鴻指出,台灣的工作貧窮化現象,可以從這10年台灣受僱者的「平均薪資」與「平均工時」的變動來觀察:
台灣勞工的平均薪資(包括平均薪資與獎金、紅利等非經常性薪資)從1999年的4萬842元,增加至2009年的4萬2,176元,10年來增幅僅有0.32%(表一)。
弔詭的是,雖然近年平均薪資停滯甚至倒退,平均工時卻是上升,從2007年12月的183.9小時,攀升到2009年12月的191.1小時,名列全世界工作時數第二長的國家,次於韓國。
經濟學者周添城的研究指出,1999~2009年這10年間,我國的名目GDP平均成長2.89%,成績不算差,但勞工的平均薪資卻只成長0.58%,顯然經濟成果並沒有雨露均霑。
主計處在解釋「員工薪資成長率為何低於經濟成長率?」的現象時,也強調,GDP的最大分配項目就是受僱報酬,1990年前受僱報酬占GDP比重緩步上升,1990年達到51.7%的歷史高點,此後比重一路下滑,2007年下降到45.55%的低點,營業盈餘比重卻相對攀高,顯示企業主多將賺來的錢留下來預備投資,或放進自己口袋或分配給股東,卻吝於分享給廣大勞工。

家境清寒的單親媽媽被排除在嚴苛的社會救助標準之外,只能靠著路邊烤地瓜來賺取生活費兼照顧幼女。右圖:底層勞工必須靠著超時勞動來換取起碼的收入,不得已只能以車當臥舖。
新貧現象,全球皆然。然而,長期以來因被漠視、隱而不見,美日和國內的記者、社運者不得不以臥底調查的方式揭發真相。
12年前,美國專欄作家芭芭拉•艾倫瑞克為了探究缺乏專業能力的人如何靠薄薪過活,臥底潛入底層職場工作。
擔任過女侍、旅館房務員、看護、賣場銷售員後,她深刻體會:不論是趴在地上抹地板、滿頭大汗應付點餐客人、不斷折疊賣場衣服,這些工作都非常耗費體力,容易造成身體傷害;而一旦生病或受傷,就得咬緊牙關撐過去,因為根本沒有生病津貼或健康保險;單靠一份工作仍不足以租屋,必須兼差才能打平;每換一份工作就必須重新適應新環境、人際關係,前途一片茫然。
日本社運健將湯淺誠在《反貧困》一書中,揭露一個令中產階級心驚膽戰的事實:今天陷入貧困者,並不是傳統的老弱殘疾,相反地,他們都來自「曾經不貧困」的家庭,只是因為意外受傷或找不到正式工作,生活就陷入困頓。
國內財經記者出身的吳偉立,為了了解台灣便利商店加盟體系的運作情形,進入超商打工數周寫成《血汗超商》一書,也發現類似現象。
一般來說,加盟總部為了賺取加盟金,常以自己當老闆創業成功為訴求,吸引中年失業族投入,但加盟主進入體制後才知道為了應付激烈的競爭、不得不壓低人事成本,以致店主除了要負責作帳及管理工作外,也要「親上火線」,站收銀台、搬重物、清點貨架、擦拭打掃。更可怕的是,為了維持24小時不打烊的高速運轉,還要機動性填補空缺班表,生活全被店面綁住、生理時鐘大亂,如此賣命,月盈餘(個人薪水)卻可能不到3萬元;萬一撐不下去而提早解約,還要損失加盟金及廉價讓出店鋪。
「創業當『頭家』,也不過是受到限制的『工頭』,貫穿其中的仍是外包邏輯,」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謝國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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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二:台灣服務業中「低薪」與「高薪」行業之比較(2010年)/資料來源:主計處。製表:陳歆怡/註:同期服務業部門受僱員工平均薪資為45,720元,平均薪資含經常性薪資(指按月支付員工之本薪)及非經常性薪資(包括加班費、工作/績效獎金、年節獎金、員工紅利等)。
究竟台灣這群收入少得可憐,越忙越窮,還要擔憂丟了飯碗的人,有多少?台灣社會的富裕形象又是在何時出現斷裂?
根據內政部調查,2010年第二季全台在法定貧窮線以下的家庭有近10萬8千戶(約26萬3,925人),占總人口約1.1%。然而,這個低估的數字長期被學者詬病,因為台灣是全世界設定扶貧門檻最高的國家之一,比起歐美國家動輒超越10%的比例,或鄰近韓國的7%、日本的6%,我們的富裕程度只是帳面上的數字遊戲。
台大社工系教授林萬億指出,若依照歐美國家計算貧窮線的公式,台灣約有7%的窮人,也就是約有一百多萬名的貧困者沒有得到政府任何補助與社會關懷。
中央大學「溫世仁管理講座」教授兼副校長李誠2006年在研討會論文「錢多時少與錢少時多:全球化所帶來人力運用不均的問題」中早有警訊,指出台灣自1985年以後「窮忙富閒」的現象愈來愈嚴重。
他將25~64歲男性全職工作者的工資分為十等分,比較最高與最低所得組的薪資與工時變化,發現1980年薪資在最高90%以上的員工,平均時薪是316.9元,平均每週工時52.5小時;而薪資在最低10%的員工時薪是61.8元,每週工時49.7小時。
1990年,薪資最高組的平均時薪是最低薪資組的5倍,工時卻縮減為最低薪資者的92.9%,也就是說,當時已出現高薪者「賺得多工時短」的現象。到了2005年,薪資差距更惡化達到10倍,而高薪者的工時更短,約為低薪者的86.2%;至於女性的差距比男性更大,顯示底層勞工已陷入「低工資長工時,難以累積人力資本」的惡性循環。

因應工作貧窮,政府除了呼籲企業加薪外,也要有中長期改善就業環境的因應對策。
分析原因,1990年代全球經濟型態出現劇烈變化,開發中國家釋出大量勞工;台灣也從勞力密集的產業轉向技術密集。1991年政府開放大陸投資、2002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台灣產業大量外移,國內勞動市場供過於求。
李健鴻指出,製造業與電子業外移後,首當其衝的就是工廠作業人員,其次是中低階管理人員,衍生出大量的長期失業者,而這群人即使再就業,往往因產業結構轉型,技術條件不合,薪資及福利條件也大不如前。
台灣產業政策不合時宜、過度偏向電子製造業,也是元兇。
多年前,中央大學經濟系教授朱雲鵬即為文提醒,台灣產業以電子業和製造業為主力,其中工業部門平均要花30億元的投資,才能創造1,000個就業機會;以12吋晶圓廠來說,必須投入700億到一千億元,才能增加1,000個就業機會。而批發零售與餐飲業,只要6億元的投資,就可創造同等就業機會,因此台灣若要提升經濟景氣,除了靠大型高科技業領軍外,還要多扶植服務業,雙頭並進,不可偏廢一端。
估計自2001年後,台灣服務業產值就占六成,2000~2009年間,服務業部門的就業人數比從46.6%大幅增加到58.8%,成為就業機會的主要來源。然而,除了少數講求專業技術、或是靠金融資本運作的行業,絕大多數的服務業因以中小企業居多,偏向內需型,受市場狹小所侷限,加上工會組織率偏低,以致薪資很難大幅提升(表二),但這也與台灣勞動市場型態逐漸彈性化有關。

因應工作貧窮,政府除了呼籲企業加薪外,也要有中長期改善就業環境的因應對策。
當全球化浪潮來襲,身為國際成員的我們,也適時因應,而全球化反應的經濟與社會價值,就是「新自由主義」,強調「國家解除管制與經濟自由化」。
因此,國家藉著鬆綁勞動法規,吸引企業投資創造就業機會,而企業也藉著工作外包或運用部分工時勞動、派遣勞工(即所謂的「非典型工作者」),以降低生產成本,增加產品競爭力。
前台大社工系教授詹火生指出,勞動彈性化政策,表面上讓失業問題暫時得到抒解,卻造成「核心與邊陲」的M型化勞動型態,也就是勞工被區分為對企業重要的核心勞工,以及可替代性高的邊際勞工兩大類。核心勞工享有較佳的工作保障、福利與職業訓練機會,技術水準較低的邊際勞工,卻因低工資、福利少,就業不穩定,陷入了工作貧窮的困境。
根據主計處去年底公布的「人力運用調查報告」顯示,去年5月全台從事非典型工作的人數達72.3萬人(其中「部分工時」與「臨時或派遣」人數會有重疊),較2009年增加3.6萬人,占全體就業者的6.92%(表三)。
從行業別來看,支援服務業(如仲介、保全業)的非典型人力比例最高(19.15%),營造業次之(15.9%),教育服務業(如補習班、駕訓班與托育機構等)第三(9.34%),住宿及餐飲業排名第四(8.74%)。

因應工作貧窮,政府除了呼籲企業加薪外,也要有中長期改善就業環境的因應對策。
非典型工作,環境不佳、待遇低,更常遭受不平等待遇。
專科畢業的明憲,自從2002年33歲那年失去擔任9年的穩定全職工作後,斷斷續續在不同工廠擔任臨時作業員,其間空窗期長達1年。最近一次的短期派遣工作是保全,內容則是替休假的正職員工「代班」,地點、時間不穩定;上工9天後,明憲對於日夜顛倒和東奔西跑深感不慣而辭職,然而保全公司在結算時,卻以「沒做滿一年」為由,從以日計薪的微薄薪水中多扣一筆「制服費用」,算下來只領到4千多元。
台灣勞工陣線秘書長孫友聯說,非典型受僱者雖然依法享有勞工法規訂定的權益,但實務上常被鑽漏洞。以派遣來說,高達九成的仲介業者,甚至是赫赫有名的人力銀行,只是將人力「轉介」給企業,沒有打算長期僱用派遣勞工,不但不負擔勞工應有的勞健保、資遣費、退休金提撥及其他福利,發生職災時也不用負擔雇主責任,卻還要抽取10∼15%的「行政管理費」。
從2005年勞委會對十種職業類別的薪資調查可見,派遣勞工的平均薪資只有正職勞工的八成(尚未扣除行政費用),其中差距最大者為電話客服人員,平均薪資只有正職人員的46.4%,快遞與搬運業的派遣勞工次之,平均薪資為正職的63.6%。

長期失業人口有朝年輕化、高學歷化擴大的趨勢。青年就業,只能先屈就低薪的服務業工作。
要解決比舊貧更盤根錯節的新貧問題,首先要確立的觀念是:「貧困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結構問題。
文化大學勞工關係系副助理教授李健鴻建議,從「擴大社會救助」到「保障勞動安全」,形成正向循環的抗貧對策。
首先,放寬貧窮線認定標準,擴大社會救助範圍:去年底立法院已通過「社會救助法」修正案,將現行貧窮線(最低生活費)的計算方式與先進國家的標準接軌,也就是從「平均每人消費支出60%」,修改為「平均每人可支配所得中位數的60%」,預計今年7月實施後,可發揮消極安貧之效。
其次,提高基本工資至合理水準:根據國際勞工組織的「最低工資公約」定義,最低工資設立宗旨是要滿足勞工及其家庭成員的需要。以2009年台灣勞工每人平均扶養人數為1.25人、台灣省每人每月最低生活費為9,800元來計算,那麼勞工自己加上被扶養的親屬,每月至少需要2萬2,000元才能生活,但去年9月基本工資調升卻只提高到17,880元,實有再提高的必要。
勞委會主委王如玄之前曾承諾,未來勞委會每年都會審議基本工資,但必須與各工商團體協商,取得共識。
最後是保障非典型工作者的勞動權益,以派遣為例,在明確規範派遣公司與要派公司的雇主責任外,勞工團體更期待落實同工同酬。但攸關基層勞工權益的勞基法派遣專章,卻仍待勞委會整合各方意見,送交行政院審議。
過去幾年,為了挽救令人心驚的失業率,政府忙著提供各種短期就業機會,其實調整產業結構、改革稅制才是根本,若不徹底檢討現行資本利得課稅的缺失,很難舒緩日漸惡化的貧富差距。
讓日本社會正視工作貧窮議題的湯淺誠提醒我們:不要以為你自己不是部分工時者、不是派遣勞工,就能置身事外。當企業嚐到「彈性」運用人力的甜頭後,誰還會雇用正式勞工,願意負擔勞健保退休金、與工會溝通?漠不關心,是反貧窮的最大敵人,不逃不離,正面迎擊,台灣亦然。

表一:台灣受僱員工平均經常性薪資年增率及經濟成長率之比較(2000-2010年)/資料來源:主計處/註:實質經常性薪資年增率為扣掉物價變動率後的數字

家境清寒的單親媽媽被排除在嚴苛的社會救助標準之外,只能靠著路邊烤地瓜來賺取生活費兼照顧幼女。右圖:底層勞工必須靠著超時勞動來換取起碼的收入,不得已只能以車當臥舖。

從事高危險性、耗體力的建築臨時工,感嘆薪資一年不如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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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三:台灣非典型就業趨勢(2004-2010年)/資料來源:主計處

因應工作貧窮,政府除了呼籲企業加薪外,也要有中長期改善就業環境的因應對策。

白領與藍領工作者汲汲營營,早出晚歸,卻還是「苦哈哈」的月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