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堛漱H總認為拜拜浪費,報紙上也常常跟著宣傳,說是某鄉某鎮一次大拜拜吃掉……,全鄉的人一年才一次花數十百萬元,實在不能算是浪費,何況,在台北市,起碼幾千個飯店餐館,他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人在『大拜拜』,一晚上大吃大喝所花費何止百萬元,為什麼不說城堣H是浪費呢?」
這是中研院院士李亦園教授民國六十五年在一篇「平心論拜拜」文章中所引述的鄉民心聲。十六年後重讀舊文,我們慶幸如今社會的開放,無論政府民間,多能尊重、鼓勵,甚至熱心參與俗民文化活動,而不僅以「經濟」或「科學」來度量它。
較諸從前,今天的廟會活動,除了「吃」拜拜外,王船一燒數百萬,炮仗滿地上千萬(七十五頁,廟會發燒);至於台北人夜夜笙歌的花費,又豈止於「飯店餐館」?只是「節約拜拜,勤儉致富」的標語口號不見了。
「我想,很多研究東亞工業化的人能夠體會卓別林電影『摩登時代』中,主人翁乍見現代機器的感受」,這是美國哈佛大學社會系教授傅高義,用來形容西方先進國家驟見東亞經濟力時的陌生與詫異,(一一○頁,每月一書)四小龍為什麼能在短短的四十年裡,完成西方百年的工業化過程?
傅高義研究四小龍成功的因素,他特別舉出考試在這些社會日常生活堜狾的重要性;在考場過關斬將,甚至是青少年及其家人最重要的人生目標。他認為,考試使得每個人的成長過程都處於服從指導、認真學習的狀態,養成人們願意長時間工作及遵守紀律的習慣。
看到南韓在成長高峰一週近六十小時、日本五十小時的工時,再想想德國工人每週工作廿九小時,又享受全世界數一數二的休假、工資,卻動員全國總罷工以爭取百分之四的加薪。東亞人、以及他們所謂的「儒家文化」影響,果然讓人夙夜匪懈、熱愛工作、永不倦怠,並且因此創造財富?在考試制度中過關斬將的天之驕子之外,考場失意者又何去何從?他們如何在這個講究「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社會埵w身立命?
根據統計,台灣地區十五到廿四歲的青少年中,共有五十一萬七千未升學亦未就業的「閒置」人口(廿九頁,彷徨少年路)。在這個勤奮的社會裡,何時冒出這許多「不事生產,遊手好閒」的年輕人?廿年前,半工半讀、甚至輟學幫助家計的青少年時有所聞,為什麼今天社會上充斥著閒置人口,卻又要引進外勞來解決勞工荒?十年前加工出口區那些年輕人一片欣欣向榮的美好容顏那堨h了?我們社會生了好逸惡勞的病?問題是,人類致力工業化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更美好的將來,能擁有更多閒暇?上一代像工蜂般長工時地勤奮工作,累積財產,不也是為了讓下一代不再辛勞,享受生活?
富裕之後,面對廟會的日益奢靡,我們的議題或許不是節約或浪費,而是回到形式與實質的本題,討論虔誠與褻瀆的分際。為什麼中國人最崇高的祭天禮,用的是清水,是不加五味的白肉?燒掉一船價值數百萬、真冰箱、真電視的王船,真能討得神明的歡心?
為什麼燒香拜拜赫然與KTV同登「休閒活動」排行榜?我們的社會有沒有面對休閒,安頓身心的餘裕?富裕之後,面對失學無業的閒置青少年,他們究竟是享受閒暇的幸運一代,或只是充滿挫折地在電動玩具裡逃避壓力?我們的社會是否有容納他們歇息遊藝的空間?和再出發的機會?果若如此,我們才能驕傲地說:這是一個富裕的社會,上一代的勤奮種樹,後人得以餘蔭乘涼。
也是科學昌明,工業發達之後,人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看到一塊寸土就看到高樓華廈的桶金,逢到一片山水勝景,就建起大型遊樂園。文明的現代人已不像「摩登時代」裡的主人翁那樣在機器主導的社會裡跌跌撞撞、無所適從,現代人工作時與電腦為伍,閒暇時仍不能忘情螢幕、機器。都市叢林裡,誰又得見四時行、百物生的朗朗生機,能為自己在天地間找到位子,不被「閒置」於歷史、自然的生生不息之外?
隨著南迴鐵路的通車,環島網路畫出了一個完整的圓。工業化的象徵,代表速度、效率的高速火車、捷運系統,將為我們帶來更多文明與繁華。就在這新舊交替的當兒,何妨搭一趟支線之旅(第七頁,舊鐵道,新休閒),看看車窗外廢棄的礦坑,看看伴我們走過從前的蛇窯大水缸;看看山林,看看小溪,或許也能平心靜氣看到我們四十年來勤奮努力換來的工業化,究竟得到了什麼?付出的又是什麼?得失之間,又如何安頓身心、創造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