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撒潑的太陽使我暈眩,尤其是當我站立在美兒的門前。
紅門,上午十一點,齊頭罩腳的熱!滿滿一眼簾的刺燙,感覺上整個人全是火辣辣的。
開門的是孩子,高個子,平我胸吧!他突然的出現在我面前,駭了我一跳!我可沒料到他有這麼大了。
女人的聲音細細的在問:
「是誰?」
然後,在我還沒有回憶完全,不敢斷定是不是美兒的嗓音時,美兒現身了。還是那個樣子,美兒,她還是那個樣子,和多年前我們共處的每一個夏日一般樣,沒有改變。仍有著尖尖的小臉,汗涔涔的頰上貼著微卷的髮,也不肯用手拂一下,還是跟以前一樣。
我擠出一抹笑,美兒家居的寬腰身棉布洋裝萎縮的靠著她的身子,提醒我自己穿了一身最新流行的連身馬褲。
「美兒!」我喚她。
「是,是圈圈!」
她吃驚,並且有些不安的結巴。
我伸出手去擁她的肩,小院中爬滿棚的珊瑚藤正攤開身子無忌的綻放著,左一串右一蓬的急忙忙展現粉紅的小花朵,陽光篩過花藤,一下子減弱了威風,幻變成圓圓疊疊的光影描抹在美兒的臉上。
「沒有料到我會來吧?」
「欸。」
「好麼?這一向?」
我的問話可是親切溫柔兼而有之,並且,抑揚頓挫的得體,使她彷彿頗不自在的。
「好,好,謝謝。」
我回過頭去,望著羞澀澀含著笑的孩子。
「傑,你是不是傑?」
孩子點頭,臉都紅了,倒真像他爸爸!
美兒強自掙扎,好像很困難的由我臂中脫走,站到孩子身邊去。
「這是劉阿姨,喊,劉阿姨。」
「劉阿姨。」
「我是圈圈阿姨,你小時候都喊我圈圈阿姨。」
「圈圈阿姨。」
孩子乖巧,很順大人的樣子。
「你不是要出去玩玩嗎?你去吧!」
美兒把孩子打發走,他走到門口,竟然伸出手來朝我擺了擺,我愣住,尤其懾於他那一雙眼尾微微下垂的大眼睛!
「請進屋坐。」
我隨著美兒走,眼光在她穿舊膠拖鞋的腳往上不斷的遊移,她既沒胖也沒瘦,幾乎完全是老樣子,右小腿肚上斜斜的那道疤,還是念高中那年我們在浮洲里河游泳時被橋礅刮破留下的!那臀,雖然生產過孩子,卻仍然窄瘦得搖擺不出什麼誘人的走姿,而明顯下傾的美人肩,因為背的微弓給表露出一股早來的老態。
美兒的家、美兒的客廳,我曾經來過許多次,那麼些年了,擺設當然改變了很多,沙發換過,茶几也不是以前那兩支假不鏽鋼墊玻璃上,牆上的畫和裝飾品都不是以前的,沒有一絲絲從前的樣子。
「你坐,我去給你倒杯冰水。」
她倉惶的逃離,只剩我一人陷坐在熱得發燒的假皮沙發裏,我又四處擺著頭臉張張望望,我知道我在找什麼,沒有,客廳裏沒有他們的照片,什麼照片都沒有。
美兒給我端來一杯熱茶,看得出是新沏的,她謙卑的對我笑說:「我忽然想起你喝熱茶,不分冬夏,只是,我這兒沒有龍井。」
「謝謝,我現在什麼都喝,我已經適應了什麼都喝,早就沒有以前的執著了!」
我不知道又戮到她那一根筋了!她臉紅得厲害,唇還讓牙給輕咬著。
我翹著腳,微微搖動著,我是有備而來,我知道自己一付好整以暇的姿態,相對這麼久了,她始終避著我的眼光,而我,則一直不斷的打量她,打量她。
美兒老囉!
她的眼尾有了說笑紋,還挺深的,我沒有,我到現在都沒有,這大約就是胖的好處!
「我路過,知道你住在這兒,就來看看你,抱歉也沒帶東西。」
「那裏。」
不知道她的「那裏」指的是什麼?
望著她的惶然,我有著得意的快樂,我向她逼了一步。
「復萌昨天還給我來過電話。」
「哦。」
哦什麼?
「他和你還有聯絡麼?」
「沒,沒。」
「其實,大家還是朋友,你也不要記恨他,他對你不錯的。」
「是,是呀,他對我不錯的。」
我微縱了一下眉,這戲這樣唱下去,沒什麼精彩可言,她幹嘛不反擊?
「美兒——」
我舐唇,猶豫著該不該轟她一砲?
她睜著大眼驚望著我,噫!多年的老友哩!聽我的呼喚,她習慣的知道我會有什麼驚人的語句,她已經心顫了!
「我,我一直不明白,你和復萌到底是為什麼?」
大眼急速的垂落,呆滯的向著地板,地板是潔淨的大塊磁磚,好像,好像以前就是,就是這樣稍稍帶一點暗暗的光,泛著青灰的大塊磁磚,我竟然思不起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提這個老話,只是,我怎麼都弄不明白,你,復萌,你們是一對璧人!這麼好的一段婚姻!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忽然就結束了?說離就離了?」
「媽!我回來了!」
童嫩的一聲尖嗓,把美兒和我都嚇了一大跳!不知他是什麼時候推開紗門進來的?孩子一頭的汗,衣衫都濕貼在身上,美兒聲音揚起:
「唉!你這孩子,怎麼一身汗?快去擦擦,換件衣服。」
美兒起身,將孩子往內推。
「你坐坐,我去給他弄一弄。」
「美兒——」
她隨我的呼喊止了步,又是一眼驚。
「他八歲了吧?該自己照顧自己了!讓他自己去。」
我訝異於自己語句的截硬!真好像個惡婆婆的語調!美兒手鬆離了孩子,又坐下,孩子說,聲細細的:
「你們好奇怪,都熱得一頭汗,為什麼不開電風扇?」
孩子進了內房,美兒慌慌開了電扇,我開皮包,取出小手絹,輕輕沾吸我已經流淌到頸間的汗水。
「他八歲了,真快!」
美兒沒言沒語,我有些被惱火了,急急又轟出一砲。
「我沒記錯吧?他八歲。」
「嗯,嗯,是,是呀!你記性真好!」
我笑笑,那笑聲使美兒頻頻搓手,汗流得更多,我煩膩起來。
「美兒,你把汗擦擦好不好?」
她站起,走到浴間,過一會出來,汗擦過了,髮仍蓬亂,這樣不知整飾,不知打點,是因為已經沒有男人看她,愛她了麼?
「你看我有沒有變?」
我生氣她老是處在挨打的地位,我要她揚動起來!
「變,變多了。」
「說說看。」真是一撥捋一動!
「你,你好漂亮,看起來比以前還要年輕,又時髦!」
「還有呢?」
「呵,瘦了,瘦了好多!身材好好!」
哼!瘦了,我付出多少代價才瘦的?雖然現在我仍然有著渾圓的體態,但是腰是腰,腿是腿,在我們這個年歲裡,胖些還是好的。
「你真的瘦了好多,剛才,我差點不敢認你!」
當然!以前,我太胖了,飛雲管我叫「團團」,不知怎麼三傳兩傳,朋友們笑著傳播我的昵稱,竟給傳成了「圈圈」,那時,真叫胖,或許這也是飛雲移情別愛的一大原因?
想到飛雲,我又昇起我心坎深處的濃濃恨意!我嗶嗶剝剝的彈弄著我的指甲,十年的夫妻哪!十年的夫妻!他竟然會去愛別個女人!他竟然!怎麼怎麼怎麼叫我不恨?飛雲,飛雲……
「飛雲——」
美兒整個人僵呆住了!
我喃喃的:
「飛雲,飛雲死了大概有六年了吧?奇怪!有的時候我可以完全把他忘記!」
美兒用力搓著手,聲音細小極了。
「不要,不要提他吧!免得你難過。」
她也難過呢!她的表情告訴了我。
「記不記得以前我們住新竹的時候?」
美兒把嘴唇抿了又抿。
「我們住眷村,後門對後門,處得真好,你記不記得飛雲愛吃你包的韭菜餃子?」
美兒不作聲。
我立起身,在窄窄的客廳中輕慢的踱步,細挺的鞋跟權威的在地磚上敲著言語。
我踱到電扇前,一逕擺頭的電扇呼呼的打出強勁的熱風來,這不是我們送的那隻電扇,為了飛雲總是送東西給美兒他們,我和飛雲總是有著爭執。那隻電扇怕早就不在了!經過這麼些年,什麼東西能經過這麼些年還會是好端端的呢?
「你們搬到這裡,我和飛雲還來過好幾次,然後,沒多久,就聽說你和復萌離了婚。」
那時,飛雲曾到台北來勸過幾次,我因懷著娃娃,沒再來過,而,不到一個月,飛雲摔了飛機,我流了產,我的生命剎時短了線,走了音,又有些像電視影集來不及演,急急剪掉一截,莫名的打上「劇終」的字樣!
她雖然也沒了丈夫,但復萌好歹並沒有死,在必要的時候,「前夫」還可能伸出手拉拔些什麼,而我,死了丈夫,死了孩子,死了婚姻,我幾乎也死了好些年!
我盯著呆望地磚的美兒,這女人,以前,在校時她總是默默的隨在我身後,我考試一定打派斯給她,我演講她拍手,我收到情書她羨慕的讀,我打工賺了錢她跟著得好處!從來我待她都不錯!而我現在落到這般地步!
「美兒,你現在靠什麼過日子?」
太久沒開口了吧?美兒驚了一下,吱唔著:
「我,復萌,復萌給我留下的錢,我打打會,放放利息,平日,平日做做加工,我們這附近有個電源線加工廠。」
「過日子夠?」
「夠,還算夠。」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靠什麼過日子呢?」
她抬眼,速速看了我一下,咬唇。
「你,你好像過得很好。」
好?當然好,飛雲的撫卹金足夠我過半輩子的!
「我做生意,跟人家合夥開貿易公司,現在雖然不大景氣,可是L.C.還是有的,很不壞呢!滿賺。」
「你一向都能幹,你從小就比人家都強。」
可是我卻把不住丈夫!
我的汗又多了起來,我的恨怨又燃起了火!我決定趁她不備,再給她一槍!
「美兒,我忘記了,你和復萌離婚的時候,傑多大?」
「傑,很小,那時候,傑還很小。」
她還是望著地磚,好似全神貫注的在研究著地磚的形式與花紋!
「到底多大?兩歲?一歲?還是幾個月?」
我向前一步,站立在美兒面前去,我看見她稀少的髮,髮根處汗濕濕的,幾莖白髮不妥協的豎立在黑髮外面!
「你跟自己丈夫辦離婚,難道也會忘記當時孩子的年齡嗎?」
空氣在我暴聲中遽熱起來,我怎麼這樣氣盛?我怎麼這樣火躁?我太過份了嗎?
美兒搓弄著自己的布衣,膝前縐了好大一塊,搓搓弄弄,弄弄搓搓,我有些不忍起來。
突然,美兒抬眼望我。
美兒抬眼望我,仔細的看我,看我,她的眼,那眼突然清明瞭,那眉突然舒展了,那唇原本閉緊成個一字的,現在欲啟又闔,闔過又啟,她想反擊了麼?我不禁有些些心虛起來,我是太過份了吧!我何致於要這樣給她難堪?那樣多年的交往,又那樣多年的隔閡,怎麼可能有必要這樣做?
飛雲要罵我了!
「傑那時四個月,我和復萌離婚的時候傑四個月。」
美兒站起,揚著頭,與我面對面,她與我對立呢!
「圈圈,有事就直說吧。」
我的呼吸沉重起來,汗涔涔而落,薄衫黏膩著背脊,我是為什麼來的?我來到底要做什麼?我,面對著突然奮起的美兒,面對著她豁然的面顏,竟然不知該怎樣走我的下一個台步!
「圈圈阿姨,你要不要……」
「傑!」
一手攔住闖入客廳的孩子,美兒的聲音發著顫。
「大人在說話呢!」
「要不要什麼?傑?」我問。
孩子望望他媽媽,又看看我。
「我,我只想問圈圈阿姨要不要看我的新鉛筆盒!」
我伸出手,感激的牽住孩子,示意他導我入他的小房。
房很清潔,物件齊整有致,小桌、小床,床邊有一把小提琴,而美兒日子並不寬裕!
傑快步奔向小書桌,開屜取出新鉛筆盒來獻寶,鉛筆盒上印著太空梭、戰鬥機的圖片,傑告訴我:
「我最愛飛機!」
我含糊的讚了幾句,然後,我流覽著淡綠粉牆上孩子的一些紙工,然後,我看見了懸著的那一幀照片,軍裝,肩上配著少校空軍軍階的男子,絡腮鬍在黑白的照片上烏成一片,白牙,朗朗的面,和一雙眼尾微垂的大眼。
「那是我爸爸,他是開飛機的!你認不認識他?」
我認不認識他?
「他叫李飛雲。」傑說。
「他叫李飛雲。」我說。
我望著的照片突然模糊起來!我緊咬著唇,但淚水還是奔騰而下,滴落在書桌上的什麼紙張上,擊起「喀喀」的聲響。
我用力擠清眼眶中的淚,望著因驚詫而睜大兩眼的孩子。
「圈圈阿姨……」
我將他摟向自己,一聲聲唉唉哭了起來,孩子,孩子啊!
「阿姨,不要難過嘛!爸爸已經死了很久,不要再難過了嘛!」
我哭了個夠,然後取出小鏡整妝,武裝好自己,才昂首回客廳。
「小傑這孩子真像你!」
我對兩眼紅槓的美兒沒頭沒腦的說。
我向門口步去,一邊歇斯底的叨唸:
「真像你,除了眼睛,他的眼睛和他爸爸一模一樣!」
我聽見紗門碰的一聲敲闔在門框上,我立在小小的庭院中,美兒的庭院,珊瑚藤耀人的緋色映了我滿眼,紅門外小巷裏有人騎一部破腳踏車嘎嘎的經過,有小孩子軟軟的喉音在說話,有一隻小皮球跳起又落下,跳起又落下,跳起又落下……
齊頭罩腳的熱,滿滿一眼簾的陽光,我走出美兒的庭院,走出美兒的紅門,走向曬得死人的正午小巷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