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梭在歷史的迴廊裡,一位低頭沈思的導演,彷如悲憫人類病苦的菩薩般,以心靈的鏡頭,細緻關懷一群戰事下戰慄無依的靈魂,光明與黑暗交互浸染的邊隙,「沒有祖國的人」,在台語片老導演辛奇心中反覆吟唱闇啞的音聲。
一個壓箱底的劇本,一股待釋的歷史能量……
在許多台灣人的記憶裡,曾有部讓人守著電視目不轉睛的《西螺七劍》連續劇,當年這部造成轟動的台語片,擔任幕後執導工作的,就是甫獲第三十七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特別獎、七十七歲的辛奇導演。
擔任第三十七屆台北金馬執行委員會主席的導演李行,於金馬影展記者會中回顧台灣電影史時指出,台灣早期社會環境孕育出許多好導演,老一輩如辛奇等,在入電影業前即曾從事舞台劇工作,有相當深厚的戲劇底子,為後期六、七○年代台語片奠定了良好基礎,培育出許多優秀的演藝人才。
辛奇導演的班底包括:台語片影后金玫,硬底子女演員高幸枝,男演員石英、林奇峰等,影帝柯俊雄,也曾在辛奇執導、改編自西洋文學名著《米蘭夫人》的《地獄新娘》一片中出任男主角。還有知名的柳青、王滿嬌、金塗、矮仔財、周遊、戴佩珊等,都曾與辛奇合作愉快。歡喜追憶當年盛事時,這次金馬獎頒獎典禮貴客金玫、導演蔡揚名顯得十分自豪:「那一輩演員幾乎從來不NG的!」。

在金馬影展記者會上,辛奇觀賞自己以前執導的電影,一邊解說台語片的早期歷史。
嚴格的導演,靈活的演員
環境的艱厄反而容易培養出優秀的演員,「當時台語片的底片常是透過進口或是黑市而來,一支片子平均要八百個鏡頭,成本高,不能隨便浪費,加上產量大,一年大概要拍一百多部戲,而拍片時間又短,每三天拍一部,沒辦法慢慢磨工夫,所以演員的靈活度必須很高,幾乎不能NG,」辛奇回憶當年在北投片場中拍片,演員在幾個片場穿梭來回演出不同的角色,每個人都可說「渾身是戲」。
在一群演員班底中,和辛奇合作最多的是當年台語片的當紅女主角金玫。她回憶辛奇的導戲作風時說,辛奇是出了名的嚴格,拍戲時不茍言笑,演員對他都敬畏三分。常在辛奇執導片中擔任男主角的林奇峰,則笑說辛奇是個脾氣暴躁的導演,一群跟過辛奇的演員中,就只有自己沒挨過他的罵。
「導戲容易,演戲反而困難,」在一次機緣下,辛奇客串演出了林福地執導的電視劇,因為不小心忘台詞遭罵,自從有了這次經歷後,他也終於體會到演員的辛苦。「所以後來就不再罵人啦!」他笑說。

辛奇一生的影劇生涯相當豐富,曾前往香港邵氏拍片,受到邵逸夫賞識(圖1);所執導的電影《悲戀關仔嶺》(圖2)、《三聲無奈》(圖3),及電視劇《大豪俠》(圖4)、《西螺七崁》(圖5)等,皆膾炙人口。(國家電影資料館提供)
看石頭,編故事
這次得獎前,回到曾被譽為「台灣好萊塢」的北投片場,雖然往昔所搭的電影場景已不復存在,辛奇仍難掩一股喜悅之情。
「看!這就是以前拍片的場景……」低首撫摸一塊巨石斑駁的痕跡時,辛奇不禁展露出天真的笑顏。在當時,北投的迎賓閣和梅花閣,是許多影劇界人士喜歡選擇拍片的場景,林奇峰回憶說,他曾經一整年都在北投拍片。
本身曾在日本大學藝術戲劇科就讀的辛奇,導戲之外還常親身參與編劇的工作,任何一個容易被常人忽略的生活事物,在他看來,都可能是電影中可堪運用的精彩場景。石頭後的空間,既可能是製造懸疑的所在,也可以是男女主角愛情追逐的地方。
「你知道嗎?導演,是上帝,是神,是菩薩所交賦的工作,那當然要好好做啊!」支頤在石頭邊沿沈思片刻,辛奇突然以這幾句簡短的話,為自己一生奉獻的影劇事業,做出了一個精彩的詮釋。

辛奇一生的影劇生涯相當豐富,曾前往香港邵氏拍片,受到邵逸夫賞識(圖1);所執導的電影《悲戀關仔嶺》(圖2)、《三聲無奈》(圖3),及電視劇《大豪俠》(圖4)、《西螺七崁》(圖5)等,皆膾炙人口。(國家電影資料館提供)
舞台劇、電影、電視
今年業已七十七歲的辛奇,是推動早期本土電影的關鍵人之一。一九二四年出生於台北萬華,日本大學藝術戲劇科肄業,在光復初期曾經熱中戲團活動,參與《羅漢社會》、《香蕉香》等舞台劇的舞台監督工作。一九五六年首度參與台語片《雨夜花》的編劇,並創辦「中興台語實驗劇團」;一九六四年以《求你原諒》獲「國產台語影片展覽會」最佳影片,《悲戀公路》獲最佳劇本獎,並榮獲讀者票選十大導演。一九七一年轉入電視台工作,先後曾在三台擔任電視連續劇戲劇指導。一九七八年執導的節目《愛心》,獲金鐘獎最佳社教文化性節目獎。
琳瑯滿目的影劇事業裡,辛奇一共經歷了三大階段,從早期的舞台劇時期,到台語電影時期,以及後來因台語片沒落被迫轉向電視劇的時期,三種不同的戲劇生涯,辛奇都津津樂道:「舞台劇著重和台下現場互動,電影的影像強調以張力、整體聲光的壓迫感讓觀眾起共鳴,而作電視劇,則是要注意可以讓人隨時在家裡開冰箱、上廁所後,還能立即插入劇情的鏡頭敘事技巧。」
綜合三種歷練的導戲資歷,辛奇的影劇生涯經驗豐富不說,一九九七年,本身有氣喘病的辛奇還成立氣喘之友協會,又與多位台語片時期工作人員組織了「台語片影人聯誼會」,讓早期工作人員彼此照顧。「我曾在病重的時候有等死的念頭,但後來我想通了,人在還有辦法的時候就要盡量往前衝!」和老夥伴再度聚合,辛奇又漸漸恢復對影劇事業的使命感。

辛奇一生的影劇生涯相當豐富,曾前往香港邵氏拍片,受到邵逸夫賞識(圖1);所執導的電影《悲戀關仔嶺》(圖2)、《三聲無奈》(圖3),及電視劇《大豪俠》(圖4)、《西螺七崁》(圖5)等,皆膾炙人口。(國家電影資料館提供)
以戲劇明志
「他有堅持關懷人生、批判現實的電影哲學。」在早期台語片工作群中,和辛奇死忠兼換帖的老導演陳德利,一談起這位合作的老夥伴就顯得熱血澎湃:「政治因素使他經歷許多波折,但也幫助他體會人生,堅持透過影像關照人民的生活。」
有濃厚知識份子性格、熱中社會實踐的辛奇,在投入電影工作之前,曾經是個充滿熱情、懷抱理想的青年,和一群夥伴組成青年文化協會,不定期舉辦戲劇活動,藉著舞台劇的演出來從事政治運動。光復前,演出內容多半隱含反日思想,因而招惹了些麻煩,光復後,也因直接諷喻時事,引起治安單位的注意。
辛奇回憶道,當時他曾參與日據時代知名劇運人士宋非我所籌備的戲碼《壁》,由於使用雙關語反映政府沒有照顧老百姓,導致被「特別關注」而逃去廈門,獨自過了一段窮苦潦倒、生病餓了沒東西吃的日子。後來回到台灣,又和藝文界友人合組實驗小劇團,演出影射二二八事件的《香蕉香》一劇,但沒想到在中山堂演出時,竟節外生枝引發台下外省籍、本省籍觀眾互毆事件,致使隔天台北市長游彌堅下令禁演,而他也在友人暗中通報後,被迫展開第二次的逃亡行動。「夜半三更被人通報去拍電影,我一聽,就知道有麻煩上身了……」
提起這段坎坷歲月,辛奇豁達表示,往好處看,這對自己往後的電影之路幫助甚大,由於體驗了特殊的人生經歷,也開啟他關心底層的視野。一九五六年以後,辛奇由舞台劇時期轉向台語電影階段,創作主題也由政治嘲諷漸漸走向小市民生活的觀照。

描述大雜院中底層人民生活百態的《後街人生》一劇,是辛奇最滿意的代表作。(國家電影資料館提供)
後街人生、悲憫底層
「我喜歡用小人物在困厄中奮鬥的題材,也偏好關懷底層人民的心聲。」在辛奇眾多執導的台語電影當中,堪稱代表作的首推一九六六年所拍攝的《後街人生》。
《後街人生》描述一群小市民在台灣經濟轉型期間打拚失敗後,群聚於大雜院中所發生的有趣故事。辛奇以帶點滄桑復又戲謔的鏡頭語言,淋漓盡致地呈顯出底層受困的眾生群相,被包養的窮苦少女、孤苦伶仃的老人家、成天酗酒的男人等,一群看似庸庸碌碌過活卻又有著溫厚本性的小人物,透過每天往來互動所發生的尋常小事,彼此傳遞同悲共歡、互相扶持的情誼。
影片中最為人津津樂道之處,還有一些反映時事的情節,例如包養女孩的兩個男人,一個是包「一三五」、一個是包「二四六」,這樣安排的目的,在於諷刺當時常常刁難電影從業人員的電檢處,其中正有兩組分屬星期「一三五」、「二四六」排班工作的人員。
「很多反應時事的敏感情節,也許現在聽來並沒什麼,但在那時候,卻會令觀眾會心一笑,」辛奇笑著說,藉由故事點出觀眾敢怒不敢言的真正心聲,戲裡戲外大家就成了一群互相撫慰的經驗共同體。「看到影片中出現的壞人名字,用的都是當時惡名昭彰的議員姓名諧音,觀眾當場就立即哄堂大笑了。」擅用喜劇手法製造故事張力,同時傳達政治困局下平凡人物悲喜起伏的辛奇,一談起以往將社會關懷融入電影的熱情,頓時顯得虎虎生風,「電影,就是一種社會志業!」他略顯激動地說。

站在當年北投迎賓閣中,辛奇導演笑著說:「導演,是上帝交代的工作。」
沒有祖國的人
截至目前總共已拍了九十多部台語電影的辛奇,雖然一生拍過不少好片,然而卻有份心願一直未能完成,「在我內心深處,有個劇本時常呼喚著我,那就是『沒有祖國的人』……」。
原來,台灣光復後,正熱中政治運動與舞台劇的辛奇,有天遇到了一名被聯合國判為「戰犯」的人急急找他投訴,從這天起,這個劇本便在心中生根。
由於二次大戰時,許多台灣人被徵召至南洋為日人打仗,等到戰爭結束後,卻只能滯留在南洋一帶,不但流離失所生活困頓,還被日本政府及國民政府雙方同時判為戰犯,「日本人不要,國民政府也不要,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屬於哪一國人……」辛奇辛酸地述說在大時代動亂中許多人找不到歸路的痛楚……,他時常想,若有一天自己終能實現拍攝這群「沒有祖國的人」的故事,那才算是真正圓滿了自己所熱愛的電影志業。
「可惜拍戰爭場面需要耗費大資本,而且我現在年紀又大了,身體也不好,所以我這個劇本到目前為止都一直壓在箱底,就好像被判了死刑不能超生一樣……」辛奇滿臉失落地說。對於一個將電影視為人道主義實踐的老導演來說,這是一生的遺憾。

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記者會中,影劇界前輩李行導演(前排右一)、製片戴傳李(前排右二)、國家電影資料館現任館長李天仰(前排左一)、當年著名演員戴佩姍(後排右一)、高幸枝(後排右二)、金玫(後排中)等齊聚一堂,歡喜追憶當年盛事。
無奈的影人
除了拍不成「沒有祖國的人」讓辛奇感到遺憾外,台語電影的沒落,也使辛奇的導演理想受到很大的挫折。「本來台語片是很有希望的,但是許多片商有投機心理,沒有電影理想,一部阿西片熱賣後,就開始一窩蜂都拍阿西,當觀眾看來看去都是一樣的劇情,哪還想再看?這樣胡搞一陣後,台語電影就開始走下坡了,」回憶起台語電影沒落的關鍵期,辛奇頗感無奈地說,而今天的國語片、港片似乎也在走同樣的路。
為了現實經費的考慮,辛奇坦言自己還曾經執導過黃色電影,亦曾轉型拍攝自己並不擅長的武俠劇,當台語片走下坡時,他轉而去拍國語片,還學當時大導演胡金銓的電影手法,然而拍了三四部後,終因必須使用許多特技鏡頭感到過於疲累而作罷。雖然回想起這段無奈的影人歲月,辛奇頗感無奈,然而基於一份對影劇事業的熱愛,他卻能將苦澀轉向幽默,「我拍的黃色電影,也是用喜劇的形式處理呢!」已經七十七歲的辛奇,站在迎賓閣的風中,望著遠處的街道呵呵一笑說。

近年來興起的「街頭電影院」文化活動,讓市民有幸回味台語片當年的風光。
回到歷史
「從事戲劇工作,應該要懷抱一份對台灣的愛。」近幾年,辛奇開始輔助國家電影資料館的台灣影史蒐集工作,將台灣歷史和影劇發展的關係做一整理、傳承。重新回到歷史裡去的經驗,喚醒了他早年舞台劇時期對台灣社會的那份關懷,他也因此再度投入舞台劇,將自己一生豐富閱歷所累積的生命能量,釋放到《古都》一劇裡。劇中,台灣和日本的文化在舞台上交互穿插,身著和服的兩位年輕女演員,分飾一對命運迥異的孿生姊妹,「舞台劇與觀眾的距離最近,和人民的生活整個融合在一起。」如今已銀髮斑斑的辛奇,回到歷史裡去汲取養料,童年時蹲在一群觀眾中欣賞戲劇的愉快經驗,在導《古都》時彷彿就在眼前。「老一輩的我們有豐富的歷史素材,如果能有年輕人的技術支援,就能拍出上好的台灣電影,說出台灣人民豐富感人的故事了!」懷抱著一份對台灣的熱愛,辛奇的電影夢重又熾熱起來。

辛奇一生的影劇生涯相當豐富,曾前往香港邵氏拍片,受到邵逸夫賞識(圖1);所執導的電影《悲戀關仔嶺》(圖2)、《三聲無奈》(圖3),及電視劇《大豪俠》(圖4)、《西螺七崁》(圖5)等,皆膾炙人口。(國家電影資料館提供)

辛奇一生的影劇生涯相當豐富,曾前往香港邵氏拍片,受到邵逸夫賞識(圖1);所執導的電影《悲戀關仔嶺》(圖2)、《三聲無奈》(圖3),及電視劇《大豪俠》(圖4)、《西螺七崁》(圖5)等,皆膾炙人口。(國家電影資料館提供)


本次金馬影展中放映的《三八新娘憨子婿》,以男女愛情追逐的喜劇風格受到歡迎。(國家電影資料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