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

吳明益的影像書寫

文‧葉美瑤　圖‧新經典文化提供

2014 6月

深入各種現場，以影像和文字雙軌記錄，是作家吳明益與眾不同之處。

吳明益，有4個身分——生態散文作家、小說家、攝影家、大學文學系教授。每一個身分都豐富著另一個身分，也使吳明益的寫作充滿理念與行動的整合力，跳出台灣文壇的耽美傳統。

近日，因為他的長篇小說《複眼人》賣出英、美、法、日、土耳其等多國版權，而深受矚目。

《浮光》是吳明益的第一本攝影散文專論，從攝影史到生態與攝影的關係，從個人到城市與野地的光影，他把快門、文字、思索，和照片結合在一起，重新開拓出散文文類的新界線。

吳明益的創作力十分旺盛，過去10年中，他出版了8本書和3冊論文。無論是小說、散文或論文，他都把自己放置到田野山林或街頭，親自走動，然後以驚人的自我要求和專注，完成了《蝶道》、《虎爺》、《複眼人》等受到文學獎肯定的著作。

求知求真的健康寫作心態，讓吳明益跨出年輕寫作者怨嘆市場不關注文學的悲情，台灣文學研究者陳芳明曾經評論：「他未曾放棄藝術要求的紀律，也未曾偏離生態關懷的立場。他依賴龐大的數據、紀錄、檔案、文件，但從來不做靜態的分析，而是進一步深入現場，以現實與史實相互印證。因此，他觀察蝴蝶時，我發現了歷史，也體驗了現場的溫度、高度與濕度。使我感到溫暖的是，他的文字裡埋藏許多不為人知的親情、愛情、友情與鄉情。」

在搜尋了近兩百張圖片後，吳明益憑著殘缺的記憶，手繪記錄下1992年業已拆除的台北市中華商場。

不放甜美的風景照

以文學創作崛起的吳明益，年少時便對美的事物有深切嚮往，也關注呈現美的手法，包括繪畫、攝影、設計、電影等，都影響了他的美學表現方式。

「我一面在圖書館裡閱讀可能找到的影像史資料，開始結識那些拿著相機改變人類視野的關鍵人物，透過閱讀這些經典影像，我默默地發現，那影像史似乎也和人類與自然互動的歷史深度相關。同一時間，我也開始面對自己的影像史：一卷不算長，卻對我來說意義深刻的膠卷，」吳明益說。

他的小說與散文總包覆著自然書寫的成分，在完成《蝶道》對台灣蝶的蹤跡探索後，這次他藉著散文集《浮光》把眼光轉向攝影史，追問：「當人類按下快門捕捉自然光影的同時，這個行為對世界產生了什麼改變？那些自學生時期開始拍攝、不被老師讚許、經過歲月淘洗後並沒有成為作品的影像，之於自己或寫作，有什麼意義？」

生活追求簡單的吳明益，對寫作卻從不肯屈就現成答案，他像個不肯安逸的拓荒者，拿起紙筆和相機，一次又一次探向沒有人走過的路。在書寫攝影散文時，相機也不只朝向蝴蝶、山林、溪流與海洋，還拍下那些壞掉的鐵門、路上走動的陌生人或街頭的小販，沒有自我耽溺、不放甜美的風景照片，他想挑戰的是，是否能將影像化為詞語，並藉此找到希望。

針對這本重量級攝影散文著作，我們特別專訪了吳明益，請他以哲學和詩意的角度，解說自己對於攝影的熱愛。以下為專訪內容：

問：對您來說，攝影是什麼？

答：自然寫作領域的博物學者們，身上都必須要有幾個工具，例如手繪、相機、顯微鏡。我從事自然書寫，自然也必備這些工具，所以就跑到攝影領域裡了。

攝影很重視硬體設備，攝影者很容易因為鑽研設備，而掉到硬體的窟窿裡，誤以為那些硬體是攝影的全部，生態攝影更是如此。比方說，在可以拍到帝雉等珍稀動物的場地，常可看到價值新台幣幾千萬元的器材擺在那邊，每個攝影者手上拿的都是最昂貴的器材，可是攝影的本質也因此不見了。因為攝影者可能是靠餵食的方式才讓那些鳥類出現，而不是透過讓自己跟整個森林融合在一起，彷彿生活在裡面，才得到一張照片，過程變得很扭曲。

對我來說，攝影一定要有動力。有時候我會這樣問自己，「我為什麼要按下這個快門？」

書名：浮光／作者：吳明益／出版：新經典文化／出版日期：2014年1月

不浪費快門

攝影一定要是心裡被燃起的一種火焰──此刻的畫面，我希望不只我看到，也希望不在這個角落的世界上其他人也看到。

我自己是從傳統底片拍照的時代成長，早年每按一個快門對我來說都是花錢的事，也因此訓練了我「不浪費快門」。有時候你必須要浪費快門，才能夠得到一系列照片中的一張好照片，但與其這樣，我更想要能夠事先預期那張好照片，如果它是在按快門的第3張才會出現，我就只在第3張下手，我想擁有這樣的直覺感跟敏銳度。

問：對你而言，寫作跟攝影之間有什麼關係？

答：我大學時主修傳播，花了大量時間看了許多當時不易看到的藝術電影，被電影這種藝術表演手法深深吸引，後來我寫小說時，鏡頭語言很自然在我的文字裡表現出來。常常會有讀者告訴我，說我的小說裡有電影感。

另一方面，若從影像來看，如果一個影像有沒有人解釋，當觀看它時差異就會非常大，因為這涉及詮釋權的問題。如果我能夠用文字精準地掌握影像的詮釋權的話，文字與影像兩者之間就會合構成一個全新的東西，我認為這兩種藝術形式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是在把你認為可能比較少人看見的、或者被人們忽略掉的某一些物事，重新提煉後展現出來。

問：《浮光》這本書也是基於這樣的概念而寫成？

答：五、六年前我開始構思《浮光》時，是想作一系列對生態攝影和攝影哲學之間的闡釋。另外，我也打算找出達爾文的「演化論」出現之後數百年間， 10本最具代表性的書，加以評論，談人跟自然的關係怎麼發生轉變。

所以，在我原來的想像裡，這本書一半是談攝影、談生態攝影的哲學，一半則是談生態意識怎麼在科學的衝擊之下產生變化。寫作中途，我回顧自己的影像史，非常激動，特別是翻閱家族照片時，發現以前的家族照片都不知道攝影者是誰，但你會看到一張照片非常吸引你，就好像把你拉到一個時間的黑洞裡面一樣，即使那張照片只是來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攝影者，他當時拍攝也不是想讓這張照片永久活存下來，可是時間過去之後，就很像海邊的礁石，當海浪退去了，礁石就露出來。

於是我想，這麼多年當中，我會不會有一些照片也是有出乎我想像的力量呢？我很捨不得自己的這部分這樣消失掉，所以在大家認為我是個小說作者、是個自然寫作者之後，我也希望屬於我的攝影史也能夠從暗房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