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了紅燈,靈車在十字路口停下了。
天氣熱,窗口望出去,在路口前停著的大車小車,讓陽光照得耀眼生花,地面的柏油成為白鐵皮似的色調,有種恍惚的茫茫生煙的感覺,彷彿在燃燒。
安桃坐在靈車裡,穿著孝服,披著麻。乾硬粗糙的麻編頭兜邊沿刮著她的臉,那是介於刺和癢之間的感覺。脖子上流著汗,醃著這一陣子養出來的痱子,又麻又辣的疼。鹹鹹的汗,在皮膚表面像某種生物似地一顆顆長出來,然後匯集,成為大水珠流下去,在皮膚上留下鹽的痕跡。
安桃垂著眼,不動,彷彿安靜肅穆。卻不知怎地想起腋毛常常結著白色的鹽,反映著體色變得有點微黃的鹽末。清肇在高燒時流汗,之後汗又讓體溫蒸發了,在身體表面,尤其是縐褶處覆著霜似的細小微粒,毫毛似的茫茫一片,乍看像是體毛,其實是鹽。以前她不曾發覺,從來沒有和清肇這樣親近過。雖然是夫妻,一定也有許多妻子不曾看過丈夫身上汗後的鹽的紋路,安桃覺著了自己的特殊,頭俯下來,咬住唇逼回嘴上隱微的笑。
婆婆和大姑就坐在對面,兩人都面無表情。婆婆發呆似地盯著放在車中央的棺材,用手絹捂著口鼻,那本來是個抑制過度悲傷的動作,在等待綠燈的剎那間,那呆鈍無所感應的臉,看來卻像是對某種異味掩鼻。大姑側著臉向窗外,身子努力向窗口伸著,彷彿身體露在空氣裏多少可以沾到風過時的涼意。沒有風,車身內有種水底下的陰暗,也許是因為棺材的黑色,卻並不陰涼。
沒有人扇扇子或擦汗。彷彿動作太多會造成對死者的不敬,生者靜止著。任何動作都極隱密緩慢,安桃靜靜的又抬起臉來,眼垂視,看著棺材。
若有涼爽的人,只有死者了。
清肇死了兩個月,殯儀館排不出日期,屍體只好放在冷凍庫裡。剛拿出來的時候,覆著鹽似的霜粒的屍身——必定是鹽似地覆得滿滿的。安桃沒看過那景象,可是根據自己使用冰箱的經驗,她產生了這種想像。她們看見清肇時,化妝師已經處理過,看上去很乾淨,只是有種奇異的、乾寒的、不潔的氣味。安桃猜測那也許就是福馬林,或是某種防腐藥物的氣味。
現在,靈車內隱微的飄著這種氣味,被生人的汗臭和別的氣味壓下去了。這靈車被不同的生者與死者使用過。某個角落裏泛著淡淡的汽油味,空氣裏帶點酸腥氣。比較起來,清肇屍身的氣味倒可說是清香了,至少,那氣味純淨、冷酷而純潔。
燈號轉換,停頓的車輛開始移動,靈車重又行駛,棺木隨著移動,又開始重覆地發出那種敲擊聲,那是一上車就有的。沒有人提,所以安桃不敢確定別人是不是也聽見了,那是極低微、清脆地「嗑」一聲,有規律的響著。而棺木隨著那響動,往往會輕震一下。安桃推想那是棺木推上車時,某個腳沒對好,隨著車子晃動,它一下錯開,一下又對上。
大姑接受著窗外的空氣,眼有點微眯起來,有點像要睡去,但是一會兒,她用力的吸了吸鼻子,把眼睛張大了些。
天實在熱。
其實熱了好一陣子了。家裏裝著冷氣,專為清肇裝的,他怕熱。安桃自己在家時開著窗戶,他們住在高樓上,十二層,對面也是高樓,更高上去。從窗戶向外望,看到的是半空中的別的人家,遼遠的小窗戶,曖昧不確定的人影。十二層上,空氣帶了聲響在流動,撲進屋內來時,發出拍擊翅膀的聲音。也是熱風。安桃有時站在窗邊領受著,溫熱的灼灼的風,某種活物似地纏過來,從她的肌膚與面龐上滾過,捲扯著,彷彿從她臉上撕扯起什麼,之後絞扭著離去。而皮膚上興起的涼意卻是因為被撕扯起了什麼。因為袒露的感覺。
那天,在下午三點左右,下起雨來,安桃在睡覺。醒過來時整個屋子陰黑,倒像黃昏。她連忙起了身去關窗戶,雨點潑辣的往室內刺,雨點不知道為什麼,也是溫熱的。安桃關窗子,拉上窗簾,開了燈。屋子媢酗夜。屋外打著雷,轟然炸開在門外,像一個暴怒的嗓門很大的人。安桃坐在屋裡,還是遲疑了半天,才開始撥清肇公司的電話。
清肇不喜歡她打電話到公司去。不到萬一,安桃不做這事。其實她不怕雷雨,然而雷雨是個藉口。她抓著話筒,右手指尖划著數碼孔。雷聲在頭頂上炸著,破空爆開,她希望等一下清肇接電話時能有適時的雷聲。
接電話的是個女生,先報了公司名字。安桃說:「我找雷清肇副理。」
「可不可以等一會再打來,雷副理在開會。」
安桃說:「我可不可以留話?」
才說出口,安桃已經後悔,覺得自己在做一件蠢事,但是對方已經迅速的接了話:「好的,請講。」
她留了話要清肇打電話回家。
清肇不會打回來。清肇從不主動打電話給她,留話要他打他也不打。長久以來這成為習慣了。安桃想像著清肇在看到她的留話時,心不在焉和草率地把那張紙條捏成團扔掉的情形。
然而這想像其實也刺激不了她,她只是實事求是的想像著這些。雖然想像著,心裡明白這是事實,倒有種猜題猜中了的快感。
清肇果然沒打電話回來。
那場雨一直下著,下到天黑,雨勢轉小,高樓上的雨,接近無聲的,貼著建築物的外壁、貼著玻璃窗,像無數透明的水的鱗片,被不可見的手一片一片揭起,雨點發出被剝離時的清脆的吧噠聲。
清肇晚間十點多才回來。安桃坐在沙發裏看晚間節目。清肇推門,在門口脫鞋。安桃瞪著電視,用眼角餘光注意著他。橫過客廳必須從電視前經過。清肇用閒適的、全無愧疚的姿態走過去,安桃在他跟電視相疊的時候,視線到了清肇身上。她兩手抱在胸前:「我下午打電話給你。」
說這些話是為了夫妻間必須有話要講,並不是真要清肇做什麼交待。
再說,清肇會怎麼反應,她也知道。
她都可以幫他講完那些話。
清肇停步,眼神茫茫地掃向她,再移開,做個思索的表情:「哦,我知道,我記著要打的,後來我忘了。」
安桃等著他。
清肇無辜的睜著兩眼,那清秀的臉孔表情純潔:「找我有什麼事?」
「沒有事。」
清肇站著,遲疑半晌,有禮地說:「那麼,我沒打電話回來也沒關係了?」
「沒有關係。」安桃勝利地說。
清肇於是回屋裏去。隱匿是安桃的方式,每次她要發怒時,她總是像蠶織繭似的,將自己裹得紋風不透。用極限的冷漠與平靜覆住內心裡尖刻的怒氣。到後來,形式成為內容,她就只剩下平靜與冷漠。
安桃繼續把注意力轉向電視。
晚間她回房去睡,才發現清肇在發燒。
兩個人仍然同床,不小心觸到清肇時,燙熱。安桃開了燈檢視,清肇熟睡著,臉發紅。試了試額頭,只覺得熱熱的。她把清肇推醒:「你發燒了。」
清肇睜眼看她,眼睛濕濕的,像某種小動物的眼,澄澈而無防。安桃用手掌壓著他的額頭:「你生病了。」
清肇看著她,大半還在夢中,煩惱地咕噥了一句:「頭痛。」閉上眼:「大概感冒了。」
「我給你量一下溫度。」
「不要量」,清肇說:「沒事的。」
但安桃還是拿了溫度計來。將溫度計塞進清肇舌下時,清肇睜開眼,並不是反抗,只是疲倦的眼神。安桃的身子俯在他臉上,清肇的眼睛在陰影裏顯得有些黃而混濁。
39℃。
溫度計上有清肇口中的氣味,渾濁但是又很清淡的。他注視著懸在鼻前兩三公分的溫度計上的刻度時,那氣味狡獪的曲折傳來。
那是第一天。
現在往回想,長久以來,清肇不曾跟她這樣親密過。一直到他死亡,一共是十四天,這十四天裏只有他們倆人在一起。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任何別人。十四天,清肇完全屬於她,跟任何人都無關。
她一向總恨他身邊一切的人,不論男的女的。
在初相戀時,安桃的佔有慾曾被當做是強烈的愛情,那時的清肇安於被管束。安桃的作風是:只要依她,她能非常甜蜜到任何期望之外的程度;但是相反的,如果違逆她,她也能無理到難以想像。
他們的婚姻生活裏逐漸帶了刺。
安桃每天計算著清肇的時程,他幾點鐘離家,在路上要花幾分鐘,幾點鐘到公司。往往清肇在辦公桌前落座,五分鐘內響的電話一定是安桃打來的。中午安桃會趕去與清肇午餐,之後,目送他回公司。在家裏挨過整個下午,從五點半清肇的下班時間開始,計數著他在路上必須消耗的時間,等著清肇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只要清肇遲了五分鐘,所有清肇可能去的地方,或生或熟的朋友,都會接到安桃查詢的電話。結婚半年後,與清肇有關的每個人都知道他繫著一根長度有限的繩索,只能在一定的範圍裏活動,安桃把他的時間扣得死死的,他不可能到更遠的地方去。
偶爾因為無法防止的意外,清肇延誤了安桃計算的時程:該到的時候尚未到,或該抵家的時候還沒回來,安桃往往暴怒。她從不安的那一刻開始積蓄她的怒氣。等到清肇總算回來了,面對的是一顆定時炸彈,安桃不接受解釋,不接受道歉,她發脾氣,把東西扔得到處都是,尖聲惡罵,之後哭泣,哭得暈過去又醒過來。最後兩人在床上和好。清肇不斷的承諾、發誓,決心不再讓任何意外耽擱他了。而安桃會偎在他懷裡,含著眼淚,聽著這些言語而微笑。仍然是甜蜜的,雖然是帶刺的甜蜜。
後來就變了。安桃這裏是發現清肇態度逐漸變強硬,他不再理會她的規則、她的時間表。延誤了時間後,他往往拖得極晚。安桃總等著他,屋子裏燈火通明。而清肇回來後,既不解釋也不慚愧。她鬧他就打她,摜她耳光,使她臉頰腫得一禮拜不能講話。最後兩人在床上和好。清肇是冷酷而君臨的,而安桃,屈辱、不服,又有莫名的畏懼和新鮮的刺激。當清肇的臉湊過來吻她腫脹的唇,因挨打和受創腫起來的唇,她覺著清肇的唇上有點鹹絲絲的血味,而似乎隔著厚厚的屏障,那是奇異的距離,極遠,又極近。
她的權力範圍逐漸被佔領,到最後,安桃發現清肇完全不聽管束了。安桃暴怒無用,糾纏無用,清肇開始變得冷冷的。他會坐在沙發上,眼光冷冷地注視著空間某處,聽任安桃罵他指責他,然後突然站起來離開——絕不是在安桃的話語告一段落的時候。安桃調整自己,逐漸採用了同樣冷漠旁觀的態度。兩個人從來不踏踏實實的講話,永遠拐彎抹角。想說的總是不說出來,只在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上頭扯來繞去。
清肇也許在這種關係裏發現了新的趣味,他開始以挑起她的妒意為能事。
他肆無忌憚把各種痕跡帶回來,女人的一隻耳環,噴了香水的女用手帕,纏了髮絲的髮飾,衣領上的口紅殘印。他從來不跟她說去了那裡,而安桃就對著那些莫明其妙的證物發呆、猜疑。不能問清肇,他總是說:「你想的太多了。」有時說:「我忘記是怎麼弄來的,也許是同事的。」
明知道他騙她。說那些藉口時,清肇的臉無情,大理石般地空白。兩眼漠漠的,預料到一切,也準備好去面對,漠漠的,然而機警的望著妻子,使安桃不甘。如果暴怒了或明顯的嫉妒了,就像落進了圈套。她不願意在對決的時候做輸的一方。
發現清肇的公事包裏有個包裝好的小盒,從包裝紙上認出那是出名的購物中心,專賣舶來品。搞不清是清肇準備送給對方的,還是對方送給清肇的。安桃看到清肇有意的把它拿出來,放在桌上。他做那動作時並不看安桃,彷彿那是最平常的東西,其中沒有任何隱微的含意。安桃只用眼瞄了一眼,像舐食東西一般,眼神輕輕的沾了沾,隨即離去,不動聲色。夫妻間這種暖昧的角力裡,她不願認輸。清肇把那盒東西留在桌上。
有三四天,那掌心大的東西,淺綠色印著商標的包裝紙、交叉繫著的粉紅緞帶,擾人的始終放在同一位置上。每天看見。安桃與清肇都不去動它。那種淺綠和粉紅,像個奇妙的汙點,在那個位置上沾染著安桃的視線。安桃在承受裏得到辛酸的快樂。對自己的苦惱越不動聲色,她贏得的就越多。直到清肇拿開了它。夫妻倆對這個證物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它不存在。安桃一直不知裏頭是什麼,她的好勝心甚至壓制了好奇。
第二天,清肇仍然發著燒。安桃把他留在家裏,為他在額上鎮了冰袋,蓋上被子讓他發汗,然後鎖上門去買藥。鎖上門。鑰匙在鎖孔裏轉兩圈,聽到鎖內的機關著咔㗳扣上的輕響,安桃有種異樣的感覺。把清肇鎖在裏面。
臨走時才替他量過溫度,四十度。他有點近於半昏迷狀態,一直睡著,渾身是均勻的熱,像在烤爐裏烘過,皮膚乾燥發紅,極清潔的感覺。那光滑溫熱的皮膚,細緻和近乎優美。清肇的清俊的臉孔,眼睛閉著,彷彿無生命,而因為無生命,有種畫片般的純淨意味。明知這種狀況下清肇不可能下床離開家,然而把他鎖在家中,使安桃覺得自己控制了他。她到三條街外的藥房去買退燒藥和感冒藥。在路上走著,安桃非常快樂。
她替清肇向公司請假:「是的,他發燒呢,恐怕不能來上班。」
「有沒有看醫生呢?」
「看了。」安桃說。撒這個謊她毫不遲疑。那時她已給清肇吃了退燒藥,他的熱度退了。清肇起來喝過水,用被子捂出來的汗水黏噠噠的,她拿乾毛巾擦拭他全身。清肇虛弱而乖順的躺著,像個孩子。
安桃服侍他吃藥,四個小時一次。熬了稀飯與麥片,讓他在床上坐著吃,他吃不下時,就小心的哄著他。安桃像在玩某種遊戲,她盡責的扮演賢妻良母,忍受清肇不耐煩的眼色。
清肇的燒退了又起來。安桃不停的給他吃退燒藥。用兩床棉被蓋著他。他這樣子燒了四天,渾身發汗,之後讓體溫蒸乾,在身上留下痛苦的鹽粉,沾在毫毛上,白茫茫一片,像霜或像雪。
最初大概只是感冒,清肇自己也不在意,以為可以挺過去。兩三天後,他開始咳嗽,昏睡中也咳醒過來。他抱怨自己胸口痛,又說肚子痛。一直在高熱中,他漸漸燒得嘴唇乾裂,眼眶陷下去。
第四天他沒辦法起床上廁所。他一下床就摔倒在地上。安桃在廚房煮東西,聽到屋子裏砰然一響,安桃到房裏去,看到清肇身子蜷曲,躺在地上,以為他昏過去了,沒有。清肇睜大著兩眼,因為體力消耗,那陷著的眼眶、眼皮把眼珠覆了大半,倒像惺忪思睡的表情。清肇說:「你要送我去看醫生。」安桃應:「好的好的。」清肇虛弱的:「恐怕已經不是感冒了。」他討好的做了個微笑,浮著乾裂焦枯翻卷的唇皮的嘴唇裡,吐出來烘烘的氣味,帶點焦臭,那是一切被蒸發淨盡後,乾渴與無望的焦臭。清肇說:「一定要送我去醫院。」
安桃只說:「好的。我會呀!等明天。」
她把他扶上床。他在發熱。安桃把冰在冷凍庫的冷毛巾拿來替他擦身,毛巾完全凍硬了,零度以下的冷觸著清肇的皮膚時,病人身子輕輕抽搐了一下,清肇半睜著眼,焦枯的唇吐著熱氣。
給他喝許多水,榨汁的蘋果、梨、葡萄。安桃用自己的方式照顧他。
她不想送他去醫院,很寧靜的決定了這件事。自始至終她沒有想過清肇會死,她根本不相信會有這種事,清肇這樣年輕。而他不過是感冒而已。
她自己照顧他。除了買必需的用品,幾乎是足不出戶。一口一口餵他吃東西。用濕毛巾為他抹身子,清肇的身體明顯地消瘦下去,肚皮塌塌地,像癟了氣的橡皮球?胸脯也下陷,顯出肋骨的形狀。有時為他抹身時,他也沒有反應,完全癱著,一動不動。安桃把他處理得很乾淨,甚至替他修剪腳趾甲,用浮石替他磨去腳底的厚皮。病人像個無機體似的不動,任她擺佈。
他始終在半醒半睡中,清醒的時候就說:「我要看醫生。」安桃哄他:「我們要去,要去,等天亮的時候。」
那樣乖順的清肇。並不是希望他死去,她只是捨不得把他送出去,離開這個房子,交到別人手裡。她買了許多成藥,信任那些藥,也信任她自己。安桃不眠不休的照顧清肇,往往幾天都不梳洗,沒有時間照鏡子。清肇躺在他們的雙人床上,疲倦的時候,安桃睡在他身邊,一手抓著他的手,病人的手熱而死,像太陽底下曬久了的軟塑膠。
他也咳嗽,吃了兩瓶止咳藥,仍然在咳。咳出透明的痰,眼淚似地圓圓一片、發亮。晚上睡覺,安桃往往被他的呼吸聲吵醒,極響,像動物的吼聲,哼哼地,聲音很大。
安桃自己也瘦了,心安理得的消瘦了,同清肇一起受苦,彷彿是一種聯結,可靠的把她跟清肇束縛在一起。有無數次,她快樂的想,等清肇病好,她要把這一段病中的心情講給清肇聽。她覺得她這一生,是這一段日子,她覺得與丈夫最親近,只有這段時間,他們兩人完全相屬,不受任何干擾。她非常愛他。
她甘心著一切,累、睡眠不足、受苦,為的是讓清肇留在身邊,可是清肇仍然逃離了,藉著死亡逃離了。
清肇死得很平靜。她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死的。十幾天裡,他逐漸變得動靜很少,在他身邊躺著時,完全靠著他身體的熱度知道他仍然活著。也靠著他偶爾的乾咳和粗重的呼吸聲。
屋中一直都亮著燈,窗簾始終垂著,那一段日子整個地不辨日夜。安桃在清肇身邊睡去了,又醒來。醒來的原因是入耳特別清楚的鐘的嘀嗒聲。屋子裏安靜異常,秒針移動的嘀嗒聲極為清晰,在寂靜裏被放大了似的分外響。起先還沒聽出來是什麼,然而一瞬間安桃領悟了,這是多日沒有注意、幾乎不曾傾聽過的時間的聲音。
一切都很安靜。
清肇也很安靜。他的臉孔,生命褪去了,成為屍灰色。身體是平常的溫度,之後熱度開始下降,這是他病後第一次熱度下降。
安桃看著清肇的臉,嘴大張著,做著大口吸食什麼的表情。最後幾天他呼吸困難,幾乎完全靠口吸氣。眼皮遮沒了眼球,卻是不甘心的露著一線縫,從縫裏顯露的完全是眼白。
她等清肇冷透了才通知他的家人。哭著:「以為只是感冒,沒想到才病了幾天……」
清肇的親人只剩下母親和大姐,兩個人看了安桃的形容枯瘁,完全忘了查詢清肇的死因。一直也不知清肇到底是怎麼死的,死亡證書上開的是感冒引致併發症致死。死於感冒。清肇。
清肇的棺木接不准的地方仍然在單調的一嗑一碰。像接骨的聲音,輕微的,幾乎得憑感覺才能測聽到的「慼v一響。
靈車的小窗戶望出去,是刺眼的陽光,輝耀得眼前一片空白。
說不知道清肇會死,現在想,有點自欺欺人。那天她去幫清肇買止咳藥。他開始咳濃痰,鐵鏽似的深褐色,看上去異常骯髒。回來的時候,安桃用鑰匙開門,明明轉開了,門卻推不動,她反反覆覆試著,門的背後有輕響,物體磨擦地面的聲音。安桃使著勁推開了門,是清肇,他背倚著門坐著,門推開的時候把他一起推開去。安桃進去,把門關上。失了倚靠,清肇就像放歪了的東西一樣,直直倒下來。他躺在地上,頭顱適應牆與地面的角度,歪倚著。清肇說:「我……要……去……看病。」他一字一字慢慢說出來的,身上齊齊整整穿著西裝,也不知是費了他多少力量才打點出這一身來的。安桃第一個感覺是暴怒。她蹬蹬蹬走到屋子中央去,把買來的東西往桌上一放。尖聲說:「我買了藥啦!」
她坐在沙發裡,看著癱在門邊的清肇。他的手移到了門邊,正像愛撫什麼似地,緩慢地摸著門角。撫過來又撫過去。好半天安桃才走過去。病人說:「我得……去看……醫生。」他心虛而慚愧的,彷彿自己在做非份的要求:「不……然……我會……死。」
安桃把他扶起來,半拖半拉的弄到床上去。清肇還在說,上氣不接下氣地:「求……求你。」
安桃只不說話,清肇求她兩三句後,也不說話了。
把清肇安頓到床上以後,清肇在床上頓著身子,長號了一聲,之後,大聲的,放肆的哭起來。安桃也陪他哭。清肇不看她,偏過臉去,撕裂喉嚨似地哭著,夾著劇烈的乾咳。在清肇剛有這種反應時,安桃心中掠過模糊的罪惡感,但是隨即消滅了。她跟清肇一起哭著,嚷著:「你不會死,只是感冒呀!」她哭,淚水滂沱而下,清洗了一切,她忘記了掠過心房的那點不安的感覺。
清肇死了以後,安桃才明白她得到的是什麼,這兩個月裏她非常平靜,一切的攪擾、不安、猜疑、妒忌,都去了。就這兩個月裡,她甚至胖了點。清肇的死亡使她覺得安祥,她終於完全地有了他。
她沒有什麼不滿意的。不管怎麼說,一直到最後一刻,她都愛著清肇,甚至到現在都還愛著的。她記得最後那幾天裡,完整的,只屬於她的丈夫的種種形貌、動作。
活著的人滿意的在陽光下瞇著眼,火熱的風舌頭似地從安桃的臉上舐過。汗液醃著脖頸裏的痱子,針刺似地小小的搔癢。
清肇的棺木在車身震動裏輕輕「咔」、「咔」顫動著,逐漸地,越來越不清楚,就像根本沒有那細微的輕響,沒有那死者幽微無力的抗議。
安桃眯著眼,對著陽光,也就是思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