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紫藤廬的價值,在於它所凝聚出的人文空間,那麼放眼一般「人去樓空」的傳統古蹟或歷史建築,是否顯得若有所失?究竟少的是什麼?可能再造新生命嗎?
一座被認定為古蹟的老建築,是黃袍加身,天長地久;還是就此蓋棺論定,僅供瞻仰憑弔?台北林安泰古厝是個例子。
民國六十年代台北市要開敦化南路大馬路,百年老厝剛好「擋」在中央,一時之間,都市開發與古蹟保存面臨兩難抉擇,最後變通的辦法是請老房子搬家。七十五年老厝修復於濱江公園,頭上是車水馬龍的高架橋,不止外觀易容,氣勢也已不再,生命力盡失。
到底問題出在那裡?據林家後代林忖姜指出,當時族人原希望祖先的牌位可以繼續供於古厝中,藉由祭祀使空間保有生命力。然而也有族人不願意莊嚴的祖先牌位置於「公共場所」任人觀看,而且代為託管的公務員有上下班時間,也無法日夜照顧。於是古蹟的「年份」、「材質」看似保存,其中精神卻蕩然無存。這件台灣古蹟保存的首例,人稱「先烈」,卻也促成日後文化資產保存法的誕生。
火車站變美術館
這二十年來,儘管古蹟保存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然而被保留下來的建築,大都是人去樓空,徒留觀光客到此一遊,發發思古幽情。如今紫藤廬事件再度引起「古蹟活用」的討論:古蹟的年份與材質固然重要,其中的精神是否也應保留下來,甚至視情況賦予新用途,讓它跟生活結合在一起,而不只是個空殼被「供奉」在那裡,與民眾保持距離,「只可遠觀,不可近玩」?
台南成功大學建築系教授傅朝卿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一個老建築如果不能成為我們生活的一個「地方」或「場所」,具備活絡的用途,就容易被忽視遺棄。如果讓它成為現代生活的場所,反而更能達到維護保存的終極目的:讓我們的生活更有歷史感。致力推動古蹟保存的樂山文教基金會執行長丘如華也認為,「老房子不是壞東西,只是看我們如何給予它們生命的第二春。」
前陣子在台灣展出印象派畫作的法國奧塞美術館,就是世界上老建築再生的著名例子。它本來是建於一九○○年的老火車站,整修後成為專收印象派的美術館。紐約蘇活區林立的藝廊,則大半是由三○年代廢棄的倉庫改建而成。在歐洲,盛夏時分的戶外藝術節,選在古堡、教堂中庭演出早已司空見慣。今年威尼斯雙年展的會場之一就是古時皇宮旁的監獄。
除了改為展演空間,其他的「變裝」也比比皆是。西班牙把一棟建於十七世紀、名列國家級古蹟的醫院,改建成五星級大飯店。美國波士頓的昆西市場則是由傳統市場改成許多精緻的店舖,成為觀光客必遊之地。
鄰近的香港也有不錯的古蹟活用,例如把昔日的肉品市場西港城加上電扶梯和空調等設施,搖身一變成古蹟、商店、餐廳和藝術展示空間的綜合體;他們專管古蹟古物的辦公室則設在尖沙咀當年的第一所小學裡面。就連現代都市新加坡,也曾動腦筋把舊電力站發展變成藝術中心。
古味蕩然無存?
反觀台灣,古蹟再生大都還停留在紙上談兵的階段,實例屈指可數。有人說癥結在於我們的文化資產保存法訂得非常嚴苛,要求原貌修復及保存,因此不敢亂動,唯恐「動輒得咎」。
但更大的癥結恐怕還是民眾的心態。每當要某棟建築訂為古蹟時,就有人疑惑這樣的房子值得保存嗎?這地段改建大樓豈不更有利?而地主往往就是第一個不同意。既然對老房子抱著除之而後快的心態,又怎會動腦筋讓它再生呢?
但也有人疑慮,台灣古蹟即使要求原貌修復,卻仍然「修一個,壞一個」,修好以後變得半新不舊,古味蕩然無存。如果這時還要來個老建築新生,會不會畫蛇添足,反而有造成「假古董」的危機?
建築學者王鎮華表示,古蹟修復依程度可分成三種:一是原蹟保存,即凍結不動;二是有都市記憶、時間意象的古蹟,可以採復原保存;如果是生活性或還能用的老建築,就可以採活的保存,注入新元素、新活力,「古蹟本來也是活的,它自己也隨時在變。」但不管是沿用以前功能,或是重新開發老房子的潛力,都不能破壞建築物的主要特徵,以及原有空間的品質和趣味。
至於保存及翻新的技術和手法,那可多了:從立面保存、局部保存、外部修復內部保存,或內部修復外部保存等不一而足,老房子裡頭照樣可以有先進的照明或防火設備,誰說老屋一定要跟「殘破老舊」劃上等號?
「叫古蹟太沈重」
儘管國內古蹟再生的實例屈指可數,然而近年來古蹟的活用,還是有逐漸「動」起來的跡象。例如藝文團體選擇古蹟的廣場空地作為展演空間,就別有一番風味。曾受委託在台北孔廟舉辦傳統音樂與戲曲表演的林谷芳說,把歷史空間變成現代活動的舞台,那種感覺特別好,因為整個古蹟活了起來,不再遙不可及。
至於老建築再生,除了目前大行其道的「喝咖啡」,還有沒有更有創意,更大膽的利用方式呢?
今年三月被內政部定為三級古蹟的舊美國領事館是一個好例。這棟位於台北中山北路上的建築建於一九○一年,日據時代就是美國領事館,可是從中美斷交後即遭棄置,二十年下來早已樹木穿牆,屋頂也成了「透天厝」。
從成立之初就一直想找古蹟或老建築做辦公室的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看上了它,台北市政府也很慷慨,同意免費「出租」十年,由文藝基金會負責出資整修,在其中辦公,也做古蹟的監護人,設置「文藝雅苑」,有庭園、咖啡座、小型展演場等,預計最快明年底可以開放民眾參觀。
基金會執行長陳國慈談起這個計畫非常興奮,她形容這棟仿美國南方莊園的建築,雖然沒有什麼精雕細琢,卻有一種懷舊的氣氛,很美。她更希望它的再生能帶給國人一些啟示。
除了文藝基金會認養舊美國領事館,文建會也相中台南的市政府舊址,即將成立文化資產保存中心。台北市的市政府舊址則決議做為台北第二美術館;至於原本是日據時代公會堂的中山堂,市府想把它變為市民劇院。位於新公園對面的台灣土地銀行襄陽大樓,最近與附近的省立博物館聯手出擊,要成為博物館的第二個展示中心,希望這個建於日據時期的三級古蹟能重新「活」起來。
不過這些都是政府開出的遠期支票,能不能兌現還要耐心等待。而且上述案例大多是公家產權再規畫做為公家用途,還比較順理成章。如果是私人建築,牽涉到產權與利益,問題就複雜了。屋主得不到適當補償,又與土地飆漲的利益絕緣,難怪有人說在台灣「叫古蹟太沈重」。去年底立法院終於通過文資法的修正案,從此被指定古蹟的土地可以將受限制的開發權轉移到特定都市計畫區的其他土地上,期望以「容積移轉」讓屋主的權益得到保障,增加古蹟設定的誘因。
歷史是連續的……
話說回來,是不是一定是「古蹟」才能考慮再生與活用呢?「『古蹟』這兩個字有時候真害人,」中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喻肇青說,這「古」字總讓人想到久遠的年代,其實一棟歷史建築的價值不一定能用時間來衡量,其人文、歷史等價值也要列入考慮。在英國一般稱之為「國家遺產」,美國叫做「地標」,日本則稱為「文化財」。
而且,世界上對於古蹟或歷史性遺產的界定標準已經越來越寬。美國把建於一九五○年代的摩天大樓,甚至一九七二年的銀行大樓都指定為「地標建築物」,英國也把六○年代的辦公大樓保留下來。
把這些一點也不「古樸」的龐然巨物保留下來,恐怕讓許多人錯愕吧。建築師黃健敏認為這揭示出「歷史是連續的」的觀念:每一個時代都有值得保存的建築物,把它們都留下來才能串連出時代的軌跡。
如果連摩天大樓都值得保存,又更何況許多原本符合人性尺度,住起來很舒服的房屋或巷弄呢?
老屋回春,巧妙各不同
回看台灣,有些老房子也許還「不夠格」進入古蹟之列,卻很有趣味,一些有心人也加以慧心利用。例如新竹北埔的金廣福文教基金會,在客家村落整修了一棟有五十年歷史的洋樓宅第作為會址,基金會的宗旨就是發揚客家文化,監督客家厝的古蹟維修。
在台南,兩年前曾鬧過一場轟轟烈烈拓寬之爭的延平老街,「台灣屋」的重新開幕也深具意義。在這條「台灣第一街」上有一棟是永豐餘企業主何傳的故居,何家後代同意把這棟兩層樓的祖厝整修後委託紅城文化館經營,在街道拓寬整整兩年後,以「安平壺特展」揭開序幕,成為一個賣書、喝咖啡、辦展覽和演講的文化空間。
「其實附近還有好多曲折蜿蜒的巷弄,許多老屋雖然人去樓空,但如果整修一下,還是可以讓它們活起來!」紅城文化館負責人,前台南文化基金會總幹事沈秀燕帶著訪客在巷弄間穿梭。她希望把「台灣屋」做為一個起點,在吸引觀光客之餘,也能與當地生活更有交集,使當地人了解到老房子不一定是賠錢貨,把它改裝後會產生附加價值,甚至可以賺錢,有了這樣的遠景也許保存
的意願會更大。
當地居民可能興趣不大,反倒是「外人」熱心奔走,兩相對照更顯示心態上的落差,同樣故事也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園旁上演。這裡有一排兩層樓的土銀宿舍,土地銀行打算在原地另起高樓,卻引來一位旅台的加拿大老外史康迪的疾聲呼籲,希望土銀手下留情。
史康迪二十年前初訪台灣時,喜歡騎著腳踏車閒逛,如今舊地重遊,台北已經變得讓他不認識了。但他不死心,到處為垂危的舊建築如碧潭舊橋、東和禪寺請命,舊美國領事館就是他在荒煙漫草中重新「發掘」而得以敗部復活的。
對於這排建於民國三十九年的宿舍,史康迪認為它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古建築,也沒有承載什麼難忘的記憶,但畢竟代表台灣光復初期的台北歷史文化。如果把這一排八間房子改成咖啡屋、社區診所、小小圖書室、藝術電影院,以及讓居民來抬槓的茶坊……再配上對面的森林公園,就可以讓人喘口氣,變成一個活潑的社區空間!
記憶,在茫茫的風裡
除了房舍的保存或再利用,歸結到底則是記憶的留存,尤其是凝聚近世歷史的「集體記憶」,例如名人的故居,事件發生的場景,或是大時代的紀念場所,例如作家常去的咖啡館、眷村、公務員住的日本式宿舍,以及挽繫遊子鄉情的鄉下小火車站等都是。當這些建築物或空間一一消失,轉由鋼筋水泥或是玻璃帷幕取而代之,我們會不會覺得悵然若失?
台灣的歷史古都台南發出悲嘆,原有的歷史紋理和動線都已不見,只剩一個個整修得「煥然一新」的古蹟兀自佇立,與周圍建築的高度、色澤及造型都格格不入。而在首善之都台北,中華路商圈拆了、舊台北火車站拆了,淡水線拆了,我們的記憶還有多少要被剷平?
「都市開發與古蹟保存其實並不衝突,」淡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曾旭正強調,把城市中有歷史的建築物或空間保留下來,並不是為了凍結時間,停止發展;相反的,是藉用其歷史質素在空間中進行新的創造。
試想,如果迪化街沒有南北貨的買賣、熙來攘往的顧客,空有精美古樸的建物立面也不如那份「人氣」來得吸引人。至於被保留下來的紫藤廬,雖然小的不易從城市地景中發現,也必然持續散發人文氣息,豐富城市生活。「最重要的是,我們想要怎樣的都市生活?」他問。
從你我的家保存起
每個地方各自的特色,也許要在地人才能「慧眼識英雄」。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發展基金會宜蘭工作室,與當地居民一同尋找所謂的「歷史空間」或「傳統空間」。規畫師陳育貞說,他們找的不一定是精彩絕倫的建築或有偉大的故事,可能只是鄉間的一口井,或是海堤旁的一排榕樹和吊椅,但只要它與居民的生活有關,能直接反映當地人的生活情狀,就是值得保存的「人文地景」。
建築學者王鎮華覺得談古蹟保存,其實應該就從我們自己的家裡做起。「如果把一個家的空間維持好,讓一些老家具,一些精神可以代代傳下來,就是一種保存。」捫心自問,自家的房子是不是住了十來年也不費心維修,等到折舊了再搬新家,全部重新裝潢?這個島嶼上不是流行著如此的搬家風嗎?
這樣看來,古蹟保存不再是遙不可及的鄉愁,也不只是別人家的事,其實你我就可以實踐。愛護老建築,不只是因為一紙被列為古蹟的條文,更是一份不忘來時路的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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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雕細琢的老建築夾處在林立的高樓之間,是該拆?還是該保留?開發中的台灣都市常面臨這樣的兩難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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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潭子鄉的摘星山莊,名列台灣十大名宅之首。然因未被列為古蹟,即將由建商改建大樓,近日來引起不少人奔走陳情。
﹙左﹚林安泰古厝的骨架雖安在,然而少了祖先牌位的香煙繚繞,老屋也顯得無精打彩,僅留空殼供人瞻仰憑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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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承載許多台北人記憶的中華路商圈,不敵都市開發計畫,早已灰飛湮滅。我們還有多少記憶要被剷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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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蹟要保存,屋主的權益也要照顧。如果透過容積移轉等補償辦法,像迪化街這樣的熱鬧市街,不但可留住旺盛的人氣,屋主也不吃虧。(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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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於二十世紀初的老火車站,搖身變成一個現代美術館,法國的奧塞美術館是世界上古蹟再生的著名好例。(楊文卿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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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的戶外藝術節,常選在教堂或古堡中庭演出。當歷史空間變成現代活動的舞台,整個古蹟彷彿也活了起來。圖為威尼斯面具節一景。(楊文卿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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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列為三級古蹟的舊美國領事館,在許多中年一代記憶中依然鮮明,如今即將由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認養」,使它改頭換面,成為一個兼具展演及辦公的文化空間。(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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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雍正年間建造的台南廣安宮,廟前有家香氣騰騰的小吃攤,這可是古蹟活用的「民間版」之一?(薛繼光攝)
台中潭子鄉的摘星山莊,名列台灣十大名宅之首。然因未被列為古蹟,即將由建商改建大樓,近日來引起不少人奔走陳情。(卜華志)
曾經承載許多台北人記憶的中華路商圈,不敵都市開發計畫,早已灰飛湮滅。我們還有多少記憶要被剷平呢?(卜華志)
古蹟要保存,屋主的權益也要照顧。如果透過容積移轉等補償辦法,像迪化街這樣的熱鬧市街,不但可留住旺盛的人氣,屋主也不吃虧。(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建於二十世紀初的老火車站,搖身變成一個現代美術館,法國的奧塞美術館是世界上古蹟再生的著名好例。(楊文卿攝)(楊文卿攝)
歐洲的戶外藝術節,常選在教堂或古堡中庭演出。當歷史空間變成現代活動的舞台,整個古蹟彷彿也活了起來。圖為威尼斯面具節一景。(楊文卿攝)(楊文卿攝)
被列為三級古蹟的舊美國領事館,在許多中年一代記憶中依然鮮明,如今即將由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認養」,使它改頭換面,成為一個兼具展演及辦公的文化空間。(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清朝雍正年間建造的台南廣安宮,廟前有家香氣騰騰的小吃攤,這可是古蹟活用的「民間版」之一?(薛繼光攝)(薛繼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