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三月十二日,正當全球聚焦於美伊戰事時,世界衛生組織(WHO)網站上發佈了一項全球警訊,希望各國醫護人員提高警覺,因為一種不明原因的「非典型嚴重肺炎」正在中國廣東及東南亞地區快速蔓延。四月二日,WHO更進一步呼籲各國旅客,除非必要,不要前往香港及廣東,這是WHO多年來第一次因傳染病而發佈特定地區的「禁足令」。
病菌牽動經濟版圖
SARS疫情持續擴大,截至五月中旬,全球已有三十多個國家遭受感染,其中並有十個國家或地區出現死亡案例。SARS造成的世界經濟損失尤其驚人,估計約在三百億至一千五百億美元左右,影響之大,可能更甚於一九九七年的亞洲金融風暴。
目前已因SARS肆虐而呈現半鎖國狀態的中國大陸,會不會因此危及其「世界工廠」及新興區域強權的地位?包含中、港、台、星在內的大中華經濟圈受此牽連,在全球經濟的重要性是否大幅降低?起而代之的受益者又將是哪些國家?一場因SARS而起的國際政經角力,已悄悄展開。
事實上,「病菌本來就和人類歷史長相左右,」任職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人類學組的王道還教授指出。在他翻譯的美國學者戴蒙巨著──《槍炮、病菌與鋼鐵》中,可以清楚看到「生物地理學」如何深刻影響著人類亙古以來的文明發展與勢力消長。
關於生物地理學,第一個有趣的問題是,「既然全世界各地人種都起源自非洲,為什麼歷史最悠久的非洲,至今仍是蠻荒處處?」王道還指出,不僅非洲,全球赤道圈附近都沒有產生過什麼偉大的文明。其中奧秘,無關乎當地住民的智力或努力,而是在於他們面對的「生物競爭」太強悍。
王道還指出,熱帶地區,尤其是非洲的熱帶雨林和大草原,有著種類繁多的昆蟲及微生物,不管是透過蚊子傳播的瘧疾、透過采采蠅傳播的昏睡病,以及各式各樣的熱帶性出血熱,都使得人類祖先在此的拓展頻頻受阻;直到今天,仗著最先進的醫學與科技,人類要想在此地安居樂業,還是非常困難的。
人與瘟疫交鋒史
為求發展,數十萬年前,人類的老祖宗就試圖從熱帶非洲突圍而出,其後,在漫長的、往亞熱帶及溫帶地區開疆闢土的過程中,人類碰到的種種「生物關卡」也絕非等閒。只是總括而言,寒冷的氣溫總是較不利於各種病媒昆蟲及微生物生存,因此當人類學會如何生火、製衣、建屋以適應寒冷氣候後,就逐漸取得了溫帶地區自然界霸主的地位。
在溫帶較單純的生物環境中,人類發展出農業和畜牧業,良田千畝、牛羊成群,各種文明與社會制度粲然茁壯。不過,人類的霸主地位,還是不時遭受到處處暗藏的微生物殺手的威脅:不論是水田裡的血吸蟲、藉糞便污水傳染的痢疾,甚至於人畜家禽雜處而引發的各種共通疫疾等,都曾對人類社群造成重大傷害。尤其現代城鎮興起後,密集的人口,城市貧民窟的集結,頻繁的跨地域商務交流,在在都為傳染病提供了滋生與蔓延的溫床。
天花滅國?
以歐洲來說,西元一六五年開始、前後肆虐十五年的「安東尼瘟疫」(可能是一種古老天花),讓羅馬帝國元氣大傷;西元五四二年爆發的「查士丁尼瘟疫」,則是黑死病(鼠疫)的濫觴。十四世紀中葉,黑死病在絕跡多時後捲土重來,估計至少造成兩千萬人喪生,約佔當時歐洲人口的三分之一,往日繁華的城市幾成廢墟,歐洲文明也遭受重創。
天花、鼠疫、梅毒、傷寒、肺結核......,不論歐洲還是印度、中國,各地疫疾不斷,而和微生物長期交鋒、「千錘百鍊」的結果,則讓這些地區的人類免疫力大大增強。十六世紀,西班牙探險家柯爾特斯率領六百名隨從,從墨西哥海岸登陸中美洲,企圖征服擁有數百萬人口的阿茲特克帝國。誰也料想不到,讓柯爾特斯獲得勝利的,不是歐洲先進的槍炮,也不是上帝的偏寵,而是不請自來的秘密武器──天花。
天花傳入阿茲特克帝國後,面對這種全然陌生的微生物感染,當地族群完全沒有抗體,只能任其宰割。天花病毒屠戮了半個阿茲特克帝國,連皇帝都難逃一劫。原本有二千萬人口的墨西哥地區,在天花肆虐下,一百年後人口竟只剩下一百六十萬。
同樣的滅族悲劇,還發生在秘魯的印加帝國,以及北美洲的各個印地安族群身上。據說英國移民在大西部拓荒時期,曾將沾有天花病毒的毛毯送給印地安人,造成的種族傷痕至今猶存。而為什麼病毒會成為歐洲征服新大陸的利器?推究原因,北美洲的動植物物種單純、地形的阻隔又使得各民族間少有交流,千年來缺乏疫病的鍛鍊,才會被病菌輕易征服。
更悲慘的是,由於疫病只戕害美洲原住民,卻放過歐洲的侵略者,結果連原住民也認為這是「天譴」、認為自己的神祇和習俗不能提供庇佑,憤而棄絕傳統,曾經有著輝煌歷史的美洲古文明,就這樣被徹底滅絕。
流感大屠殺
十九世紀中葉,法國醫師巴斯德發現了細菌,並進一步以疫苗來預防狂犬病等疫疾,這是人類在困惑數千年後,首度揭開了傳染病的神秘面紗。然而當時沒有電子顯微鏡,人類對於更微小、殺傷力更強的病毒還是一無所知。
一九一八年,「西班牙流行性感冒」侵襲全球,當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估計全世界有五分之一的人口受到感染,尤其歐、美各洲間四處調動、擁擠而衛生條件不良的軍營,更成了流感病毒滋生蔓延的大本營;城市中的死亡也無所不在,為了加緊清運屍體,連電車都派上了用場。
根據日後推估,全球因一九一八年西班牙流感致死的人數,大約在二千萬至一億人之間,單單美國就有五十萬人慘遭毒手,使得當年的平均壽命竟比前一年驟降十二歲!這是人類和微生物交戰史上敗得最慘烈的一役。
一九三○年代,第一種抗生素盤尼西林的發明,讓細菌感染的威脅大大減低,至今醫界已研發出一百五十餘種的抗生素,可以用來對治林林總總的細菌感染。
至於抗病毒藥物,目前並沒有專屬的特效藥可以醫治,然而疫苗技術的成熟與普及,使得天花、小兒麻痺等因病毒而起的傳染病,可以得到有效控制,甚至流行性感冒都有疫苗可供接種,病毒對於人類的威脅也逐漸減輕。
在無往不利的現代醫學保護下,二十世紀中葉開始,大半個世紀以來,人類似乎已成功擊敗微生物,取得了自然界完全獨霸的地位,對於傳染病的戒心也開始鬆弛──直到一九八一年。
愛滋病驚爆全球
「一九八一年,愛滋病的發現,正式揭開了新一輪人類與微生物之戰的序幕,」對微生物史極有研究的衛生署疾病管制局昆陽辦公室研究員陳豪勇指出,愛滋病HIV病毒,是目前所知、變異最多而對人體傷害最大的病毒,單單一九九七年,因愛滋病而死的人數,就超過一千一百萬人,比第一次世界大戰陣亡的人數還多。
其後在華裔科學家何大一的「雞尾酒療法」及全球醫界聯手,加上「安全性行為」觀念的大力宣導下,才將愛滋病的死亡率降低,估計去年全球仍有三百萬人死於愛滋。
也由於愛滋病如此頑強,讓醫學界開始驚覺各種傳染病的大舉反撲現象,世界衛生組織於是在一九九五年提出警訊:不管是因細菌及病毒突變產生新種而引發的「新興感染症」,還是一度消失或減少的古老疫疾捲土重來、形成所謂的「再浮現感染症」,兩者增加的趨勢都是明顯而快速的。
「一九七六年,非洲中部出現伊波拉出血熱;第二年,美國爆發退伍軍人症;四年後愛滋病登場;再來是狂牛病、新型霍亂、澳洲馬腦炎、香港禽流感......等等,然後,SARS出現了!」看著長長一串的新興感染症名單,陳豪勇面色凝重,不管是新變種造成的新疾病,還是老病菌發展出新的臨床症狀、攻佔新的地盤,總而言之,當人類還陶醉在勝利的快感中時,微生物大軍已經重新整編,準備蓄勢發動下一波攻擊了。
為什麼會如此?問題到底出在哪裡?目前醫界已歸納出十幾種原因,每一種後面都牽扯著龐大的商業利益,也和現代人的生活習性密不可分。
自然反撲又一章
簡單來說,「人類自以為萬能,一切以自我為中心,對全球物種都抱持著征服和利用的心態,貪圖獲利、便利與舒適,結果害慘了自己,」陳豪勇指出。
首先最明顯的,是人類活動版圖的不斷擴增,開發森林、填平沼澤、獵捕奇珍異獸,破壞了自然的生態平衡,逼得原本密藏其中的野生動物和微生物群四處亂竄,為求活命而不得不侵犯人類。一九九八年由立百病毒引發的馬來西亞腦炎,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為了發展工業,人類還將各種有毒物質釋放到大氣層中,導致全球氣溫上升、氣候反常。溫室效應所及,原本在熱帶繁殖的微生物如今也得以在溫帶生存下來,以往熱帶才有的疫病,像是登革熱、瘧疾等等,如今也逐漸威脅到溫帶居民。
經濟效率的追求,及各種新產品的開發,也讓微生物有了可趁之機。許多呼吸道感染症,像是退伍軍人症以及此次的SARS,最適合在有中央空調系統的密閉空間中快速傳播;標榜可以長時間配戴的隱形眼鏡,竟成了細菌性角膜炎的新溫床;化妝品中的膠原質暗藏狂牛病蛋白體,「機場瘧疾」則隨著無遠弗屆的航班縱橫全球......。
在所有原因中,最令醫界擔心的,大概是抗生素的濫用(包括施打在人體及各種家畜家禽體內),導致細菌紛紛出現抗藥性,成為無藥可醫的「超級細菌」。例如近年來肺結核在全球各地都有死灰復燃的趨勢,造成死亡人數大幅攀升,「防癆戰爭」似乎已經功虧一簣。
做為二十一世紀打頭陣的新型微生物殺手,SARS的病原來源至今仍在爭議中,推測是廣東地區水田及雞、鴨、豬、魚等各種養殖混雜,讓原本不相往來的病毒得以互換基因,從而產生可怕的變種。至於它的蔓延,則毫無疑問,和近年來此區經濟活動旺盛、人口密度大增有著絕對關係。
以和好代替對抗
新興疫疾及「再浮現感染症」雙雙增加,讓醫界開始重新審視人類與微生物的關係。其實,在勝利的表象下,醫界一直是很心虛的。陳豪勇指出,在與微生物交鋒的過程中,人類永遠居於「敵暗我明」的下風,許多疾病來去如風,只留下難解的謎團。像是一九一八年西班牙流感橫掃全球一年半後,突然銷聲匿跡,這麼多年來,任憑全球疾病專家努力地監控、尋找,卻怎麼樣也無法還原當年這隻病毒肆虐的關鍵真相。
目前,透過嚴謹的公共衛生及防疫體系、透過全球醫界的攜手合作,我們或許可以說,再怎麼樣可怕的微生物,都不至於造成快速而大規模的全球性傷亡。然而,鑑於人類與微生物的對抗將永遠是兩敗俱傷的,如何學習謙卑,放棄人類是萬物之主的狂妄想法,讓地球上包括微生物在內的各種生物,都可以擁有不被人類打擾的自然棲地,毋寧是更重要的。
中研院院士、新上任的衛生署署長陳建仁,在為美國病毒專家彼得斯的《病毒最前線》一書作導讀時,以「與自己和好、與他人和好、與自然和好」,作為人類安度微生物危機的指針。看來,「冤家宜解不宜結」,要擺脫微生物之害,關鍵還是繫於人類自己!
p.23
日據時代大正七年,台灣也難逃西班牙流行性感冒的肆虐。為了防止蔓延,日本政府在各渡船口設立了檢疫站。(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提供)
p.24
光復初年百廢待舉,寄生蟲及各種傳染病疫情不斷。國外醫療及慈善團體適時前來,對台灣助益甚大。(疾病管制局昆陽辦公室提供)
p.25
還記得小時候人人都要認捐的防癆郵票嗎?肺癆曾是台灣傳染病防治的首要目標,而且成效卓著。不料,近幾年結核桿菌捲土重來,令醫界大為憂慮。(張良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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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免狂牛病、口蹄疫或禽流感等人畜共通疾病禍延人類,近年來全球不時傳出大規模撲殺家禽及家畜的消息。圖為民國八十八年金門發生口蹄疫,縣政府緊急撲殺病牛一景。(李木隆攝)
p.27
路邊攤小吃可能暗藏B肝殺手,隨地吐痰更可能傳播致命SARS,不良的衛生環境與個人習慣,是公衛體系的一大漏洞。(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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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中空氣污染嚴重,大樓林立,人口密度超高,人際互動頻繁,一旦爆發傳染病,追蹤管控將極為棘手。(卜華志攝)
光復初年百廢待舉,寄生蟲及各種傳染病疫情不斷。國外醫療及慈善團體適時前來,對台灣助益甚大。
路邊攤小吃可能暗藏B肝殺手,隨地吐痰更可能傳播致命SARS,不良的衛生環境與個人習慣,是公衛體系的一大漏洞。
都市中空氣污染嚴重,大樓林立,人口密度超高,人際互動頻繁,一旦爆發傳染病,追蹤管控將極為棘手。
還記得小時候人人都要認捐的防癆郵票嗎?肺癆曾是台灣傳染病防治的首要目標,而且成效卓著。不料,近幾年結核桿菌捲土重來,令醫界大為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