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書墨　情定金石──書法篆刻家王壯為

已故的書法、篆刻名家王壯為，人稱壯老。說起壯老，最先為人們憶起而津津樂道的，是壯老嗜酒的軼文趣事。富於酒趣的壯老，平日客來經常以酒代茶，他曾以詩句自題：「耽書恰有詩幾首，覓句多憑酒半壺」，又說酒可以發興，令人清，令人豪。他的入室弟子薛志揚追述過去，記得壯老在中午揮毫之時，也經常會停下來喝酒以助書興，在微醺之中寫下得意的詩書作品。

睹物思人，王壯為夫人張明隨與公子王大智常在書房中欣賞他的書法作品。,王壯為替太太雕刻的印紐題字。明隨女士受壯老鼓勵，在印紐雕刻上亦頗有成就。

王壯為兒子、擔任文化大學史學研究所美術史組主任的王大智記得，自己小時候最怕父親吟詩，因為在深切的吟頌之後，父親常會突如其來的嚎啕大哭，孩子驚嚇之餘，他卻擦擦眼淚，暢快地說：「好詩，好詩！」王大智覺得自己之所以樂於讀書，生活中書畫棋奕、管笛拳術樣樣通，都是來自父親的影響！「我想，父親是中國最後一代的文人藝術家吧！」

生於民國前三年、河北省易縣書香門第的王壯為，父親王義彬是清朝最後一任的秀才，由於無意仕途，於是在家中過著書畫自娛的文人生活。王壯為六歲起就由父親指導，開始描紅寫字，十二歲開始學篆刻。並由於祖父在京城為官，每年都會買些名貴考究的文墨物品回來，王壯為不僅從小就對各地名家的筆墨紙硯瞭若指掌，當其他孩子顧著遊戲時，他則興致勃勃地躲在家族的藏書室裡找書看，而且一有機會進去，就不出來了。

和一般中國孩子一樣，王壯為亦由學顏真卿字體開始，因為顏體字有骨有肉，端正嚴謹、中庸大方。在臨摹諸多名家書帖之後，青春少年時候，則以王羲之的行書及草書，最契合己意，而以之為書風的根本主體。

「漸齋心畫」、「墨福」，王壯為的篆刻佈局嚴密而一氣呵成。

二十歲時，王壯為離家進入北平的私立京華美專就讀，在那一個東西文化剛開始碰觸的年代，一如其他的青年人，他汲汲於吸收西洋文化，除了油畫、雕刻、蠟筆畫，包括電影、新文藝等西方藝術無不愛好。也或許是童年時光，見識過中國藝術的精髓，日後的王壯為並未朝西洋藝術發展，反而以一個道地的中國文人生活為其終身選擇。

民國二十六年，蘆溝橋事變，北平為日本人所佔領，才訂了親的王壯為，秉著燕趙男兒的英勇豪氣決定投筆從戎，爾後加入羅卓英將軍的十九軍團，跟著遠征軍到蠻荒瘴癘的緬甸行軍三個月，西走印度才得以安全歸來。當時，與他才成親不久的張潤生將軍之女張明隨，因為打聽不到新婚夫婿的消息，竟然一個人帶著另一對也要尋夫的母子，就由江西往西南方向前去，同樣有著北方兒女的英氣。「多年後，我翻閱他當時的日記，在音訊全無的當時，他就猜我不會跟著軍隊的眷屬在大後方乾等待，也不會回去依靠娘家。現在想起來我都還很感動，怎麼他是這樣地瞭解我。」現年八十七歲的壯老夫人張明隨覺得，王壯為就是這樣一個心思細密，然卻不會表達的男人。

「詩墨淋漓不負酒」，以刀為筆，王壯為單刀雕刻的功力，使得金石作品一如書法般行雲流水，尤其是印章上的邊款最被稱道。

退回到重慶後方之後，為了照顧生活，王壯為利用公餘閒暇為人刻章。想到西漢的揚雄曾經說過「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王壯為故意反其義，以「壯為」為名，意思是「壯夫偏要為之」。王壯為的名字也就沿用至今，至於他的本名王沅澧反而少人知道。

關於篆刻，王壯為「王門七子」之一的篆刻家薛平南表示，篆刻是集書寫、章法、用刀多種功力於一身的藝術，藝術家不僅要對古文字非常熟練，同時要能將古文篆字加以伸縮挪讓，巧妙雅致地安排在一枚小小的印石之中。王壯為精研文字學，因而印風廣博，由其個人的《玉照山房印選》中五百餘方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對於古璽、秦印、漢印、甲骨派、皖浙派等風格無不融會貫通。不論是漢印的橫平豎直，或是小篆的迂迴曲線，都能工能放。

曾經在書房看過老師篆刻的薛平南表示，老師在一顆印章的佈局安排上，會思索很多草稿一寫再寫，然而到了構思完成後，就暢快行刀，一氣呵成，因而能佈局嚴謹，又顯出氣象宏大的蒼勁力道來。

最令人稱道的是，他操刀一如用筆，線條自如有神韻。尤其是其印章邊款，每一筆畫都以單刀完成刻寫，簡潔有力，不似一般篆刻家以兩刀來完成筆畫的頓挫。端詳壯老的印石，邊款的行草，就像毛筆書寫一樣的行雲流水，卻又更較紙筆多了一份金石趣味，可謂繼吳昌碩、齊白石之後，在篆刻上表現個人風格的另一大家。

而年輕時代的西洋藝術觀念，則讓他在傳統中，又有一份開闊與創新的胸懷。像是他在印章上的印紐雕刻，往往超出傳統型態主題，張明隨拿出一枚不過半截小指頭大的印章，上面十分立體的刻了一隻夔龍蜷抱著兩顆海貝，她表示「這是他早期在重慶刻的章，我當時看了，就想怎麼會有人這樣刻。」也是雕刻印紐名家的張明隨，對於王壯為的作品如數家珍，哪一方印，哪一幅字，何時所做，壯老夫人都清清楚楚。壯老一生能在藝術上達到如此成就，又能福壽雙全，與夫人這位紅粉知己應有極大關係。

「嘉樂永寧」，王壯為在半百之年，將新出土的春秋戰國時期古字融入自己的書風，開啟了書法界「以古為新」的新視野。（張明隨提供）

王壯為九十歲時，在睡意中含笑而逝，一直是藝文界的美談。而他一生的書藝成就可分為幾個階段來說。在重慶時候，王壯為結識了書法名家沈尹默，因為沈尹默的指點，在晉唐華美的風格之外，更加入趙孟頫、文徵明等飄逸書風，書寫工整飽滿，無一字不美。

精研書法藝術的故宮博物院書畫處副研究員何傳馨指出，中國的書法藝術約略可以分為字體研美的「南帖」，與渾厚剛勁的「北碑」兩路。王壯為的書風成家甚早，在四十多歲時，作品流露著帖學的飄逸順暢。

然而，王壯為卻儆醒自己「太過漂亮也是一種缺點」，特意開始在書法中，融入剛健有力的碑學風格，刻意追求「生、狠、辣」的筆意。這使得他的書法，在流美的運筆中，又內蘊沈著勁澀的筆趣。這樣的書風也正符合了他既有北方男兒的豪氣耿直，又有對藝術要求完美，為人細膩深刻的本性。

在五十多歲時，王壯為有感於「寫字就是畫畫」的想法，對書法作了許多的創新實驗。例如他以淡濃不同的墨汁重疊五遍書寫所發明的「亂影書」。另外將紙揉皺藉以寫出斑剝字體，或把才寫好的絹布，快速放入水中又撈起，得到一種水墨氤氳的效果，在書藝界都頗引起矚目。

然而這樣奔放的創新手法，還是不合於王壯為嚴謹的個性。在新潮的實驗之後，他又回到老祖宗的世界裡去汲取養分。對當時大陸才出土的馬王堆竹簡、侯馬盟書、中山王器銘、楚繒書等春秋戰國時期的文字加以研究，將其特殊的用筆和結構融入書風中，又取古物上文字集成詩句對聯，開拓出自己「以古為新」的書路。「這時期他的行書不再那麼修長，反而有些右傾扁闊，書寫自由奔放，筆中飛白，顯然已經脫去早期那種華麗完美的拘謹了，」何傳馨表示。

曾是王壯為在師範大學學生的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林柏亭也指出，「王壯為的師古，不落傳統窠臼，而是在學習遠古的書風中，一層層脫去書法的限制，讓書法具有純樸原始的生命力。」王壯為的書法作品也在此一時期達到顛峰。

王壯為七十五歲時所寫的《范石湖紅梅詩》，蒼勁飛白，達到人書俱老的自由之境。

回顧王壯為的一生，在他的藝術生活中不能少的除了酒，就是書。他不僅勤於讀書，也喜歡買書，談書，樂於結交讀書人，也經常託學生、朋友到東京買些日文的書道書籍，或是大陸編印的新資料。即使晚年時候，他讀書的興致依然未減絲毫，在發覺記憶大不如前，感嘆之餘，刻了一枚「多讀補多忘」的閒章來激勵自己越老越要多讀書。

博學多聞的王壯為在書畫金石的研究，也是文藝界請益的對象。像是國畫大師張大千每每喜歡在題款上故弄玄虛，令人似懂非懂，收藏家不便去問張大千，就會趕緊來向王壯為求教。有時候，王壯為還會故意捉弄學生，要他們用功精進。

收藏諸多文人雅士圖章的黃天才記得，有一回他請壯老為他刻一枚章，就在舊書攤尋得一方適宜的舊章子，請壯老將上面的印文磨去重刻。當時王壯為還問他：「一定要磨掉重刻嗎？」黃天才也沒多想，就說磨掉吧。等到下回黃天才來取印的時候，壯老才告訴他那章子上刻著「天游化人」四個字，是康有為晚年的圖章，讓黃天才著實又惱又悔了許久。

耳順之年以後，王壯為自號「漸齋」，自稱「漸叟」，為自己刻了一印：「漸老漸熟，漸熟漸離，漸離見近於平淡自然。」經過五十歲時期「故作異」的創新求變實驗，他回頭行走傳統藝術「自然異」的路子。

他曾說，藝術的美感是經由長時間的琢磨與思考，而把風格中的精華表現出來。天地間沒有無漸之頓，藝術家必須經過不斷的操作，日久自然積生出一股天然風韻。

晚年的王壯為不僅在藝術上深悟「漸老漸通」的佛家哲理。事實上，他也因記性衰退的厲害而「漸老漸忘」。有時候，當他在清理自己過去的舊作詩文時，竟已完全忘記，他也沒因而悲傷感嘆，反而認為健忘也有好處，可以如同讀他人的文章一般，客觀地看自己作品，於是他又給自己取了一個「健忘老人」的外號，這個健忘是把生命中一切可喜可悲的事，都漸漸地忘掉，然後漸漸老去。畢生嘔心藝術的王壯為在老年時候進入了「人書俱老」的自由之境。

「名家的親筆墨蹟，給人一種有生命、有氣息、有血脈、有體溫的感覺，更是覺得像是和寫字的人對面談話，如所謂『親炙』一樣。」這是王壯為年輕時候看到古人真跡時的感觸。

走在台北街頭，公保大樓、台北教師會館、台灣土地銀行、中華書局等，常可見到王壯為所書寫的牌匾。新春的元月二十日到四月十五日，在故宮博物院所展出王壯為不同時期的書法篆刻作品，更是親炙壯老自然開悟的藝術人生一個最好的時機。

睹物思人，王壯為夫人張明隨與公子王大智常在書房中欣賞他的書法作品。,王壯為替太太雕刻的印紐題字。明隨女士受壯老鼓勵，在印紐雕刻上亦頗有成就。

「腸腹經年酒洗淘」，喜歡品酒的王壯為刻有許多酒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