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借菡萏花心一宿,雖然不花銀兩,泡兩杯茶卻肯費這麼大周章,稱得上是偉大的悠閒者了!踏遍顛簸世路,此心方能悠然
話說回來,真能放下名枷利鎖、權韁勢鍊的羈絆,悠閒度日確實比奢華生活便宜簡省得多。但這也絕不只是花得起時間而已,還要靠金聖嘆所謂的「胸中一副別才,眉下一副別眼」,才能像三白芸娘一樣,真心經營出一個簡樸雅潔的藝術家生活來。
否則即如十全老人乾隆皇帝,坐擁十八世紀世界經濟強權國庫,大建宮室園林,盡搜絕世珍奇;他在日理萬機,御駕親征之餘,還有閒情到處題詩落印,其中不乏漁樵隱逸之作,卻也只落了個「附庸風雅」之名。
想要達到「閒世人之所忙」,又能「忙世人之所閒」的境地,還要有一番踏破鐵鞋的歷練。君不見滿腹經綸、一腔熱血的知識份子,原來也都有報國淑世的擔當,柳宗元、蘇東坡,都是在官場遭誣,一貶再貶的流放生涯中,才在哀樂中年,學會了面對愚泉愚溪,喜笑眷慕;享受到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總要踏遍顛簸世路,才練就了此心到處悠然。
勤靡餘勞,心有常閒
當然也有年少時「猛志溢四海」的壯心,才初涉官場,即警覺到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於是辭官棄爵,毫不留戀地唱起歸去來兮。曾經悉心編選歷代田園詩歌的作家陳幸蕙,以文學史上第一位田園詩人陶潛,為她心目中偉大的悠閒者。
處於「士大夫浮華奔競,廉恥掃地」的時代,不肯為五斗米向鄉里小人折腰的陶淵明,雖有田園可歸,卻已是親老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的景況。人人都記得他「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精神豐實,卻很容易忘他其實處於「環堵蕭然,不避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的物質困境。
懂得欣賞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是一種瞭然;能夠享受雞鳴桑樹顛,夕露沾我衣,又是另一種境界了。歸田園居後的陶淵明,開始了他晨興理荒穢,荷月帶鋤歸的躬耕生活,也兢兢業業地看天過日子,一會兒擔心霜霰壞桑麻,一會兒唯恐草盛豆苗稀。
苦是苦些,但是他很快地便從誤落塵網中的那個僻靜少言、與時多忤的官場異類,變成了「過門更相呼,言笑無厭時」的鄉間素心人。
五柳先生「勤靡餘勞,心有常閒」的陶然忘機,說明了真正的悠閒,豈止是有時間與雅興春徑山行、月夜泛舟,更重要的是主體的安頓,與自主心的全然自由。漁樵不知野趣?
陶淵明畢竟是名門之後,學富五車的大文學家,懂得晴耕雨讀;在辛勤勞動之後,能夠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而他所造就出一代代「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的田園隱逸,也只是文人的專利罷。
明清大量出產的專業悠閒家如陳繼儒、張心齋之輩,不就動輒論斷「有野趣而不知樂者,樵牧是也」「有山林隱逸而不知享者,農圃者」?
面對這樣的專家學者,另一位晚清的偉大悠閒家鄭板橋,肯定要嗤之以鼻。這位大器晚成,五十歲開始作了十二年七品縣令父母官的「八怪」之一,向以勤苦農夫為「天地間第一等人」,而以士為四民之末,最討厭酸腐文人。
後來他不適官場生活,辭官專心畫畫,也是為了「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在他的哲學裡,農家無閒月,田圃生活的確是身靡餘勞,多般苦處,但是農忙之後,「原上摘瓜童子笑,池邊濯足斜陽落,晚風前個個說荒唐」的田家樂事,也未必是風雅文人所能享受的坦蕩悠閒。
工作休閒二分之後……
前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李霖燦,也曾經在談到中國人的閒適之情時,以一幅宋人馬和之的《閒忙圖》為範。
一位面帶風霜、衣衫襤褸的老漁翁,坐在河濱樹下專心織草鞋。他手腳並用,筋脈浮出,卻顯得心神安適從容,與周遭融成一片閒適景色。
比起滿腹機巧謀算的諸葛亮,在敵軍壓境之時,坐在空城之上羽扇綸巾,奕棋談笑,誰更算是偉大的悠閒者呢?
究竟是農圃不知趣、漁樵樂天真,還是終南謀捷徑?外人或許難辨,自己總是心知肚明。民族音樂學者林谷芳為農圃隱逸下的定義是:「汗滴禾下土的時候是農夫,倚鋤望遠山的時候就是隱士了。」
他表示,在農業社會裡,人隨著自然節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無論颳風下雨,晴和日好,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該做什麼做什麼;農忙之後,大夥就坐在大樹下聊天拉琴,自然調息。
問題比較大的,還是遠離自然節奏的機械文明。「現代生活把工作休閒一分為二,是在效率的基礎上看事情,」林谷芳強調,對工作來說有效率的事,對生命可能最沒有效率。螺絲釘的悠閒夢
在這樣的城市生態裡,尋找偉大的悠閒者,甚至設法在隔周休二日的框架下,想作個偉大的悠閒者,可就是個嚴酷的考驗了!
現代分工的結果,赤裸裸地說,就是在上班的時候,按著業主的節奏,把「人」簡化為員工、角色、符碼,異化為螺絲釘、業績表、生產力,然後日復一日,打卡考績,一切量化。
到了下班或休假之日,繃緊的神經驟然鬆弛,卻未必悠閒。於是我們忙著吃喝睡覺,恢復體力;慷慨消費,貢獻景氣,以便上班後又是一條好螺絲釘,再接再勵,為老闆業績、國家經濟「走更遠的路」。
「休假的時間加長了,其實也是回歸自我的好契機,」曾昭旭教授指出,用閒暇之時把原來被分割成片段零碎的自己,重新找回來,順著自然的節奏律動、安頓自己的時間表,恢復自由的身心。他表示,經商之餘,可以沉迷於圍棋橋牌,行醫之後,可以開夜車研究軍機史;白天上班,休閒時間蒐集一種自己痴愛的東西,眉飛色舞,終身以之。這時候,你就是偉大的悠閒者了。
人忙心不忙,身閒心不閒
林谷芳老師則把休閒分成三個層次。第一是「安歇」,什麼都不作,千萬不要用「休閒壓力」把自己卡死,學會放下,而不是攫獲。其次是「補白」,做平日做不到的事,甚至就到山裡走路,走到出汗,累了休息,再走,完全放鬆下來感覺自己的身體,體察自然與生命的脈動。最後是「觀照」,能夠省思生命,溫故知新,自自然然,念茲在茲。
至於回到工作崗位上,「草原上放羊,忙著趕羊數羊怕丟羊,是一種態度;一面趕羊數羊,一面悠然唱山歌,也是一種,」他說。
換句話說,忙,是追逐別人的標的,閒,是安頓自己的自由。於是乎,面對隔周休二日,我們可以勞勞碌碌地趕著旅行社排定的行程表,上車睡覺、下車尿尿;也可以氣定神閒地發憤忘食、日理萬機?
經常出入古今,暢談「生活美學」的黃永武教授,也以為「天下能偷閒者少,世間自討苦人多」。他表示,從前有人問智舷上人:「人生世間,總是忙多閒少,怎麼辦?」上人回答:「善處其間,忙時也是閒境;不善處其間,閒時也會是忙境。」上帝安息一日,我輩周休二日
原來忙閒分際,只在心不隨境轉。那麼,我們一定需要隔周休二日,來成全悠閒的心境嗎?上帝忙了六天創造世界,也只不過安息一日啊。
一位曾經接受光華雜誌採訪的英國園丁,或許已經超越了這個境界。他在約定的時間早晨八點鐘,氣喘如牛地衝進辦公室。
「我本來早到了半小時,想想可以先去看看暖房裡昨天栽下的種子,後來又順便澆澆水……,」他靦腆地解釋:「結果只好一路跑著回來了。」
這位留著絡腮鬍,手上還沾著露水殘泥的中年園丁,在這個數十英畝的莊園裡,領著手下花匠們負責維護環繞四周的風景園林。一面如數家珍地介紹在他綠手指的打點下,花木扶疏、碧草如茵的王國,還不時像雜誌編輯看報圈錯字一樣,跳進草坪裡拔出一根根雜草來。
問他如果中了彩券,最想作什麼?他毫不考慮地回答,要先把西邊那塊露地整理復原成十八世紀的原貌,如果有剩,好幾片草坪都該加上邊版了。最後問他:園丁總也會有職業倦怠的時候吧?
「會嗎?」像反問,更像自問:「可是我從來也不記得,有哪一個早晨,我在醒來時會希望今天是假日……。」說話時,還帶著一臉讓人永難忘懷的微笑。
他守時,講效率,有成功的夢想,還不在意放不放假!想來是個天生的勞碌命?但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林木婆娑、碧波蕩漾的湖邊,想到他紅撲撲的臉上安然適意的表情,你不得不懷疑,他才是個偉大的悠閒者!
松下問童子,言師「掃地」去
話說回來,歷史上偉大的悠閒家哲人其萎,典型日遠;草原上放羊唱情歌,園林裡妙手伴花木,在現代分工的社會裡,畢竟只是不可多得的特例。想我芸芸螺絲釘,還不是成天耗在在工作異化、消費物化的經濟大輪迴裡,忙於工作,疲於休閒,時時心力交瘁。
何以解憂?陽明山的「松園」主人何聖欽坐擁林泉溪谷,卻也要煩惱周休二日後,私用小客車不能上山,遊客反而大減。此外,規畫園景,投資營計,無不勞力勞心。
「累了我就掃地,」他說,拿著竹耙從裡到外,由上而下,整個園子一路仔仔細細,要掃得既不揚灰,又能聚塵,還要做到不傷掃把。直掃到臭汗淋漓、出塵忘我的境界──就不累了。
「最累的原來是『我』嘛,沒有我,心就『閒』啦!」他說。
現代生活裡尋訪偉大的悠閒者,不期而遇,終竟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