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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天氣是嫵媚的。九月下旬的一個下午,在捷克首都布拉格,陽光遍地,微風輕拂,我好像已回到了自由世界。事實上,我必須要再等幾天。
查理士橋典雅而莊嚴地座落在捷京的西邊。背面即是雄偉的布拉格皇宮。
布拉格這個都市有它的氣勢,只可惜那些歷史性的建築在經年失修下,顯得陳舊而落魄。
在查理士橋的盡端,座落著一幢五層樓的建築,淡黃色的牆已經剝落,入口的雕刻大門也已殘缺,沒想到這就是當地極負盛名的一個旅社,旅社裡的餐廳也很有名。在捷克,餐館與旅社當然也是國營。但這是個向國際友人炫耀的場所,因此仍有它的韻味與精緻。
經過一位友人的細心安排來到這個餐廳,是要與一位著名的捷克經濟學家晤談。
一點鐘正,他準時出現,不需要自我介紹,他立刻認出我這位東方來客。他溫文爾雅的態度與稍顯拘謹的表情,使我覺得:這是一位學者,不是一位「說客」。他的英文非常精確,不如他自謙的「不能充份表達」。
(二)
二小時的談話增加了我對捷克經濟政策與經濟問題的瞭解。
在啤酒、飯前菜、正餐、甜點、咖啡、飯後酒的助興下,我們的看法愈來愈接近。他問及雷根的經濟政策、日本的經濟潛力以及臺灣的經濟發展。
在談及捷克經濟時,他特別強調:
(1)政治上的考慮對經濟決策本身的影響太大。「西方學者往往誤以為社會主義國家的領導階層可隨心所欲地決定政策。」
(2)領導階層對短期物價的影響特別敏感。「西方學者又常誤以為社會主義政府可以完全控制人民的力量。如果可以的話,政府早就要調整各種物價了!波蘭也就不會出現工運了!」
(3)社會主義國家的人民,在生活上並不要求太多。「我們不敢奢想西方世界的物質享受,我們只希望不要等五年以上才配到住宅,不要一個禮拜才能買到一次肉,不要老是只吃到不再新鮮的蔬菜與水果。」
然後他又嚴肅而低沉地說:「社會主義國家中的知識份子是痛苦的。我們的要求很難滿足,因為我們的要求會傷害到『他們』的權力與權威!」
(4)所有社會主義國家(包括蘇俄、捷克)都面臨二個共同問題,「長期來看,如何增加生產力;短期來看,如何調整制度,使它具有彈性,而又不受到黨中央的反對。」
三點左右餐館要休息了,侍者來算帳。付款後,侍者很禮貌地說:「你們可以再坐下去!」他笑著告訴我:「你這個資本主義式的小帳發生了效果!」
我告訴他,這麼豐盛一頓午餐,按照官價,只有廿二元美金,按照黑市,還不到八元。不論那一種算法,我要謝謝捷克人民對我這外來客人的津貼。看著窗外的陽光,他提議:「我們到查理士橋上走走,好嗎?」
(三)
查理士橋上全是來享受陽光、欣賞景色的人。橋的另一端是正在修建中的國家劇場。他指著說:「這早就該做了,當我廿年前做學生時就已太破舊了。」
這是一座觀光客必來的橋,汽車不准通行。有人在賣畫,有人在自彈自唱。站在橋中央,他談起了他的童年、大學、十五年來的教書與研究生活及赴國外開會的經驗。
他談起他的教職:「我一周上十一小時課,主要教國際經濟,一個月的收入是捷幣四千元(相當於官價美金四百元,黑市美金一百五十元)。一般人的平均收入每月約在二千五至三千之間。另外,我還有一千至一千五百元的稿費收入。我沒有孩子,妻子沒有外出工作,這些收入加起來還過得去,但也無法買得起彩色電視或本國造的汽車。我住在一所二個房間的公寓中,相當舊、相當擠,好在我的興趣是教書與研究,物質上缺乏給我的失望並不很大。」
「我的痛苦是當我研究國際貿易及美國經濟時,沒有辦法看到英文的出版刊物。例如美國Brookings Papers,只聽說過,從未讀過。」
我告訴他:「沒想到在這裡看不到任何英文的報章雜誌。即使在莫斯科,在指定的觀光旅館,也可讀到官方的英文週刊及一些歐洲共產黨出版的英文刊物。來了這邊幾天,發現完全無法知道天下事!」
他苦笑著說:「我們有時比蘇俄的管制還要嚴。」
(四)
望著從身邊走過的推著嬰兒車的年輕母親,我問他:「捷克年輕一代的希望在那裡?」
他抬起頭,指著橋端的皇宮:「當我在大學念書時,常常與同學下了課來這裡聊天。我也有過夢想,那時希望有一天可以運用自己的經濟知識,使捷克人民過得豐裕一點。現在,我只希望他們不要過得太貧困!」
「我不知道捷克的年輕人是否仍有希望,如果他們不存什麼希望,也許反而沒有失望。如果他們對將來有希望,希望不在捷克自身,而在整個東西雙方的關係。而目前雙方的關係是那麼冰冷!」
近三小時的交談,使我們不再陌生了。我忽然興起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情。我又再追問:「人總有些願望,你的願望是什麼?」
他沉思了一下,說:「我不要彩色電視、汽車,甚至更大的公寓。這是一般捷克人的夢想。我要的是:英文書刊、到西方世界自由旅行,以及每個人都可像我一樣,與一個陌生人坦白交談而沒有恐懼!」
(五)
查理士橋上有位年輕藝術家正在為查理士橋畫素描。他向這位畫家買了這張素描送給我。在這張畫的後面,他用英文寫下:「送給查理士:紀念我們在布拉格的相識,一九八三,九月廿三日下午」。
在橋頭我們告別。不知道我們是否會有再見面的機會?再見面時,又會在那裡?
(一九八三、九、廿三深夜於布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