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從事文學或著述工作,除了滿足個人的創作慾望之外,不免也有一些想法想向社會大眾表達。現在,我就以一個文學喜好者,以及一個讀者兼作者的立場,談一談我個人對文學或拜讀時下某些著述的一些感想,提供給各位做參考。這些意見只代表個人與本身職務無關。
個人與大環境
今天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是生活在鴉片戰爭以後;在反帝國主義思潮籠罩之下,懷著濃厚民族主義的情懷。在這樣一個中國現代史的架構中,我們對自己人生的遭遇,對國家民族的處境,都有很多的感觸,所以在文學作品裡就常常討論這些問題。我今天所要跟各位討論的,就是文學與著述的角度,以及所抱持的情懷等問題。
我們在描寫個人與大環境時,在我看到的文學作品中,大體上對個人的遭遇、對貧苦的生活,都充滿了同情,也就是一種比較悲天憫人的情懷;但對於大環境,對於國家、民族,則比較採取批判的、甚至於用一種詛咒的筆調來加以形容。易言之,也就是把同情送給個人,把怨恨交給大團體、大環境。譬如描寫一個家庭,作者可能把責任推給父母,或者推給外在的社會、國家,甚至於把這類責任推給整個民族、整個世界。指責這個民族是一個不長進的民族(如所謂「醜陋的中國人」理論),有的時候甚至超越民族以外,把我們很多的遭遇推給外國人或整個國際環境。以這種角度描寫個人與大環境的關係,我個人認為有時候不免是有所偏頗的。這樣所造成的結果是,個人對自己的行為好像可以不必負太多的責任,我們同情個人、不同情整個環境,我們對國家民族充滿了期盼和詛咒,用這種角度來寫文學作品,我覺得並不是很健全的,或很公允的作法。什麼是一個家庭?家庭是由家裡各個成員所組成的。什麼是社會?我們拿台灣來講,就是由兩千萬人所組成的一個生活體。什麼是政府?政府是由許多受過教育、通過考試,而在政府機構服務的人所組成的,它不只是一個辦公室,或者一個建築物而已。什麼是民族?是整個的人民合在一起組成一個民族。如果每一個人都那麼值得同情,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善良、那麼無辜,那麼這整個大的環境是誰造成的?難道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還是外國「帝國主義」給我們製造的?一個不健康的家庭,難道一定都是父母所造成的?兒女不需要負一點責任嗎?假如一個社會不健康,不健康的社會從那裡來的?個人認為它是每一個社會成員共同造成的。
我們講近一點的事,譬如說台灣的色情問題。我們知道政府的取締可以說從未間斷,但色情仍然存在。也許有人要說政府的管理政策不好,或者是商人圖利而不擇手段,這些我都同意,但是我想請問:是那一些人在光顧這些色情場所?那些人是色情的真正根源、真正的罪魁禍首?追根究柢,還是我們社會中的一些成員,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善良老百姓」中的一部分。如果說取締不力,我還想請問:我們有多少警察可以解決所有的社會問題,假如說一個國家不好、社會不良,請問是什麼樣的原因使得國家社會不良?是政府的無能呢?還是國民素質整體或部份的品質不好?以髒亂為例,政府的環保政策當然有缺失或執行不力的情形,不過,我們也要問,我們有將近兩千萬居民,假如沒有一些製造髒亂的居民,怎麼會有髒亂的社會?可是我們談髒亂的時候,大部分談的是垃圾處理問題、清潔工人問題、政府環保政策問題,我們比較少去批評國民沒有良好的公德心。今天我們批評交通紊亂,我們目標是針對政府交通部門。事實上,交通混亂的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許多人在馬路上行走、或是開車的時候不守秩序。今天我們說我們的社會不進步,我們不僅要督促政府改進,也要多多檢討自己,而不要側重苛責大環境。大的環境是每個社會成員一點一滴把它堆積起來的,當我們批判一個社會黑暗、汙穢、髒亂,不要忘記社會是由一個個個人所組成的。有人說,什麼樣的人民、什麼樣的社會,什麼樣的國家、什麼樣的民族!這恐怕是一條鐵的定律。有人把個人所造成的結果推給整個大環境,也許能夠滿足我們的同情心,以及同情弱者的情懷,但我不認為這是公允或有益的作法。假如,一個社會的大多數人,從內到外,從他的精神生活到物質生活,都不很健康,那麼,我們難以期望會有一個很健全的社會。我總覺得我們的文學作品裡面,寬容個人而苛責社會、苛責大環境,這恐怕是一個很值得深思的問題,也是今天我談文學與著述的角度與情懷,首先要向各位請教的問題。
中國結與台灣結
我們談文學與著述的角度與情懷,必須考慮到時代的背景。籠罩在民國七十年代中華民國台灣的另外一個問題,就是所謂「中國結」與「台灣結」的問題。我是學歷史的,最近我看了一篇文章,標題是「一張破碎的臉」,標題之下是一面四分五裂的鏡子。這篇文章說什麼呢?它說台灣的各個層面都是破碎的、可怕的、悲觀的。我們如果把台灣社會中每一個重大問題都孤立來看的話,如環境汙染、交通紊亂,社會秩序、或者文化發展等問題,則每一個問題確實都很嚴重。有人說,對現實問題究竟要用望遠鏡或者是放大鏡來看?這是非常有趣的命題。我們如果把這些現象孤立起來,一點一滴的用放大鏡去看,當然會看出很多很多問題。事實上,社會永遠不會完美,因為人本身不完美,怎會有完美的社會?不是說今天我們沒有問題,那個國家沒有問題?都有。我們所要研究的是:是不是我們的問題比人家多,或者是比人家嚴重?我想這才是我們研究的角度。有的人看歷史、看中國結與台灣結的問題,是從階段性去看。假如你看台灣的歷史,只從甲午戰爭之後到日本統治五十年為止,這確實是一段非常悲慘的歷史;假如你只從「二二八事件」來看省籍問題,這也是令人難過的一段歷史。從這些角度來看,有人就產生了分裂主義的意識,或者是所謂「亞細亞孤兒」的心態,但是假如你不以橫斷面、不拿階段來看,而從整個中華民族生存發展歷史來看的話,那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局面。中華民族五千年以來真正的民族大融合,我個人認為只有在台灣過去這四十年左右的時間才真是達到了。當年五胡亂華也好、歷代民族的大遷徙也好,從來沒有一次是整個民族從大江南北,不同的方言與生活習慣,而聚集在一個島嶼共同生活達四十年之久。
有人常常問:為什麼台灣是一個成功的故事?我們說美國之所以變成這樣一個世界一流的強國,是因為它吸收了世界各地優秀民族的精華,在美國聚集在一起,大家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才建立起今天一個了不起的美國,所以我們說美國是一個民族大熔爐。事實上,今天中華民國成功的故事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台灣是中華民族的一個民族大熔爐,是由大江南北各個不同地區輾轉來台的國人,以及原已在台同胞,經過共同努力而造成這樣一個美好的結果。從移民史來看,美國人到西部去拓荒,那是一片沃野千里的土地,雖然不免受到紅番的騷擾,但大體上並不是那麼艱辛。回想我們當年的先民,渡過驚濤駭浪的台灣海峽,到了台灣這樣一個三分之二是高山,物產不是很豐富,土地也不是很肥沃的地方,建立起他們的家園。我們拓荒的歷史,比美國西部的移民史來得更為悲壯、更為艱辛。從中外民族融合的角度來看,台灣移民史是世界移民史上很少見的一個例子;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另外一個民族,全國各地人民聚集在一個島嶼,經過四十年而創造出經濟與政治的奇跡。中華民國在台灣是我民族空前的一次大團圓,將來光復大陸以後,我們就要分道揚鑣,各自回到自己原來居住的地區或工作崗位,不可能再繼續生活在一起了。所以,台灣經濟不僅是空前,恐怕也是我民族一個絕後的經驗。站在民族主義的立場,這好像一家的兄弟姊妹大家聚集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這實在是一段非常珍貴、非常可感、非常幸運的一段歷史。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就不會以所謂「亞細亞孤兒」的心態來看台灣的歷史。今日中華民國與世界其他多種族國家不一樣。譬如說瑞士,瑞士有義大利、德國、法國等不同種籍人民,他們是由不同的種族、不同語言的人民而組成一個國家。美國也有種族問題,其中以黑白問題較為嚴重,這是因為黑白本不同族,文化亦不同。我們和新加坡也不一樣,新加坡有華人、馬來人、印度人,是真正不同的幾個民族聚集在一起。反觀我們,則是同一個民族,使用共同的文字,具有共同的文化與歷史背景,惟一的不同是方言的不同,以及生活習慣的不同而已。從這個角度來談省籍問題,問題就不嚴重了。
所以,今天我們談中國結與台灣結,要看從那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就是這個意思。我再舉一個例子來說明這個道理。譬如說,有一天早上七點,陰天下雨,剛好心情不好,不愉快,早飯沒吃,覺沒睡好,計程車叫不到,滿身淋的透濕,再加上空氣汙染、交通阻塞,噪音震耳,於是你對台北會猛然生出一種厭惡的感覺,你會恨這個髒亂、擁擠、吵鬧的台北市。可是另有一天,也是早上七點鐘,陽光普照、一夜睡得很好,心裡正好有些高興的事,計程車招手即來,這時你對那些機車或汽車聲也充耳不聞了,你只覺得這個社會欣欣向榮,大家正在共同努力創造一個更美好的明天,這時你說不定還會有些為之激動的感覺。同樣的台北市,同樣的早上七點鐘,可能因為你心情的好壞,而有不同的感受。我們今天看中國結與台灣結的問題,也是一樣,要看從那一個角度去看。假如你從地域的心態去看,或者是只執著於因為當年的祖國是衰弱無能,使台灣淪陷了五十年,只看到「二二八事件」這樣一個不幸的事件。那你說不定會想自決獨立,甚至還要革命。但是,假如你從整個民族五千年歷史來看,我民族在台灣共聚一堂,樂觀奮鬥,那我們應有一種感恩與欣慰的感覺。甚至會產生一種決心、我們這一群日子過得比較好的中華子民,應該去照顧其他比較不幸的十億同胞。能夠如此的話,我們就不會有所謂地域的心態,也不會只有台灣結而沒有中國結。所以這又是一個角度與情懷的問題,我今天不是談文學的技巧,我沒有各位的生花妙筆,無法寫出感人的文章,我只是覺得當我們下筆為文的時候,從那一個角度、用那一種情懷——是地域的情懷、還是民族本體情懷——這將決定一部文學作品或是一篇文章的內容與深度。
民族主義與國際關係
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裡面,對帝國主義的批判、詛咒,對民族主義的發揚與贊頌,充斥於很多的文學著作中,以前如此,現在也是一樣。譬如說今天我們描寫加工出口區工人的生活,假如你從反帝國主義、或從所謂新馬克斯主義的角度與情懷來寫,你會強調農村的破落,使得年輕一代的子女們離開農村到達城市,你會描寫一個工人一禮拜工作六天,離鄉背井、生活非常單調,說不定你還會描寫周末時男女工人所過的一些瘋狂或不道德的生活。然後你可指責這是工業化與社會變遷的不幸結果,甚至你還可說這是帝國主義或者是資本主義跨國公司所造成的悲劇。假如我們的作品是從這個角度來寫的話,讀者對於工人會很同情,對工業化的結果會感到很憤怒,會傾向於接受個人無辜而社會有罪的結論。對於這樣的作品,我們也許可以反問幾個問題:假如這些工人不到加工出口區工作而留在鄉村,他們與他們的家庭是否能過著更溫飽的日子?我看不一定。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最初也就不會到加工出口區工作了。假如再進一步去問:如果台灣不走工業化、現代化的方向,又將如何?我到台灣來的時候是民國卅七年,那時沒有什麼工業化,台灣唯一的工業大概就是糖廠。我念小學的時候,全校沒有一個人穿鞋子,大家都是光著腳丫子。工業化固然帶來很多的後遺症,但這是一個落後國家走向現代化無法避免的陣痛。現代化造成很多的後遺症,可是落後的農村經濟一定是美好的嗎?一定是最能夠滿足人生願望的嗎?我似乎從未看到任何一本小說稱讚現代化文明,每一本小說都是追懷過去,那麼人類為什麼要走向現代化呢?難道走向現代化只是一種無奈與被動,而不是一種理性與主動的選擇嗎?我看不見得。
另外,我們在文學作品或一般著述裡面,也有常常談論外國人與事的問題。譬如說,去年我們和美國有菸酒的談判,輿論界中對此頗有批評,認為這是美國以菸酒對我們進行商業侵略,有人甚至認為這是第二次鴉片戰爭。可是我們大家都知道,在這次菸酒還沒有談判以前,也許是我們民族的幽默感吧,我們把我們自己生產的香菸稱作「長壽牌」,我們也不覺得香菸有什麼問題。現在洋菸一來,有人卻說這是第二次鴉片戰爭,另有人開始展開拒抽二手菸的運動。我不是說這有什麼不好,我只是覺得我們討論這件事的角度與情懷,是一種過度膨脹的民族主義。我並不是說,我們不可以有民族主義的情懷,而是常常覺得我們的情懷太多而理智有點不足,好像我們一年賺美國一百五十多億美金是應該的,是天經地義的,而對一年一億五千萬美金的洋菸酒進口,我們就不能接受。假如是用這樣的角度來處理我們的國際關係,我看是要出問題的。我們今天談經濟與政治發展,主張要自由化、國際化與民主化,可是我們的情懷有沒有國際化、自由化、民主化呢?一個有自信心的民族不會過份讓情緒操縱他理智的選擇。今日,假如我們沒有一點自覺、自省的努力,我們如果仍然繼續放縱我們自己的筆桿,或者我們的情緒,那麼我們寫出來的東西就沒有辦法從「反帝國主義」的框框超脫出來,那我們想走向國際化、自由化與民主化的目標,恐怕還相當遙遠。
轉型期社會的問題與衡量標準
打開報紙也好、或者到書報攤買幾本雜誌、小說、散文,它們對轉型期社會的問題,如髒亂、汙染、色情、不夠民主、不夠自由、不夠開放,都有很多很多的批評。這些批評應不應該有?當然應該。沒有批評、沒有檢討,怎麼會有進步?但是,我們必須還要更進一步來看問題。我個人認為我們不能拿一些絕對的價值觀念、人生最美好的境界、理想,來衡量我們生活的一切現實。我並不是說我們不應該有一個人生美好的理想,也不是說我們不應該以歐美先進國家進步的水準來勉勵我們自己,這都是應該的。可是,假如我們過度把人生最美好、夢中才見到的山水,來衡量你現在所看到的一草一木;以歐美先進國家經過幾百年歷史所累積起來的成果,批判我們的發展經驗,那麼你對現實會產生一種很嚴重的挫折感。不滿還好,如因為不滿而走向極端的話,這可能就是一個人生悲劇的開始。今天我們看問題,應有幾種不同看法。譬如說,對於只有一半水的杯子,可以有兩種看法,你可說這半杯水會愈來愈多,是一種樂觀的看法;但如認為這半杯水會愈來愈少,則是一種悲觀的想法。再譬如說,人照鏡子,你如果將鏡子打碎,你去照它會照出一張破碎的臉,很難看;假如你不把鏡子打碎的話,縱使你長得不夠美麗,照出來至少還不是一張破碎的臉。我舉這個例子是說我們不需要故意把鏡子砸碎,然後再說我們只有一張破碎的臉。
我覺得今天有時候我們過度曲解我們的問題,過度要求我們還沒有能力做到的事情,這樣所產生的挫折感,對於社會並不是一個推動進步的力量,而是動亂的泉源。我為什麼要講這一點?因為假如你不能夠瞭解自己民族的傳統,當前的國情,或者自己能力的限度,而要妄求一個所謂美好的理想,這樣作法不僅有問題,其產生的後遺症,有時會是很可怕的。就像民國卅四到卅八年時期,國家剛經過八年的流離戰亂。有一些憤怒的青年選擇了馬克思主義,認為這是一種萬靈丹,是一條終南捷徑,結果到現在為止,這些現已成老年的人,對他們當年這個錯誤的選擇,一定會深有所感或早已付出血肉的代價。在那時候,假如腳步稍為放緩、頭腦較為清楚一點,假如我們能夠接受一個社會的進步、國家的強盛是要大家一點一滴,用血用汗才能夠建立成功的話,我們就不會相信所謂一個主義、一個革命的哲學,也不會誤以為一個所謂共產主義的革命,就能夠解決整個中國的問題。
我認為一個人的進步和一個國家的進步都是一樣的,我絕對不相信明天之我和今天之我會有絕然不同的改變,或者今天稍微學一點什麼高招,明天我就能變成神仙,我絕對不相信這種事情。去過巴黎的人看到的是一個千年的古都,它的一草一木、它的一座橋樑、一棟建築物、一個雕像或者一片花圃,都是一千年來住在巴黎的人民一點一滴把它建立起來的,任何其他民族也沒法在一夜之間,或者幾十年之間,就可建造一個新的巴黎。我們談中國文化,它是多少的古聖先賢所共同孕育出來的。我們今天批評時政,或者批評社會的現象,我覺得假如你心情是浮躁的、下筆是輕率的,你拿一個遠離現實或不同歷史經驗的標準,來責備一個自己所製造出來的社會,這種作品所產生的「疏離感」,常常會有很多其他的後遺症,有時整個社會說不定會為此付出代價。一個成熟、偉大的民族,和一個浮躁、激動而少理智的民族,其差距可能就在這裡。
一些建言
對於文學作品或其他論述,除了提出以上所講的問題以外,我最後還有三點建議。第一、我們不要談太多理論,或拿一、兩個理論來看整個的現象。有人喜歡用中國人民族性醜惡論來做解釋,好像中國人的人性本身有很多無法彌補或天然的缺陷,認為中國人就是這個樣子。我認為民族是非常複雜的綜合體,歷史的傳統、文化的背景、現實的生活,它所面對的整個國際環境,以及它所採取的各種因應,都是非常複雜的現象。我也不認為一個民族和另外一個民族會有必然的極大差異,應該有,但究竟有多少,這很難說的出來。所以個人認為任何只拿一種理論來看問題,這樣作法本身就有問題。假如你依照所謂儒家的理論,說我們完全是一個溫柔敦厚的民族,這我不能接受;有人認為我們整個的歷史都是帝王將相,而沒有注意到工農兵,對這種的馬克思主義歷史觀,我也不能夠接受。同樣的,中國文化的內容也很複雜,儒法之爭充斥整個中國的歷史和文化之中;完全用中國文化來包容中國的政治,或者完全用西方民主理論來批判中國的政治,我認為也有它的偏頗,就像你完全用「亞細亞孤兒」的心態來看台灣與中國的歷史關係一樣。我總覺得大家分析、描寫、譴責或者稱讚一個歷史經驗、一個社會現象、或人生的現實,不要只執著一、二個理論,或給予絕對價值的判斷,這是非常重要的。
第二、我總覺得有時候我們的語言用字,跟時下的環境,甚至政治一樣,也有一種暴力汙染的現象。以前我們為文說要「語不驚人死不休」,現在我認為也有這樣的現象。假如一件文學作品,是要靠尖銳的字眼來表達理念的話,是否稍嫌粗糙了些呢?有的時候用簡單的話語,也可以說清楚平凡的真理。假如習慣於使用強烈的字眼,或者所謂充滿暴力的字眼,來從事文學創作的話,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已經用盡了所有這一類的字眼,而還不能夠充分表達你的憤怒與情懷,這時又怎麼辦呢?我始終覺得一些作品有些毛病:有的是功利主義太濃厚,在主題或情節上只求市場之銷路;有的則借重很強烈的字眼來表達作者的憤怒;有的又用很簡單的理念、單純的邏輯,來批評一個非常複雜的人群現象。對於這些情形,是否需要進一步的改善?我們對於歷史、中外文學、社會科學,能不能夠多看一點,多瞭解一點?假如我們在角度與情懷上拿得穩一點,再下筆為文,寫出來的東西相信會深刻得多。
最後一點,我想談一個比較核心的問題,也就是今天如何為我們現代的文化、或者現代的文學,予以定位的問題。以前我們有所謂的鄉土文學論戰。一個文學當然要反映它生存的社會現象,但是一個偉大的文學作品不能沒有它跨越時代的價值與意義,它所描繪的應是人類普遍內心的追求。到底我們的角度與情懷是什麼?我覺得一個民族的文學作品必須和她的歷史經驗合而為一,我們不能因為自鴉片戰爭以來整個民族遭受了屈辱,就全力強調這一段的歷史經驗,而把這之前的文化傳統予以揚棄;但我們也不能夠只緊握著民族五千年來儒家、法家、道家融合在一起的文化傳統,而無視於今日新生的經驗與倫理。民族的情感、文化的傳統和歷史經驗,都是無法分割的,而這些都等於是母奶,是一個民族無盡的精神泉源。這也就是說,今天台灣的文化或文學,必須要跟我們五千年來,以及近代史以來整個的文化歷史經驗相結合。我們可以強調本土的文化、鄉土的意識,可是我們不能因此就要割捨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我們也不可為了一個特定的政治目的,而編織一個狹隘的種族論或歷史觀。大家能不能想像,今天要是我們和過去的歷史割斷了,就會犯了中共竊據大陸三十餘年所造成的同一錯誤,今日許多大陸人民已無法和三千年前中國人民情感相通,因為他們對那時候的文字和表現的理念已無法瞭解。事實上,五千年前和五千年後的人性和生命的追求大致都是一樣的。所以當一個民族沒有歷史、沒有傳統的時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連雅堂先生說過,要亡其族必先亡其史,即是此意。我總覺得今天我們台灣的文學,除了應該繼承五四以來「憂時憂國」的文學情結以外,我們還必須超越中國現代史上所謂「外抗強權、內除國賊」,這種充滿了民族主義與反帝國主義的情結。另外,我們還要時時追溯我們整個民族文化的精神,這猶如我們常說的「思古之幽情」。這種思古的情懷,就是一個民族文化不可切斷的血脈與泉源。因此,我們今日的文學固然不應該為政治服務,也不應該只反應當前的現實,而應上溯到我民族長遠的歷史的情懷。否則的話,一個沒有歷史、沒有傳統的文學,我認為不會是一個永恆的、有活力的,與適合於那個民族的文學。
(此篇演講發表於七十六年聯合文學巡迴文藝營,原載於聯合報副刊七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及三十日,由吳鳴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