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曾說:「釋法術而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廢尺寸而差短長,王爾不能半中。使中主守法術,拙匠守規矩尺寸,則萬不失矣。」
所謂「中主」就是指「上不及堯舜、下不為桀紂」的國君,只要懂得運用「法術」,就不會發生領袖神話的事,中國古代早就想到這個問題。
一般而言,雖然時代背景有差異,但人性不變;科技水平雖有變化,管理、組織等技術層面也有所不同,但領導統御的基本原理,則初無二致。
向歷史借鏡
我們看看坊間有關管理的書,大多是將日本的管理書籍翻譯過來,但是細看之後,會發現日本式管理多取材自中國古書。
事實上我國古代有不少記載,足以作為企業管理的借鑑。《戰國策》、《說苑》、《貞觀政要》、《資治通鑑》與《增廣智囊補》奡N有很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舉個例子來說,有一天魏文侯在宮中聽到樂隊演奏,就說「左高」。一旁的客卿田子方就笑說:「當國君的人,不必懂得音樂,只要選擇適當的人來擔任樂官即可。」(臣聞之君明樂官,不明樂音。今君審於音,臣恐其聾於官也)。
這則故事指出,一般人常有對自己熟悉的事物意見特別多的毛病。譬如業務部經理被調升為總經理之後,但仍然對業務部門的意見特別多,這位總經理就犯了和魏文侯一樣的錯誤;換句話說,他是以總經理的職位做業務經理的事,非常危險。因為公司裡還有財務、人事、研究開發、行銷等部門,總經理應該更宏觀、面面俱到。他的責任是挑出適當人選,擔任部門主管。
一國之君也是如此,聽到樂隊演奏就批評「左邊音調太高」,其實,他只要任命一名好樂官,就可以帶好樂隊。現在有很多人就犯了這個毛病。懂得的事就過問,不懂的事就隨它去。
重讀歷史,銜接斷層
我想強調的是中國古代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古書,問題就在於今人不懂歷史,而且這個現象還非常嚴重。我們不但不懂歷史,甚至否定自己的歷史。
自一九○六年廢除科舉以後,受過傳統教育的人,缺乏新觀念;接受新式教育的人,受五四運動「打到孔家店」影響從而全面否定傳統,造成知識界嚴重的斷層。
如今我們有必要重新認識自己的歷史,因為如果不了解自己的過去,不僅無法為「現在」定位,也無法為「未來」定向。任何創造如果和過去斷裂,這種創造都是偶發的;只有意識到和「過去」有深刻的淵源,這種創造才有所本。
在中國現代化過程中,西方「教會學校」一直扮演著主導性角色,我們不知不覺受其左右。從反對、否定歷史傳統開始;久而久之,變成情緒上的排斥,到最後演變成不想了解,而對自己的歷史傳統懵然無知。陳陳相因,終至形成反中國、反傳統情結,一談到傳統就是落伍的同義詞;談到中國就是封建、反動的代名詞。
這一代中國人對古書很陌生,事實上,傳統中有很多獨到之處,西方實難望其項背。中國幅員廣大,歷史綿亙不絕而不墜,在財務、人事管理上絕對有一套獨特的制度。中國的文官制度就被全世界稱頌,英國的文官制度還是十七世紀由新加坡間接從中國學得,德國最驕傲的文官制度則是再向英國學來的。
追溯中國式管理
中國式管理先是向外輸出,而最近又見回流。自己本來有好東西不會用,日本人幫我們消化傳統寶藏,再以昂貴價格向我們推銷。身為中國人,為什麼不直接在觀念上稍微調整?此外,可能和我們國學教育太過偏窄也有關,過去的國學教育偏重在詩詞歌賦與修身養性層面,忽略了經世濟民的方面。
像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皆以明代遺民自居,因喪國之痛,想盡辦法去探討為什麼會國破家亡。他們不斷反省,足跡踏遍中國,寫出來的東西真是字字血淚。中國淪於夷狄之手,不是一般亡國之痛,而是傳統文化的淪喪(即所謂「亡天下」)。
又如漢朝的國憲,由賈誼、董仲舒兩人所擘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採用選舉辟召制度。各郡人口每滿廿萬人,一年要推薦一名郎官到中央任職,由「累世經學」到累世公卿,「士族」就是這樣崛起。漢朝就是靠讀書人來穩定江山,這也是中國文明之處,以知識、德行舉才,比我們現在的選舉高明。
最近我又重讀一次《鹽鐵論》,這是漢昭帝始元六年(漢武帝死後第六年)舉行的一次財經政策大辯論,由當年在京畿附近推選出來的六十幾名「文學」和當權的御史大夫桑弘羊辯論了五個多月,水準比我們現在的立法院高太多了。所以今人是不懂古人,以為他們比我們落後,其實是我們無知。
許倬雲教授新著「從歷史看領導」,基本上是一個研討會的講評記錄。他嘗試從客觀角度、用淺顯易懂的文字,為現代對中國歷史文化並不嫻熟的企業領袖,介紹古代領導思想。
如果從歷史學專業的角度來批評,並不適宜,這本書無法反映出許教授在史學方面的專業素養。但是如果從台灣的中國人開始用自己角度向企業界闡述傳統歷史經驗,卻是一個值得肯定的嘗試。尤其許教授刻意挑選荀子、韓非子師徒兩人,來為中國式管提出理論架構,非常恰當。
儒法本一家
儒法兩家就學術淵源來說是一體的,中國儒墨道法四家,最早號稱顯學的是儒墨。儒家是右派、墨家是左派;儒家強調的是禮、講名分、重自修;墨家的基本立場是勞動流民階級,主張非禮、非攻(國際主義)、節葬(平等主義)和天志。墨家主張頗似「社會主義」,對現實極端不滿;儒家講的是務實面,希望循序漸進改革現實,再建「王政」。
到了戰國劇變,從儒家衍生出法家,名分講的過份的結果,反而忽略了為什麼講禮;墨家則激化成道家,反對現實變成徹底否定現實,而主張回歸自然。道家黃老思想與墨家一樣也不太適合拿來治國,所以主導中國現實政治的主流是儒法兩家。
我是專門研究法律哲學與國家哲學的,要探討國家的起源,從純理的角度來看,其實離不開荀子所謂「定分止爭」的範疇。我要強調的是,荀子思想,比被尊為現代政治學開山祖師的馬基維利或霍布斯強太多了,只不過我們後代子孫不肖,未能予以詮釋,以因應東西文化接觸以後的新環境,令人相當遺憾。
〔圖片說明〕
P.110
作者:許倬雲
出版者:書評書目出版社
定價:170元
頁數:2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