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冷冽的冬天，是出了名的。那志良一早就從錦什坊街的家裡跨上單車，迎著呼呼作響的北風，要到「以前不能去」的地方去做事。

約莫廿分鐘後，單車在景山公園外的神武門前戛然而止。他抬頭望著翹角重簷上閃閃發亮的琉璃瓦——這就是紫禁城了。

（張良綱）

紫禁城裏數家珍

紫禁城坐北朝南，共有四座城門。南邊的午門只有在國家大典日，大臣朝覲皇帝時才啟用；平日進出，皇帝走西華門，大臣走東華門；至於這座內廷北面的神武門，算是紫禁城的後門，專供皇帝家人出入。溥儀退位出宮，走的也是這道門。

進了神武門，右彎就是二列高牆之間的窄巷。牆面足有二、三人高，其間小巷叫作「筒子」。由這兒再騎上五分鐘後右轉，就到了設在「軍機處」的臨時辦公室。

「清室善後委員會」的點查工作極嚴格，每一組的工作人員包括：組長、事務記載、查報物品、物品登錄、寫票貼票，這五人每日到齊之後，由組長開具領單，再找一位李先生取鑰匙。

「李先生很早就進宮了，對宮裏極熟，他不但會給你當天將要清點的宮殿鑰匙，還能立刻挑出這一路上要經過的門鎖，一併交付」，那志良回憶說：「領了鑰匙，還要會同軍、警、工人，一行人同進同退，缺一不可。」因此當時的工作報表，會出現「本日因警察未來，未實行點查」的堂皇理由。

養心殿是皇帝的寢宮，其中寶物最多。（張良綱）

鄉下人進皇城，木橔也當寶

那志良頭一天的工作，是清點內東路的「齋宮」。這原是皇帝吃齋休憩的地方，「可是那天我們拆封進門，只見滿地堆著青花瓷盤」，他心想：這溥儀顯然有收集帶走的意思罷。既而再想：這種花盤子，不是跟咱們家吃飯用的碗盤差不多嗎？

「那時候年輕不懂事，這宮裏的『花盤子』可與家裏的不同咧！不過，當年參加清點古物的年輕學生，古物常識大約也與我相去不遠」，他還記得那時候查報物品的說詞多半是：「古銅痰盂一個」（尊）、「古玉柱形長方器一枚」（琮）、「古銅香爐一隻」（鼎）……，外行得很。

學生們對古物的常識多半不豐，又都是頭一遭進宮面對這許多寶貝，難免緊張。據說最初開始點查時，大家約定每一個宮殿的物品，皆按千字文的次序編上字號，比方第一個點查的是乾清宮，就編「天」字，第二個點查的是坤寧宮，是「地」字……，依此類推。

結果一組人剛剛打開乾清宮的大門，迎面是一個木橔，大家趕忙就登錄了下來。「這件事後來傳到年長者的耳裏，都笑說：把木橔當作故宮裏天字第一號國寶，果然是『鄉下人進皇城』啦！」那志良至今想來，仍覺有趣。

這是北平故宮博物院大門，也就是紫禁城北面的「神武門」。（張良綱）

「口」忙腳亂的登錄工作

其實，徵集學生來點查古物，正是委員會的政策。比起古玩行裏的識貨者，這些學生雖然外行，卻單純得多——絕不會起非分之心；何況名稱品目的審定，將來可由審查委員會請專家重編。

學生的另一個好處是那股幹勁兒。

北平冬天裏極凍，為防火災，宮裏却不准生爐火。點查物品時，人人無不跺腳搓手，鼻頭凍得紅冬冬的，但誰也沒有生過怨言，總是歡歡喜喜地工作。

「我剛從學校畢業，筆記抄得快，他們便派我做登錄工作。」那志良記得頭一天領了講義夾和筆墨，剛磨好墨想下筆，筆尖卻凍得像根錐子；好不容易擱口裏呵輭了，墨盒又凍成了石塊……，就這麼「口」忙腳亂，緊跟著查報物品的人報出的品名，又呵又寫，早忘了自個兒也「冷」這回事兒。

直到當天點查完畢，他才發現兩腳彷彿有點不對勁——凍僵了！「我趕緊去買了一雙厚棉鞋、厚毛襪，免得長了凍瘡，非得隔年春天才會好。」

宮殿之海，牆高千仞

這紫禁城自明代肇建以來，就是十足的「禁」地，除了上朝的大臣，一般人只有望著千仞高牆，想像其中繁華盛世；即使是入朝大臣們，事實上也只能到指定的地方上朝，不許隨便走動。而那志良這一批工作人員，則藉工作之便，一一遍覓了紫禁城內的大小宮室。

「宮中建築相當死板」，那志良說，由南邊的太和門到北邊神武門，正中依次有六座大殿。太和門以下的「外朝」三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是重要的「禮堂」，每逢重要節慶典禮或策試，都在此舉行。這三殿和它們的左右配殿，在民國初年就劃歸內政部成立「古物陳列所」，展覽從熱河行宮和瀋陽故宮運來的古物。

保和殿之後，過了乾清門，又是三個殿——「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左右也有配殿數十，這是所謂的「內廷」，也就是皇帝辦公、皇家居住的地方。民國之後，溥儀便是在此地繼續居住了十三年。

皇室內廷竟如何？

「其實皇室內廷，也跟咱們普通人家一樣，雜物極多」，那志良形容，「尤其那時候清室才倉惶遷出，更顯得零亂，養心殿、儲秀宮之類皇帝、皇后的住處，還存著許多洋酒、蜜餞等吃食呢！」

至於古物，多半也就像尋常人家的擺飾一般，散置各處；也有些放在中藥鋪似的小抽屜裏。

「養心殿是皇帝的寢宮，寶貝特別多，大部分就擱在架上、炕上，似乎隨時就能把玩」，那志良記得，如今外雙溪故宮中的多寶格、散氏盤，原來就在養心殿裏的。

或許是為了皇上的安全，養心殿被設計得像個迷宮。「經常推門就是一方大鏡，弄得人失了方向；有時候一組點查的人合力拉開一個櫃門，卻赫然是個過道，裏頭又別有洞天。我們一路笑自己是『一群』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皇帝平日在「乾清宮」辦公上朝、接見大臣，「這兒的感覺又不同，古物多半規規矩矩放在錦匣裏，正經八百的。」至於溥儀二個皇后所住的「儲秀宮」、「長春宮」，裏頭文物少、雜物多，「畢竟是婦道人家」，他說。

願世世無生帝王家

點查工作進行了將近一年，委員會決定成立博物院，並且在同年十月十日開放參觀。此後直到「九一八事變」之後古物南遷前，那志良整整在宮中工作了八年。

宮中歲月究竟如何？

那志良形容他每天早晨騎著單車穿過「筒子」時，望見兩邊高牆，總想到出宮的溥儀，還小他一歲，「如果換作我的話，要我整天在這高牆裏辦公、生活，做所有的事，那真比坐牢好不了許多！」

「宮裏的故事不少」，那志良說，乾清宮右邊的昭仁殿，就是明思宗殉國之前，親手殺死昭仁公主的地方，當時他還祈求上天，叫女兒此後「世世無生帝王家」。另外，貞順門外有口覆著厚板，還上鎖的井，庚子亂時，大家倉促逃亡，慈禧命人趁亂把光緒寵妃「珍妃」，就推進了其中……。

「不知道為什麼」，那志良回想道：「每次在暮色裏騎車滑出『筒子』，穿過神武門外，我都會習慣性地大吸一口北平涼涼的空氣，然後就有一種很輕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