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七十五年三月九日,婦女節剛過,台北市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東路上,出現了這樣的景觀:
街上,車子不動了、紅綠燈暫停,寬闊平坦的大馬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兩旁店鋪靜悄悄,彷彿在等待什麼。
聽說過大馬路上賽跑嗎?三月的台北,就出現這樣的畫面。
台北市幾條大街——中山南路、愛國東路、信義、仁愛、忠孝東路上,全都充滿了跑步的人潮,沒有堵車、沒有喇叭,連紅綠燈都沒有,全省各地的愛跑者,愉快地度過了一個美麗的長跑假期。

跑呀跑,馬拉松的世界不分你我。 (民生報吳鴻富圖)(鄭元慶)
國人早有路跑經驗
對國人來說,這樣的經驗可是破題第一遭,為籌劃這一次比賽,中華民國田徑協會早在八年前就開始忙碌了;田徑協會總幹事紀政指出,都市馬拉松的構想在國內並不新,民國七十年十月,仁愛路就曾試辦過小型迷你馬拉松,每年十二月到翌年三月的越野季,也都在城市的周圍舉行;實際上,這早已具路跑賽的雛形了,現在只是將比賽移到都市的中心地帶。
台北的交通與汙染,向是令人詬病的,比賽之初,很多人也擔心到這兩點,對此,紀總幹事倒是胸有成竹:「漢城的汙染程度和東京的交通問題都更甚於台北,這兩個都市能舉辦馬拉松,我們為何不能?」
在這樣的信念下,台北國際馬拉松終於在三月九日凌晨六時卅分開賽,參加的兩千三百名群眾裡,還有來自七個國家地區的選手,比賽當天,在八個重要路段上,民眾鵠立守候,很多人從窗邊、汽車裡,甚至在空空盪盪的高架橋面上伸頭探看,介壽路、仁愛路、通化街等幾條幹道旁,更擠滿了夾道歡呼的人潮,台北,就這樣踏出國際馬拉松的第一步。

三月九日當天,仁愛路上的跑步人潮。(鄭元慶)
路跑可促銷都市
大都市舉行路跑,是八○年代的新流行;這幾年尤其熱門,從美國的紐約、波斯頓、英國倫敦、日本福岡到韓國漢城,甚至連鐵幕裡的列寧格勒和北平,也在舉行馬拉松。這當然得拜日益興盛的慢跑風之賜;而路跑可以不限場地、不拘範圍,又能直接面對觀眾;這都是各國人民趨之若鶩的理由。
路跑還可「促銷」都市,紐約是個例子。
一九七六年,紐約首次馬拉松之前,很多人都嗤之以鼻:「如果紐約市區能跑,那跑者大約都會創記錄,因為後面會有槍匪追趕呀!」——這真是個不給面子的笑話。結果,紐約市民以高呼加油、爭擁跑者、贈予水果飲料,及最重要的——治安良好來回答大家的「關切」;紐約馬拉松賽重整了紐約的形象。
紐約之外,其他大城的馬拉松也一樣,每逢比賽,大家都使出渾身解數,各展奇招來推薦自己,像水牛城的「尼加拉瓜大瀑布」之跑、波斯頓的「古蹟之跑」等均頗富盛名。最近幾年,幾個有規模的馬拉松且用高額獎金來吸引好手,像去年芝加哥及紐約大賽的第一名,獎金均高達二百八十萬台幣。

杜報律現在是屏縣瑪家國中的工友,比起以前胖了許多,但跑起路來,還是一馬當先。(鄭元慶)
何苦跑這麼遠
馬拉松的長度總共廿六英里多,折合起來為四十二公里一百九十五公尺,人類何苦要跑這麼遠?這關係到一段歷史。
西元前五世紀,波斯王大流士(Darius)東征西討,併吞了許多小國,興兵來到希臘。大多數城邦都臣服了,只有雅典及斯巴達不允,雅典據守在一個叫「馬拉松」的地方,嚴陣以待。
敵軍果然浩蕩殺來,雅典軍運用戰略,以地形優勢相迎,擺開一個鶴翼的陣勢,引軍入甕,進而夾攻,最後終於打敗了波斯王,史稱「馬拉松之役」。
就在兩軍對峙時,雅典城內的居民都焦急得不得了,這時,有個名叫腓力彼得斯(Phidippides)的壯丁,從「馬拉松」趕來傳遞消息,「我們贏了!」腓力邊跑進城門邊喊著說,但話剛說完,人就不支倒地,從此,奧林匹克運動會上開始有了馬拉松賽,而當年腓力的跑程也就成為固定的比賽距離。
因此,從「腓力」開天地以來,馬拉松賽的舉行,就非常強調運動精神,這可從許多感人的小故事中看出。
一九六四年,坦桑尼亞的選手強.史蒂芬(John stevens)花了一天的時間,「走」回運動場地,當他回到墨西哥奧運會場時,天已經黑了,工作人員也散場了,他知道他不會得到獎牌,也沒有人為他鼓掌,他腳步蹣跚地向前邁進,完成全程。這種非求贏得勝,而是盡力奮鬥的精神,象徵著馬拉松的最高境界。
一九六○年,來自衣索比亞的好手阿貝貝(Abebe Bikila),光著腳板跑完了羅馬奧會馬拉松,創下了二小時十五分的世界紀錄;相隔兩年,他在東京世運會上穿起鞋子,但還是輕鬆跑出紀錄。阿貝貝的崛起,鼓舞了成千上萬的非洲青年,從此,一些海拔較高的非洲高地國家經常奪走奧運獎牌,形成非洲國家的優良傳統。
台灣也有「阿貝貝」
台灣的長跑界,一度是山胞的天下。
民國五十年間,霧台出現一位赤腳大仙杜報律,他的身高才一百五十公分、體重四十公斤,身材比阿貝貝更矮、更瘦。四十九年,他第一次贏得省運馬拉松冠軍,接著又連續贏得一萬公尺及馬拉松賽的七面金牌,創下國內長跑史上的「杜報律的時代」。
這個當年被報界稱為「台灣阿貝貝」的長跑好手,崛起於魯凱族的拜月舞會上,杜報律得了傳統「徹夜長跑」的冠軍,鄉親鼓勵他參加運動會,當年他才十八歲,在此之前,他從未離開過霧台,也不知道平地有「運動會」這回事。
杜報律當年的成績為二小時四十分左右,以現在眼光看來,實在不怎麼入流,難得的是,他的成績是在「背著麵粉跑山路、帶著地瓜上省運」的情況下練出來的。在他之後的霧台好手如康良夫、柯治雄、麥金次、巴松治、巴勇男等,練習情形也大約如是。
一直要等到民國六十年間,慢跑風氣大興,田徑協會鑑於國人耐苦的個性和瘦長體型,比較適合長跑,馬拉松才漸漸受到重視;六十七年,北部地區第一個馬拉松在金山開辦,風景秀麗、一垠無涯的海岸路線,很快吸引了中外跑者的參與,成為長跑好手創紀錄的「風水地」。
民國七十二年,長跑好手愈來愈多,田徑協會又開辦花蓮到恆春的第二條黃金路線,恆春馬拉松舉辦兩年以來,聲譽鵲起,頗有後來居上之勢。
經驗多,跑得長
馬拉松是一種十分耐「長」的運動,這個「長」包括了跑步時間和跑步年齡,因此,比起其他運動,馬拉松賽的蟬聯者最多,平均年紀也最大,去年以二小時零七分刷新世界記錄的葡萄牙跑將洛培茲(Carlos Lopez),就是卅八歲的長跑英雄;同樣的,我國的陳長明大前年在金山跑出二小時十八分多的全國記錄時,也已年屆廿八。
長跑教練雷寅雄分析這種情形時指出,愈長距離的比賽愈需要鬥志,耐力以外的因素也就更為重要。根據統計,馬拉松表現最好的年齡在廿五歲到卅五歲間,這又與經驗的多寡成正比。
馬拉松經驗有那些呢?事前的準備、路況的控制、水分的補充、營養的調整、配速的掌握等都是,旅美長跑小將蒲仲強曾在一次談話中提到,他有次在馬拉松中失利,「就是栽在多喝了一口水」,幾年前名將陳萬昌在金山馬拉松沒能跑出好成績,也是壞在新鞋子不合腳。
馬拉松需要補充水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但如何補充,才能適時適量呢?
台大復健科醫師賴金鑫指出,一般人在做激烈運動時,體內血糖降低,水分也因此流失。根據估計,平均一個馬拉松選手,一次比賽的耗能量約會損失掉二至四公斤的體重,這樣巨大的能量,必須在跑程中慢慢地補充,水分是重要的來源。
大部分的馬拉松比賽,每五公里,就會設置一個給水站,每五公里也有一個海綿站。多數的選手都會在跑累或口渴時,立時補充,但實際上,這是很不經濟的作法。
賴金鑫指出,水分和其他食物一樣,胃腸吸收的份量和速度有限,平均容量是每小時喝一千西西吸收六百到八百西西,其餘則儲存於人體,假使跑者過量喝水,對身體消耗幫助不大,反而造成身體負荷。很多人在跑步時突覺肚痛難忍,水分調配不好也是原因之一。
要跑幾秒,就能幾秒
跑一趟馬拉松至少超過兩小時,在漫長的路程中,人不可能完全保持高速,因此,跑步者的訓練中,很需要一種叫「配速」的練習,目的就是讓選手能分配好那一段路中加速,那一段路中減緩,「有如一部車,總要尋找最經濟的方式耗油」,長跑教練吳錦雲比喻說。
選手們感應配速的精準,很像許多人熟知的經驗——每天早上想要幾點起床,就能幾點起床,唯一不同的是,馬拉松選手「玩」這類的「生理時鐘」時,要以體能作基礎。
例如一個四百公尺跑五十二秒的選手,教練絕不能讓他「超能」地跑四十五秒,硬性嘗試的結果會發生「超速」(over pace)的現象,這會讓選手的呼吸急促、肌肉不能收縮,甚至失水或休克。對馬拉松選手來說,是一個十分可怕的經驗。
撞破馬拉松的牆
長跑者之所以執迷於馬拉松,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共同經驗,那就是:撞牆。
很多人將撞牆比擬做「上帝測試人類體能和精神力的試金石」,就學理上看來,好像還有些道理。
原來大多數馬拉松選手跑到一個階段,大約在卅公里左右,因為血糖降低,會漸漸地全身虛軟,呼吸急促,甚至有一輩子也跑不完了的感覺;這時,跑者像「撞到牆壁」一樣,每一步路都是一座高山,能跨過去的人才是能者。
這樣失敗的痛苦,據說只有親身參與,才能真正體會,「你會希望最好有一部車把你撞死」,一名選手形容;有的人症狀較輕,像剛從輔大畢業的好手劉昶宗每次撞牆,就覺得肚子好餓。
有一些撞牆的鏡頭是令世人刻骨銘心的,前年洛杉磯女子馬拉松,有一名瑞士跑者瑪麗亞.路易斯(Hamrin Marie-Louise)因為跑不動了,只好亦步亦趨地在跑道上踱,「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奧運會場幾萬名觀眾齊聲向她喊叫,但這時瑪麗亞已經有點神智不清,她以為到了終點,搖搖顛顛地差點撲倒。
全場觀眾大驚,連裁判也緊張得大叫,司令台上的人全都站起來,觀眾們更是恨不得代她下場去跑地又吼又叫。最後瑪麗亞被「喚醒」了,勉強爬起來,再困難地踱向終線,成為最後一個抵達終點的選手。這一個感人的畫面透過電視,傳到成千上萬的家庭,很多人跟奧運會場的人們一樣,也一起歡呼流淚。
長途跑步想什麼
這就是馬拉松的魅力,也是一般人認為枯躁無味的跑步,之所以受人歡迎的理由。有人認為,愛看馬拉松的人,有一種間接的心理補償,蒲大宏就認為,生命的本質象徵著一個邁向終點的馬拉松,「只不過每人撞牆的形式不同罷了。」蒲大宏說。
很多人懷疑,馬拉松選手跑步的目的,是不是也是一種心理補償,在漫漫的跑途之中,馬拉松選手想些什麼?這是一門有趣的學問。
在最近一期的運動世界上,蒲仲強的父親蒲大宏曾經表示,蒲仲強跑步時「喜歡想一點複雜的數學題目」;今年剛入選世界越野賽國手的台大學生周顯光也指出,他喜歡在晨跑時計畫一天的課業;而現正在念師大的張永政則覺得一面跑步,一面想像歌曲的節奏,是一件最快樂的事。
有些選手還真有些移情作用,剛得國際馬拉松男子組季軍的我國選手許績勝,「每次跑步,就聽到家鄉人的加油、呼喊聲」,這名金門籍的好手現在是繼陳長明之後的國內第一把好手,他同時也是金門人的驕傲,每逢比賽,運動衣上那亮閃閃的「金門」字樣,總讓人發出由衷的敬意。
自由車好手李開志的弟弟李營生,一年前才加入長跑陣營,他是吳錦雲教練口中不折不扣的運動哲學家,「要贏得桂冠上的寶石,豈能不用淚水灌溉」,他用跑步來實現自己的理想,「每次練習,都是一種試煉」,他說。
孩子,我要你比我強
據專家研究,經過訓練的東、西方百公尺好手,東方選手每跑出一步的距離是二公尺二、三,西方飛毛腿跨出的步伐,卻差不多有二公尺七、八;因此,實力相當的東西方好手一跑起來,往往有十來公尺的差距。
東方跑者要在跑步中爭雄,只能在跑的頻率(腿快)及耐力上下功夫。「東方長跑國」——日本,就是看準了這點,積極發展出來的,日本馬拉松選手列名世界前五十傑的,有九個人,最好的一名只差世界第一名一分多鐘。
和日本相較,我國長跑界實在有點兒慚愧,現在我國最好的成績是陳長明七十一年在金山所創的二小時十八分多,離世界第一的二小時七分,相距有十一分鐘,換算起來,約有三千公尺的差距。
對馬拉松的選手而言,三千公尺距離實在很長。當年的好手杜報律現在已經四十五歲,由前年開始,正式「退休」,但是他的長子,卻取名為「世運」,對杜報律來說,三千公尺的距離也許是太遠了一點,但是下一代總帶來無窮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