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李茂宗,一般人可能十分陌生。然而這位去國近三十年的陶藝家,早在民國五十八年,便以一堆「破銅爛鐵」般的陶藝品,榮獲德國慕尼黑國際陶藝展金牌獎,是國人進入國際陶藝大獎的頭一人。
終日與泥巴為伍的李茂宗,也曾周遊大陸八大古窯址,遠赴帛琉、史瓦濟蘭等國指導陶藝生產技術。近來,這位摯愛泥土,思念故鄉的陶藝家,更盡心在促成故鄉苗栗設立大學陶藝科系,任務完成時,也將是遊子榮歸故里之際。
車子行過山城,山丘之間,不時露出一片赭紅色泥土。抓起一把故鄉土,陶藝家李茂宗表示:「這樣富含鐵質,塑性高、黏性強的苗栗土,創作起來最是隨心所欲。」
今春才在台中市文化局舉辦第八次回國個展的李茂宗,儘管已經在美國藝術大都會紐約定居了近三十年,又經營餐飲事業有成。然因父母親在台灣,又有交由學生幫他管理的「純青窯」陶瓷廠。因此每年這位他鄉遊子總會回台一趟,除了探望父母,也不忘以他鍾愛的苗栗土創作一番。
泥巴裡滾大的孩子
民國二十九年生於台灣陶瓷重鎮苗栗縣的李茂宗,從小就在泥巴堆裡長大。對於一個基層公務員而言,單靠父親一份死薪水養活十個孩子,溫飽勉強無虞,至於玩具則是侈談。生長於有製陶傳統的客家農村,李茂宗最喜歡的玩具就是泥巴。
從七、八歲的李茂宗手中捏出來的小泥狗、小泥牛,是那樣生動可愛,他還會撿來鐵釘或加上石頭,讓泥巴玩偶更富造型。父親因此經常在回家的路上,向鄰近拉水缸、做大甕的小工廠要些陶土來給李茂宗玩,對他是相當大的鼓勵。
因為家境的緣故,李茂宗高中進入高職就讀,但始終興趣不高。高職二年級時,李茂宗騙父親說要到台北找二哥玩,實則在二哥的支助下,偷偷地報考了五年制的國立藝專。放榜後,父親看到報紙上公佈的放榜名單,才問他那個李茂宗可是他?其實父親怎麼不知道他的天分與興趣,只是無力負擔他五年的學費,於是在大哥、二哥,還有自己半工半讀東湊西湊下,李茂宗才得以完成學業。
仿古不如創新
國立藝專五年的課程裡,李茂宗在陶藝家吳讓農的啟蒙下,奠下對陶藝拉塑、控溫和釉藥顏色等技術性功夫基礎。除了吳讓農,教授工藝設計的台灣老畫家顏水龍,不僅請來國外的藝術家拓展學生視野,也經常帶著學生到地方寺廟或原住民部落去接觸本土藝術。
只是陶藝課程裡那樣講究功能或工藝性,規規矩矩、瓶瓶罐罐的仿古作品,既無自己的想法,又要刻、要寫、要畫。對於生性熱情奔放,想像力豐富的李茂宗而言,一點也不快樂。「我覺得很鬱悶,這樣的仿古陶藝,是泥巴在控制我,根本不是我在玩泥巴,」李茂宗表示。
畢業之際,李茂宗猶豫不決於繪畫和陶藝兩條路。對民間藝術有深厚感情的老畫家顏水龍對他說,你既然來自苗栗,為何不善用家鄉豐盛的陶土和製陶的民風,開拓自己的陶藝世界呢?一語驚醒夢中人,李茂宗開始將生命中與泥巴的情感,融合國際新思潮,開展出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
搖滾古甕
退伍後,李茂宗在手工業推廣中心任職。私底下,則利用假日回苗栗老家,藉苗栗有名的老師父吳開興窯場創作,做出了一批極富個性表情的造型器皿。有的碗口皺摺不平,有的花瓶邊緣撕裂;有的以傳統酒甕的古樸形貌為底,大膽地在瓶口上開出一朵花;有的在酒甕上有曲曲折折、傾圮堆疊;有的在瓶口加上高高的頸口。
回想當時的創作,李茂宗表示,一方面是想要「破形而立」,打破陶藝傳統制式瓶瓶罐罐;更重要的是,這樣「粗放式」的創作,讓雙手簡潔流暢地奔放在泥土上,最是契合他的個性。
然而,民國五十年代的台灣,藝術風氣還相當保守,這些打破陶藝器皿實用性的現代陶藝,曾經引起極大的反彈。
當時,一些師父們,甚至將他放在戶外陰乾待燒的素胚丟掉。首次個展也引來兩極的評語,一位藝評家就在報上為文,批評李茂宗將一堆「破銅爛鐵」搬上了檯面。
破銅爛鐵變黃金
然而,藝術的本質不容埋沒。一九六八年,李茂宗的陶藝作品經由歷史博物館甄選,參加義大利的《華恩世界陶藝展》入選,引起了德國慕尼黑國際陶藝展主辦人的青睞,邀請他參展,結果他那三件曾經被稱為破銅爛鐵的作品《海珠》、《空》和《旋》獲得金牌獎殊榮,成為我國藝術家獲得這項大獎的第一人。接著,李茂宗又在義大利世界陶藝展和英國倫敦國際陶藝展中獲得優選,當時的李茂宗還不到三十歲。
國際大獎頻頻肯定之後,國內各界也開始矚目這個年輕的藝術家。一九七二年,李茂宗應新聞局的邀約到美國巡迴展出,他看到了美國現代陶藝創作的完全自由,而當他在展覽現場時,總有觀眾站在他的作品旁邊不住地發出讚嘆,並且熱情地擁抱他,這與在國內寂寞甚至被排斥的創作環境截然不同。當下,李茂宗就決心留在美國。
對原本在台灣已經嶄露頭角,工作穩定的李茂宗而言,留在紐約等於一切從頭開始。剛開始,他跟夏陽、韓湘寧、秦松、姚慶章等藝術家一樣,四處打工。後來他叫太太辭去台灣穩定的工作,並將孩子放在台灣請父母代為照顧,夫妻倆就在當時藝術家聚集,房租便宜的蘇活區開了一家中餐廳。具有台灣農村風情的餐廳門庭若市,不僅十分受到蘇活區藝術家的捧場,一些大明星也都慕名前來。花了六、七年時間的打拼,李茂宗在蘇活區買下了兩棟公寓,這使得他的後半生得以不再奔波勞苦,而可以專心創作。
在當時,美國藝壇正流行形象彷如真實,而精神相反的「超寫實」風格。李茂宗也嘗試將尋常生活用舊的沙發、皮鞋、皮箱等,花大量的時間、心血,以石膏翻模,燒成維妙維肖的陶藝作品。超寫實風格的作品作出來了,然而李茂宗卻心情煩躁,夜裡失眠。一個輾轉反側的夜裡,「我生氣,生氣自己作了這些與自己一路創作並不連貫的作品,」於是他將之全部打碎,重回自己那種隨心所欲的創作精神。
形塑自然,物我相忘
審視自己早期在台灣那些「表現造型」的作品,他自覺還是有一道「形器」的模樣難以完全脫去。八○年代以後,他將瓶罐缸甕的造型完全摧毀,直接以陶板創作,將之時而捲曲如巨浪拍岸,時而蜷捲如《月環》,時而豎立如僧侶之《靜心》,又倏然傾瀉如《山高流水》,由表現造型進入「抽象造型」的陶藝創作。
「我覺得寂靜的大自然是有旋律、脈動,且生生不息的,」李茂宗表示。他對於大自然的形塑並不在於天光雲影、山川流水的具體形象,在於他心中感受到宇宙大化的生命力,也就是中國人追求的「天人合一」。
緊接著抽象造型,創作不輟的李茂宗在八五年之後進入氣勢雄渾的「表現造型」──《破土而出》系列。他將實心厚重的泥條直接拔起成形,有如植物衝破泥土,也有如噴泉平地而起。藝術家秦松認為李茂宗《破土而出》系列作品,神來之筆,不拘形式,不僅是「師」造化,更是「造」造化。
近十年來,李茂宗收起了奔放率性,不加雕琢的創作方式,進入一種內斂的「雕塑造型」。實實虛虛的泥柱,上面銘刻抽象的符號線條,呈現一種古樸的滄桑感。有的藉著泥條堆疊,呈現一種中國草書的文字線條。美國陶藝雜誌主編顧問拉諾•柯奇塔認為,儘管李茂宗在造型上採取西方抽象表現主義,但內在卻是中國的精神與魂魄,饒富一種禪學哲思。
抓一把故鄉的泥土
一九八五年,李茂宗應北京「全國台聯」邀請,赴大陸參觀與進行學術交流。看到大陸陶瓷創作,新觀念的創作缺乏,而傳統仿古製品又技不如前。回到紐約後,他在八七年針對中國古窯址考察及現代陶瓷改良,寫了一份計畫書給聯合國,經聯合國開發計畫署同意並聘為顧問,開始每年赴大陸一次,到景德鎮、宜興、磁州、石灣、邯鄲等中國八大陶瓷重鎮去考察,並在中央美術學院等校講授現代陶藝。
驛馬星動的李茂宗不僅足跡踏遍中國大陸,也在九○年代應中華民國外交部農技團邀請,遠赴非洲史瓦濟蘭與南太平洋帛琉指導當地住民強化原有的陶藝特色,並將陶藝品發展成與觀光結合的工藝品,提振當地經濟。
今春三月,忙完在台中的個展後,李茂宗接著積極爭取國立台灣藝術學院在苗栗設立分校,他希望終有一日能落葉歸根,回到故鄉來創作及教學,讓苗栗的陶土燻育成更多的陶藝人才。
「看他天一亮,手裡抓起一把泥;天暗了,手裡還抓著一把泥,」藝術家謝理法這樣為文來形容李茂宗。離台前夕,這個對泥土深情執著的「愛泥人」,抓起一把故鄉的泥土,暗許自己和故土將有一個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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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起一把故鄉的泥土,旅美多年的陶藝家李茂宗希望能落葉歸根,重回故里推展陶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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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陶藝耕耘深厚的李茂宗,年輕時候,曾借水缸老師父吳開興窯場創作,並向老師父學些傳統手藝。(李茂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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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五十八年,李茂宗以《海珠》、《空》、《旋》三件作品,榮獲西德慕尼黑國際陶藝展金牌獎殊榮,在藝術界闖下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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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李茂宗接受我外交部的延請,到帛琉等邦交國家去協助當地人發展陶藝工藝品。(李茂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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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如草書線條的《幽方》、具有禪意的《石林系列之十二》,以及浪花拍岸般的《旋》。這些分屬八○至九○年代,旅美之後的作品,已然放掉陶藝品實用器皿的瓶罐造型,以率性的捏揉拉塑,將大自然的脈動,凝聚在手中的泥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