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堅住在信義路鬧區中的一棟商業大樓,大隱於市十多年。二十五坪大的房子內,一張三人座粉紅色沙發,面對一台電視,幾張版畫懸掛牆上,簡單素雅;作家的書房內未見尺牘滿地,只有一排書櫃,中間擺了一張為了寫書法而訂作的長形原木書桌。
黃明堅對人生的態度一如她的住家,不倦戀太多物質。三十八歲正式離開職場前,連續一個月她從家中搬來一個個的紙箱到辦公室,裡面是套裝和高跟鞋,有些甚至還沒穿過,反正以後用不著,她一點也不心疼地全分送給同事。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工作?我不能理解,」近四十八歲的黃明堅說得雲淡風輕。
旁人很難理解黃明堅的抉擇,但對她來說似乎再自然不過,十三歲時她就決定將來不結婚、不要有孩子,也不要工作,要把所有時間用在最喜歡的三件事上:讀書、看電影和旅行。
小學六年級她開始讀《老子》,當時只覺得句子短,唸起來很好聽,後來讀《莊子》,深深被老莊的無為思想吸引,這兩本書長年放在床頭,出了社會,工作上遇到問題,就拿出來看看。
很難說是老莊影響了她,還是她透過老莊聽到了心底的聲音,但是三十多年前,這種非主流的價值觀確屬大膽叛逆;黃明堅又剛好是個聰明女孩,不太費勁地從台大商學院念到美國伊利諾大學企管碩士,再進入職場,步步高升,成功就在轉角等候,走幾步路就到了。
不眷戀任何身份
當她從研究所畢業,黃明堅就想,工作五年就好,而且最好從事不同行業,體驗完不同人生,就可以退休了。擔任過經濟日報撰述委員、管理性的卓越雜誌、統領雜誌總編輯,她就準備過自己的日子。
爾後朋友請她幫忙,負責帶領中國生產力中心兩個每年虧損五百萬元的團隊,第一天她去上班時,發現十四張桌子朝向十四個方向,很沒有條理,第一個禮拜她請同事大掃除、自己分組,以後每週就和兩名組長開會。
因為不常待在辦公室,年底打考績時,黃明堅用了一步很「毒」的招數,她請每一位同事打自己、也同時打別人的考績,並加上一句評語,等於「借用他們的眼睛來觀察」。
這份顧問職,只要她每星期去開會二小時,就有年薪百萬,但幾年下來,她覺得學到的管理知識都用出來了,也悟到心得,「看不到人就沒有事」、「自己的管理能力不用再進步,已經管到不用管」,於是堅持對老闆說再見。
嚴格說來,三十歲後黃明堅就沒有做過全職工作,三十八歲完全退出職場。「人活著就應該做自己喜歡的事,工作是為了見世面、看看這世界,」她說,自己清楚知道不適合朝九晚五的生活,也想過有沒有其它辦法可以不靠老闆過活,原本計畫和朋友設立個人工作室,結果半年來沒有任何動作,因為兩人都「太懶」了。於是她開始積極寫作、賣書,被一股要為退休生活存夠老本的力量驅使著,陸續出了十多本書。
為自己而活
後來她覺得寫作也沒有多大意義,中間有三年,寫作有一搭、沒一搭,試試看全部「放空」,逐漸「淡出」暢銷作家應有的勤奮和節奏,日子更開心了,唯一的不足是沒有社交生活,出版社的編輯聽說她不寫書,也懶得打電話來約她喝咖啡。
難道沒有幾位知心朋友?黃明堅說,早些年她還喜歡社交生活,常有人來找她,行程也排得滿滿的,但如果問她真正知心的朋友,「想不出三個人」,她自認是朋友很少的人。她說自己是一個不會主動聯繫別人的人,家裡的電話只用來接聽、很少打出去,每個月電話費不超過二位數,唯一會打出去的號碼是每天和住在附近的老媽媽聊聊天。
「我媽媽喜歡照顧別人,但不能忍受被別人照顧,」黃明堅說,爸爸過世後,有一次媽媽看到公園有老人坐在輪椅上,被家人推著,竟然對她說,到這地步不如死了算了,她雖覺得媽媽的想法有些偏激,但很能理解這種心情,因為活到八十歲的外婆也是如此。膝下有四個兒子、四個女兒的外婆,一輩子沒進過醫院,老年仍然自己照料自己,衣服自己洗,永遠打理得乾乾淨淨。
「人活著不可能沒有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害怕,大家擔心老年就是怕有病痛,所以問題不在老年,而是病痛,」她說,清楚知道自己的恐懼是什麼,儘可能做對自己健康的事,因此她儘量吃健康的食物、也持續跑步十多年。
滿足現狀
不怕錢不夠嗎?黃明堅說,真正退休,才發現生活其實不需要那麼多花費,不要自己嚇自己。
「退休是一種心境,是不是把生命放在最有意義的事上,每個人都說,等退休後要做自己喜歡的事,等念完書、等結婚、等孩子長大、等賺夠錢、等退休,永遠在等待中,結果一天天就這樣過去了。」黃明堅說,她不會勸別人要過得淡泊,很少人是生來就淡泊的,而自己也是屬於貪愛多經歷、多體驗的人,她也買過名牌、談過轟轟烈烈的戀愛,「只有曾經投入、付出,才能徹底出來。」
「現在覺得生活很『滿』,」但當她這樣說時,常換來他人的訕笑,「妳忙個鬼,什麼事也沒有!」她卻覺得自己永遠有看不完的書、沒看的電影和表演,寧可過自己的日子,因為「對人沒有需求」。去年她買了一套阿根廷作家波赫士全集,四大冊讀了一年;今年她又把張愛玲的著作看了一遍。有時懶得去旅行,就把日常的散步當作旅行,享受風吹來時那種無可名之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