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嫚,台灣南投人。台灣大學中文系夜間部畢業,現任職中央日報副刊編輯。曾經多次獲得全國學生文學獎,為新一代文學創作者中擅長描寫女性情感,極富有潛力。著有小說集「也是閒愁」、「閒愛孤雲」、「閒夢已遠」。
父親
我該下班了。四點多,身邊就開始有人晃來晃去。他們是在告訴我,事情做完了,可以下班了嗎?
桌子本乾乾淨淨,今天壓根兒沒動公事,只是半躺在椅上,像個失業者。快五點了,別處室的人經過這兒,都很訝異地探進頭來張望,然後整間辦公室的人便是一陣擠眉弄眼、交頭交耳。我必須站起來,只要站起來就可以了,但我腦神經的命令卻好像傳不到雙腳,沈重的臂部緊黏在椅上,我需要有人加一把勁。
昨晚敏敏說,她要結婚了。她和小趙也不是一天、兩天,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但事情真臨頭了,我仍然帶著強烈的排斥感。我總認為兒女成家要由長輩作主、張羅,敏敏和小趙省略媒妁之言的步驟也罷了,像結婚這麼重要的事卻是商量定了再來通知我。我心中的不悅定然浮在臉上,敏敏的眼眶紅了,她很結結巴巴的說:「爸,如果您有意見的話,我會聽您的。」這話不是表明我若是反對,甚至有一丁點不贊同,便十足是個獨裁者,我還能說什麼?去吧!要怎麼做就怎麼做。我自己都聽出了自己話中的蒼老及乏力,敏敏呢?她是怎麼說的。
「爸,我們想在秋天結婚。」
「我們?」多麼刺人的一個字眼,這個「我們」不包括我,我知道。雖然她是用種怯怯的,含商量性質的語氣說的,但是我仍被傷害到了。我想說「都講好了嗎?」——帶點嘲諷,或是「我沒意見!」——負氣地,再不然懨懨地說「可以啊!」——表示我被忽略的不平衡心態,不過任何一句都會使敏敏掉淚的,所以我沒說話,探身取過茶几上的煙來點上。
這也有錯?敏敏已一副要哭的樣子,像是我給她委屈受了。
「爸,您不高興啊?」「沒有啊!」慘啦,這句話應得過度輕鬆,倒顯得我漠不關心,果然她開始抽抽噎噎。
「爸,您只有我這個女兒,我——一輩子一次,這麼重要事,您都不作主——」
看吧,拿帽子給我扣上了,當女人真好,或者說當人女兒的真好,對不對先哭上一哭再說。敏敏一開始哭,若不快勸,待會兒就勸不住了,這個毛病小趙不曉得知不知道,我得找個機會告訴他。
「敏,爸不是這個意思,現在時代不同了,不時興父母作主,我們那時候的那一套也不合現在用了,真要老爸作主,你們才是會吃不消呢!嘿嘿。」敏敏沒有笑,我自己乾笑了兩聲。
「結婚不容易,得好好籌畫,你們小倆口合計合計,有什麼困難再來跟爸說,好不好?」「你們?」我自己也這樣用,真沒辦法,界線劃清楚了,「我」是老頭子,有「們」這個字的是兩個年輕的,算了,去睡覺。
我本以為會傷感得失眠的,卻一會兒就睡著了,連夢也沒作一個,大概是年紀大了,知道不保養不行,我不像敏敏和小趙,談戀愛談到三更半夜,第二天還能早起上班,我啊,要是下班後拐到老陳那兒打一圈麻將,準累得什麼事都不能做,在辦公桌後癱一天。
今天卻真的什麼事也沒做,一夜好睡在看到小香那個新進的年輕課員就整個瓦解了,腦袋堨u有一個念頭——八歲起就和我相依為命的女兒,要——出——嫁——了。
我好想告訴全辦公室的人,「我女兒要結婚了。」這句話在我胸中繞啊繞的,逐漸膨脹,終於脹到我不能抑制了,從嘴堬r然地爆出來,「下班了!」全辦公室嘩地一聲嚷開,下班囉,下班囉,笑咪咪的臉一張一張過去,總不會漏掉在我眼前張一張,都是一般的心眼——我可沒有早退喔!老陳走時,順勢在我肩上一拍:「什麼事這麼悶悶不樂?」說完就出去了,旁人有什麼心來理你!我嘆了一口氣,熄了辦公室的燈,關了門,這件事我一定很久沒做了,燈的開關摸索了半天。下鐵門時又卡住了,很費一些勁。
敏敏
趙在辦公時間打電話給我,尋常問候,他的聲音仍聽得出——誰經過點個頭,空的手整理卷宗——那般地心不在焉!這聲音因年深月久已熟稔至我深知他每一喘息間的心情轉折,但今天一聽到他喊一聲「敏嗎?」竟然差點掉下淚來。我停了一會兒把氣憋住,緩緩轉動眼珠,讓微微滲出的淚水風乾。這空檔恰好夠他喊一句:「阿毛,待會兒到會議室去。」然後他回過頭來說:「敏敏,今天好嗎?」他那頭有答答的打字聲,我說:「好。」聲音不大也不小,剛好夠把情緒的起伏掩飾在打字聲中的那種聲量。
「下班去接你。」他說。
「我今天想直接回家。」
「為什麼?」
「想做幾道菜。」
「我去吃。」
「不!」
他這時才感覺出不大對勁,「為——」大概也覺到連問兩次為什麼太蠢了,很快換了「你怎麼啦?」但我已經生氣了。我屢次提醒他,和我講電話時專心點,要不就辦完事再打,他總是改不了,我二話不說,掛斷線路,再裝模作樣甜膩地說:「再見。」
小蜜正巧抬頭看我,我看看快到下班的時間了,便附在她耳旁:「我先溜去買菜,不回來了,你要走時再幫我收拾桌子。」她點點頭。我拎起皮包快走,電話適時響起,趙打的,我知道。小蜜會去接:「她剛出去喔您那裡找?……趙先生喔,要不要留個電話我請她打給您?……」
從市場繞回家,門還鎖著,本能地抬腕看錶,爸該回來了啊,心中的驚疑流露出來,使得開鎖的手微顫抖著。我回家時門經常是開的,這個很少撥弄的鎖免不了要和我作對一番。
進得屋,我把所有燈捻亮,從小就怕黑,爸知道我的毛病,都會在天黑前先把燈打開,然後在天色漸漸暗下的時候,屋內相對的一寸一寸都亮起來。這是我的家,怎麼率性都無妨,嫁過去以後呢?趙一家節儉成性——和趙走這麼久,除非外出旅行,很少在外面吃飯,總趕在吃飯時間到他家去,快卅歲的人了還帶便當——他們怕是不能諒解我這個習慣的。一次睡在趙家,他和我道了晚安,在關上門前替我熄燈,我驚懼地喊了聲「趙!」「怎麼啦?」「我怕黑。」「那怎麼辦呢?」「要開燈睡。」他遲疑了一下,開了燈又走回來,「你睡吧,我陪著你。」半夜裡內急醒過來,睜開眼被墨濃的黑逼得又闔上眼,蒙在被裡憋著尿意,哆嗦了下半夜。後來無論多晚,我都堅持回家睡,然而,我能一直回「家」睡嗎?這個毛病還是趁早改掉得好。於是把亮起的燈又一個一個關掉,對著門坐著,獨自盯著黃昏的餘暈,幫凶似地將懼意逼入我心中。
父親撞進來,開亮了燈,驚詫的目光停在我嚇得紫青繃緊的臉上,他奔過來把我攬在懷裡:「敏,為什麼不開燈?」陪著夜延伸過來壓抑在胸中的苦楚因這句關愛而崩潰,我嚷著:「爸,我不要嫁了,不要嫁了。」「這什麼話,別哭,別哭,爸爸幫你開燈,我沒有怪你啊,沒有捨不得你啊,都這麼大了還這麼愛哭,會讓人笑的。你嫁過去,爸會照顧自己的……」看到我淚痕猶濕的臉上擴散著猶疑,他大概也發現自己說得語無倫次,趕忙換一句:「來,擦一擦,爸爸去燒菜喔,你先去洗把臉。」
我雖然愛哭,但很少哭過十分鐘,好像掉一掉淚心裡就舒坦多了,也不知道我這麼多彆扭是遺傳誰的。
「今天怎麼想到要買菜的,我也買了F。」爸說,都是趙的那通電話。
「你好像早了幾分鐘到家喔,又溜班啦!這不太好,給人常溜班的印象,人家會對你的工作成果打折扣的,雖是鐵飯碗,也得規規矩矩的捧。」爸又說,都怪趙,害我挨訓。爸把菜盛起的時候瞄我一眼,見我嘴抿得死緊,應都不應,自己找台階下。「爸爸隨便說說,你就隨便聽聽。」
我不是怪爸嘮叨,是在氣趙,看他到現在還不來賠不是。每次鬧彆扭,都得他來低聲下氣,因為大多是我在計較他這,挑剔他那,他不但沒有什麼心眼,更像沒脾氣,總由得我鬧。有一次他還開玩笑地問:「如果那次我不先來找你,讓你氣個夠,會怎樣呢?」「沒怎樣,玩完而已。」他雙手一攤,當我是說著玩。那時我心裡想,真有這一天,我寧願一個人,也不願低頭嗎?沒有仔細想透,索性不想,反正不會有這一天的。
菜剛上桌,門鈴響了,我裝沒聽見,不肯動。哼,他倒很會挑時間。
小趙
敏又犯脾氣了,太平無事,她卻掛我電話。都快結婚的人還似個孩子,第二通電話掛過去,竟然出去了。吵架拒聽電話不知是誰發明的陋規,讓人有苦也說不出。
為了這通電話,桌上堆滿的公事已沒有心情去理睬。收拾好桌面,雙肘撐住,瞪著時鐘移動。四點半,大半的人都像我這般「結束營業」模樣。平素我是瞧不慣這類人的,現在也成了自己瞧不起的人,這該歸罪於談戀愛,然而愛情在文人筆下是能使枯萎的花朵再度盛放、使垂首斂翅的燕雀再度高翔,用我自己的語言說,愛情是使男人奮發向上的原動力,但我卻被愛情搞得焦頭爛額。
敏總是在我最忙碌的時候和我吵,期末考,畢業考,甚至考研究所、高考,她很會挑時間,我總得在百忙中挪出心力千般陪小心、萬般安撫,她才會在我累得像朝天坦腹的金魚時破涕為笑,不知敏是好折磨人(也許只是好折磨我),或者如她在心平氣和時很明理地說的,人在受冷落時所做出惹人注目的舉動是很正常的。
我算好走到門口響下班鈴。課長恰在我腳沒跨出時叫住我。「趙,來,幫忙一下,這份大綱趕一趕,明天開會要用的。」我希望我沒有苦著臉接下它,然而,即使我把課長的話一字不漏講清楚,敏也不會肯信的。
果然是伯父來開的門。我正想要不要說明我的來意,或是就像平日的例行請安?
伯父說了:「不錯,不錯,吃飯時間曉得來報到,這種人很實在,我看叫敏不要工作了,只要把燒菜的本事練好,自然能讓你乖乖地來孝敬薪水袋。哈哈。」我該陪笑幾聲的,至少也得搭聲腔,但屋內的香氣已喚起我的饑腸轆轆,我竟傻傻地隨著進屋,幸好伯父並不在意我的反應。
敏坐在餐桌前,見我進來逕自端起碗扒飯。他們父女兩人不講究規矩,在我家總得等長輩動筷子,敏有時候會忘記,事後才怪我家的名堂太多。伯父為我添了碗筷,敏仍然不看我,我丟給伯父一個求助的眼光,他只是搖搖頭,說「吃吧!」
這頓飯吃得很彆扭。我知道敏的脾氣,她心裡不舒坦,也不會叫人快活,我若是吃得太得意,待會兒的低聲下氣就太沒說服力了,於是我一方面要籠絡餓慘了的胃;一面要察觀敏的臉色,這時候任誰說「男人真命苦」,我都是舉雙手贊成的。
飯罷,敏避到臥房去,我留下來洗碗,敏心情好的時候都常是我洗碗,何況她六親不認的這時候,我媽如果知道她那在家諸事不理的大少爺竟然如此能幹,不知會怎麼想。然後我去陪伯父看新聞,才坐下他就說話了,「你不去設法掛出免戰牌啊?」一臉了然、同情、知趣、調侃、又有點神秘兮兮的複雜表情。又說:「這年頭不同了,以前母親都會告訴女兒媳婦難為,我想現在應該是要叮嚀兒子丈夫不好擔喔,凡事得委、曲、求、全,哈哈。」伯父開心地笑了,大概覺得自己的譬喻不俗又貼切吧,我也想笑,可是又不敢太放肆,否則敏又有罪名加了,譬如藐視尊長、毫無悔意之類的。
我對伯父露出個包含「我先告退了」一切客套言語的笑,他揮揮手,表示去吧,盡在不言中。有時我覺得和伯父還較貼心些,跟敏呢,要用「肢體語言」。
敏最吃這一套了,我只要一把擁住她,附在耳邊說些甜言蜜語認錯賠罪,她當然會掙扎一番,或是啐道「走開」,「討厭!」,一會兒就雲散天開了。只是今天敏氣消了之後依然鬱著一張臉。
「怎麼啦,還在氣我?」她搖搖頭,「沒有就別皺著眉啊,你可是到了會生皺紋的年紀喔!」她應該會回眸一嗔,叱句「你就是愛嘻皮笑臉!」,但她竟然沒聽到我的玩笑話,兀自想她的心事,我把嘴湊近她的頰畔求歡,她才推開我,冷冷地由閉緊的唇際逼出一句:「我們結婚後住那兒?」
這是個很可笑的問話,交往這麼多年,在此刻生疑惑?
「我只是肯定一下。」
「當然住我家啊,我們不是商量好了!」
「可不可以跟我爸住,他一個人好孤單。」
真的,並不是今天才想到這一點,兩家離得近,她隨時可以回娘家,我是長子,沒有住外面的道理,更不能住到她家來,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我入贅呢!這些道理敏都能諒解,不需多解釋,我拍拍她的肩,輕呼:「敏——」我的諸般情意和祈求都浮凸在這聲呼喚中。果然敏伏在我懷中哭起來,愁結紆聚的臉上淚光水影逐次罩下。
「趙,我就這樣走了,太殘忍了,爸養我這麼大,為了我不續絃,現在我卻要離開他,讓他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吃飯,沒人幫他放洗澡水,陪他上街去買東西,要是身體不舒服,也沒人關照,我……怎能……」她說一句哭一聲,淚也流亂了我的心緒,令人覺得其實殘忍的是我。
「敏,別哭,這是必然結果,如果你真不放心,我來想辦法,別哭,嗯?」
想什麼辦法呢?
敏敏
下午一點,我哭著奔回家。
父親坐在躺椅上打盹,電視開著,一個女歌星正輕晃著身子作陶醉貌。父親已經到了上床睡不著,坐著卻總是打瞌睡的年紀了嗎?我無暇深究,也不顧父親睡得多麼迷迷糊糊,握著他的肩膀猛搖,哭訴道:「爸,我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父親好一會兒才理會出「他」是誰,他一拍額頭說:
「我的天啊,昨天才好,今天又吵,真不敢相信你真的要嫁人啦,我以為還是那個會尿床的小敏敏呢!」
爸的嘲笑使我收淚,嘟著嘴,恨恨地說:
「趙欺負我,您還幫他,我——」緊抿著唇,作出傷心欲絕的表情,爸慌了,斜躺著的身子陡地坐直,急急嚷道:
「什麼事,爸給你作主,那渾小子……」他大概想到作岳父的不該這般講女婿,正搜索著恰當的辭彙,我已等不及要告訴他。
「我們約好了一起吃午餐,然後去試禮服,他……他居然到一點還不見人,您說氣不氣人!」
「也許他臨時有事……」
「我不管,有事他可以打個電話,我不要嫁他了,這麼沒責任感,不讓人信任!」爸用似笑非笑的詭譎神情望著我。
「話不要說太早喔……」我還來不及對方才的言語作任何修飾或彌補,電話響了。
「爸,不許接。」話說完,我的臉立刻飛紅,不該這般和爸說話的。
「嘖嘖嘖,女兒命令起爸爸來了。」他嘴上說著,卻也不停下接電話的動作。我只好退一步地說:
「爸,我可是說什麼都不接他電話的。」並且捂起耳朵表示我的堅決態度。
爸嗯哼了幾句,掛好電話,面轉向我,一臉莫測高深。
「我看你還是聽他解釋的好,他馬上過來,說是家埵陪垠n事情。」
「再怎麼重要的事情也不該爽約的。」我雖是一副絕不諒解的不講理模樣,其實內心已暗暗擔憂著,他家中出什麼事呢?會不會影響到我們的婚期?延一延也好,可以多陪爸一陣,還沒見到趙,我已一廂情願地把婚期延到冬天。
小趙來了以後,憂心忡忡。我根本氣消了,又見他這個樣子,本要和顏向他,到底不甘願,便不作聲,由著他說。
「我媽離家了。」
「嗐——真的?」我沒有不相信的意思,這是本能反應,趙倒以為我懷疑,面露不悅,終究覺得理虧在先,沒有發作。
「我爸玩大家樂又輸了一些,她氣他不聽勸,說要出去做事養自己,再也不靠他。我沒辦法說服她,她堅持我若不替她找個工作,她就自己來——敏,你陪我去想想辦法好嗎?」發生這樣的事情,我還能說什麼,白餓了一餐,一肚子的氣卻央不來一聲道歉,真有點無奈。
「怎麼想辦法妮?」這話有氣無力,但已夠趙高興的了,果然他馬上把他的計畫一股腦傾倒出來。
「我們先給我媽找個地方住,再在那附近找個臨時的、輕巧點的工作,我想她不會做久的,等氣消了,或我爸的保證令她滿意了,她就會高高興興回家的。」
我點點頭,這下試禮服、拍照及發帖子的事真的要給丟到一邊去。我心上緩緩升起一絲悵然,這本在我的預期內,然而由別人來決定總是覺得不舒坦,何況什麼時候再來提起呢?那時也許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父親
我看得出敏這幾天很不快樂。
她每天下班後直接去找小趙,然後或是去親家公那兒,或是去親家母那兒。親家公那邊得裝作不知情,平白擔著不孝的罪名,古來勸合不勸離,何況是自己兒子,然而親家母又硬著嘴不許他們透露;去親家母那邊呢,就得安慰一個滿腹愁結又強顏歡笑的婦人。敏的地位尤其尷尬,雖說雙方認可,畢竟還沒定局,這個離婚如家常便飯的時代,僅僅男女朋友的關係,就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了。
敏忙到十一、二點回來,洗個澡回房,一會兒功夫燈就熄了,不曉得是累得倒頭睡去還是輾轉難眠?我看後者較有可能,因為隔天總是見她蒼白著臉,滿眼的紅絲,唉,可真難為她了。我得譴責自己,沒有及早勸止敏不要插手,畢竟只有她的立場不穩。日後若是親家公暗怨這個媳婦幫著瞞他,敏就真的有苦也說不出了,然而她也不可能讓小趙一人去忙。
現在敏見了我也不打招呼,筆直朝她臥房走去,我知道她太累了,沒有多餘空間來容納我的關懷或是詢問。可是我做父親的總不能不管她呀,從小到大,她是任何芝麻綠豆的小事都急著要告訴我,如今困擾她的已經不算小事了,敏正面臨著她這一生最大的考驗,她考聯考、就業、選擇對象,我多少可以幫上忙,而這時候,也許只能說幾句話吧。
敏洗過澡,我去敲她的房門,她一聽趕忙把大燈熄了,裝作要就寢。我說:「敏,爸有話要跟你說。」
「明天說可不可以。」聲音有些沙啞,肯定哭過了。
「還是今天談談的好。」我很少這麼堅持。
她只好打開門,果然眼睛紅紅的,字紙簍裏一堆擤鼻涕的衛生紙。
「敏,你有心事?」她一定憋了很久,我這一問,她便驚天動地的哭起來,讓她哭哭也好,哭完心裡會好受些。我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接著問:
「小趙欺負你了嗎?還是怎麼了?」她搖搖頭。
「我說不出怎麼了,就是心裡很難過。每天忙來忙去,連跟小趙單獨相處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去看電影,坐咖啡廳,我想我要跟我的單身生活告別了,從此沒有自己,要去迎合那麼多人,公公、婆婆、小姑。我,我好害怕!」
是啦,我這小寶貝要長大了,不能老是在我的呵護下過日子,她要自己去生活。這個道理敏一定也懂,只是還無法接受,還沒有勇氣面對。我總得拉她一把,也許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往後她凡事有小趙,唉,要接受女兒長大了這個事實對我來說,也是很殘忍的。
「敏,你想爸會不會擔心你嫁過去的適應問題?」
她遲疑了一下,不明白我何所指,不過還是點點頭,撒嬌似地說:「當然會啦,我是您唯一的……」
「爸不會。」我說:「但並不是不關心你,而是爸爸這一把年紀,多少年都過來了,早知道任何困難都能克服,再難過的日子也要過,也會過,人生就是這樣子啊,一步步走去就是了。像你怕黑,結了婚就有小趙睡在你身邊,你還怕嗎?爸很放心把你嫁出去,因為有一個人接過爸的棒子照顧你。像跟婆婆小姑相處,也許你覺得以一個陌生人的身分介入人家家庭,心中很不安,很惶恐,怕做不好。對你婆婆,只要想到她把你丈夫養大來娶你,就該好好侍奉她。小姑呢,也許她會排斥你,但能排斥多久呢,她也要嫁人啊!仔細想想,很容易的,不要怕,受什麼委屈,回家來跟爸爸傾吐,說完就算了,再回去努力,慢慢你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走過來了。」
我講得口乾舌燥,年紀大了,不堪這般長篇大論,不過看敏好像把話聽進去了,她一臉歡愉,突然抱住我。
「爸我好愛您!」
這下換我泫然欲泣了。為這一句話,我辛苦了廿年,把敏從剛上小學的女童捏拔到要嫁人。生病了,帶去看醫生;幫她畫圖、做勞作;生理期到了,告訴她如何處理;出去約會,等她平安回來;要考試,陪著開夜車;重大的節日要穿什麼衣服,幫著出主意……做這些事,她只要說一句話,就讓我感動得淚水在眼中打轉,轉回去梗在喉頭。唉!我拍拍敏的肩,「去睡吧!爸爸也累了。」我是累了,在苦了這麼多年之後。
小趙
媽和爸的事令我深切體會到生命不是那麼單純,維持一個家庭要多大的毅力與韌性!我和敏的日子都過得太順遂,而又因為順遂程度的差異,有不同的適應方式,在面對這件事及往後的日子上。
一開始,敏也很努力,然而可以看得出她努力得很勉強,她不知道如何逗一個長輩關心,帶著媽逛街、上館子、看電影,但總是有些差錯——給媽買衣服,在百貨公司轉了半天,只見媽頻搖頭,她心疼那上千的價格;茶樓內點了些滷牛肉、牛肉丸,看媽筷子很少動,才想起她並不吃牛肉;唸幾部片名給媽挑,卻都是西片,她自己要消化英文發音,還要翻成台語給媽聽——,叫人想譴責她,又在她慘淡的愁容前說不出口。
三個人在屋內時,多是我和媽說著話,她只顧用手指撥頭髮,我若起身欲離房,敏便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我,彷彿和媽單獨相處對她是莫大的酷刑,然而儘是冷落著她,怕她的小心眼又鑽進牛角尖裡。敏就像在我這將沈沒的船上拋下一塊大石頭,我又朝水底陷了幾寸。
我怕她撐不下去,一直要尋機會給她力量,我們是在同一樣船上,她若放棄,我也會一起沈沒的。
「敏,你怎麼了?」她的不開心僅僅是因為挫折嗎?
「趙,我問你,遇到這麼多煩人的事,不會令你頹喪嗎?」敏規避問題,是否我的態度可以決定她的情緒?
「不會。只是胸中有些鬱悶,但我要去消除它,不讓這些煩人的事影響我的生活。」
「我喜歡隨心所欲,無憂無慮的生活。」
「我也喜歡,但是不能如意的時候,也不能不過下去,早晚你還是可以隨心所欲。像我媽,兒女都長大了,還去當女工,她可沒抱怨過誰,想到傷心處掉一掉淚也很正常,但是敏,如果你能開心些,我才能安心處理我父母的事,這樣就是在幫我了。」
她點點頭,目光卻木然地望著窗外。
讓這段不愉快的歲月早點過去吧,我禁不住也期待著。
隔天,敏竟真的不一樣了。
她很熱心地和媽交談,燒菜給媽吃,菜燒糊了,也會伸一伸舌頭,央媽去善後,完全一派小女兒的撒嬌樣態。籠罩在這間屋內原有的陰霾漸漸散去,我低落許久的心又開始高昂,真想抱起敏來,轉她幾個圈,這才知道其實是她左右著我的情緒啊!
我對她說:「敏,謝謝你。」
她酡紅著臉顏,像朵嬌豔欲滴的花,我想化做蜜蜂,去嘗她的甜汁。敏昂著頭看我:「你還滿意嗎?」
「敏,你真好,不過我也有功勞啊!」
「你以為我是聽你那番話才開竅的啊?」她啐道,嘴嘟得想引人去啄。
「不是嗎?」我也很神氣的。
「哼,你要謝謝你的老丈人。是他教我的。」
敏的話使我呆愣了一會兒,也不知是喟嘆、感激,或是傷感的情緒在胸中流動著。
「敏,你有一個好爸爸。」
「你的父母也不賴啊。」敏依偎著我,「他們成就了我的好丈夫。」
這一剎那,我感覺四周漾蕩的都是幸福的空氣。
媽睡了,她離家是為了爭一口氣,卻也給我和敏一個認清生活的機會,伯父更適時地加了一把勁,我們以後會過得很踏實,這能說不是幸福嗎?敏的靈犀一定也察到我的想法了,她靠得我更緊,臉上是真誠的笑。
可是伯父呢?我們的快樂算不算建築在他的痛苦上呢?失去的東西,如果知道能再得回,也許不會難過,譬如敏執意的無憂無慮,三言兩語就能說得她開懷;然而敏敏的婚事,我是殘忍地,永遠地把伯父的唯一擁有,不付任何代價地討過來。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搶人玩具的壞小孩。
敏敏
一個事件結束了,另一個事件正待開始。
趙他爸把他媽接回去住了。他爸環顧他媽住了一個多星期的屋子,喃喃叨念著,「這樣也好,出來住一陣子會發現自己家堻怞n。我啊,要輸過了,才知道賭博不好哇。」他媽白他爸一眼,他爸又接著道,「就像你失蹤一星期,我才知道你的重要啊!」大夥都笑了,趙的嘻皮笑臉和樂觀天性是遺傳的吧!
我對趙說:「陪你的父親回去吧,不用送我,我可以慢慢走回去。」在他們一家和樂融融的時候,我想到爸。
快五點了,爸應該在做晚飯。我嫁了以後,他還會做飯給自己吃嗎?有一次我告訴爸不回家吃飯,後來早回去了,竟撞到他在吃速食麵,我心疼地叫嚷著:「爸,跟您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吃速食麵,會肝硬化的,我不在您就隨便吃。」他雖然唯唯應諾,然而我不在家吃飯,還是會發現他就著剩菜解決一餐。
他開始學做飯時,還被老友狠狠地嘲笑一陣,後來做出興趣和名聲了,就有人要藉故留下吃飯了,而他還是最愛為我燒新鮮的菜式,看著他心愛的女兒逐漸成長而亭亭玉立,是他的最大成就吧!現在我的離去將使他的成就終止,他下廚的興致也將要消滅了。
我想著想著,居然又用手背去揩淚,這是個快樂的日子,不該流淚。只是,只是,對爸來說也是快樂時光嗎?
風吹在淚濕的臉有些微寒意,已經近秋天了嗎?
當風中夾帶的訊息不再是汽油味而是草香時,我才發現我竟走到墓場來了,漫山漫野的雜草掩著一個個拱起的墓,這種無邊的孤寂感叫人心痛!
放一束花在媽墓前,我來告訴媽,女兒要出嫁了。
我對媽媽的記憶得靠墓前這張相片來維繫,但我還深刻記得她臨走前緊緊瞅著我的眼神,那時我不懂其中的複雜意念,長大後懂得了,媽是在交代我好好照顧爸,她知道爸爸年紀大了,會需要一個女人!我辜負媽了,我好自私!霸道地佔據著爸的寵溺,居然從不替他尋個老伴,然後就要揮一揮衣袖,雖有牽掛也無可奈何地離去了!
我又哭了,淚滴在墳上,媽會知道我的懊悔。
「敏!」我回頭,是爸!
「這麼晚了還不回去,天都黑了,你不怕?」
真的,天都黑了。他掏出手帕遞給我。
「奇怪,你長大比小時候還愛哭。」
「還不是你生的!」我眼角掛著淚地笑了。
「就是我生的,才得總是給你遞手帕、衛生紙什麼的——」
「爸——」能這般撒嬌的機會已不多了。
「好啦,爸不說了,我們回去吧。」
我挽著爸。看著黑暗在我眼前分開一條路,沒有絲毫的懼意,只是我還能如此倚靠著父親多久呢?
「敏,日子定了嗎?」
我點點頭,夏天快過去了。
「你嫁了以後,爸想把房子分租出去。小香你知道吧,她也是剛結婚,還沒找好房子,我已經跟她說了,就住進來好了,省得你們老是嘮叨我一個人,沒個照應。」
我聽了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我能去哀求人家,拜託你們好好地照顧我老爸嗎?自己的女兒搬出去,別人的女兒住進來,真可笑,不是嗎?
「敏,你不高興嗎?你的房間我會替你留的,有空就回來住住嘛!」
「我沒有不高興,感激人家都來不及。爸,說真的,你捨得我走嗎?」
「那當然——」爸停了一下,他從來搞不清楚我在想些什麼,為了避免上我的當,或是傷我的心,只有多想一點,「那當然不是我捨不捨得的問題,而是小趙要不要你!」
小趙等在家門口,他最大本事就是不會錯過任何一餐好吃的。
爸率先走進屋,我匆忙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如果我沒讀錯的話,那是欣慰的心情,我和趙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也是欣慰的。秋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