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國演義》記載,諸葛亮最後一次北伐出征,和魏國大將司馬懿相持不下,司馬懿遲遲不出戰,卻藉諸葛亮派人下戰書時,和使者閒話家常,看似聊天,實則探聽情報,探聽的卻不是軍隊調動或軍力等軍情,而是主帥諸葛亮的作息。
使者照實回答:「丞相夙興夜寐,罰二十(板)以上皆親覽焉,所啖之食,日不過數升。」而且「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甚至「併日而食」。使者走後,老奸巨猾的司馬懿便對部將說:「孔明食少事煩,其能久乎!」諸葛亮不久便積勞成疾,病逝了。
歷史進展到21世紀的今天,像孔明那樣心力交瘁的人更多了。如果工作負荷過重、緊張疲勞是萬病之源,現代人因職場壓力而導致的過勞,有何解決良策?
57歲的林先生,經營多家餐廳,每天早上10點進公司、下班後會到餐廳招呼客人到凌晨3點,回家後4點就寢,平均睡眠5.5小時,每月平均工作284小時。原本就有先天性心室中隔缺損的他,在長年壓力及飲食不正常下又罹患高血壓及高膽固醇血症,從未好好治療。某天早晨,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赴醫院求診,經診斷有冠狀動脈疾病,由於林先生又有高血壓、肥胖,加上抽菸、飲酒等不良習慣,已明顯屬於過勞的高危險群。
51歲的計程車司機陳先生,開車十多年,每日12小時,每週7天,晚上11點就寢,睡眠8小時,因開車時感到胸悶、冒冷汗、噁心、左臂疼痛至醫院求診,經診斷為急性心肌梗塞。
53歲的王先生是大陸台商,經常往返世界各地出差,為了不影響工作,常在週末趕搭飛機,發病前一晚,11點入睡,清晨3點起床趕搭9點轉赴台北的班機,在上海機場拿行李時,發生胸悶、冒冷汗現象,抵台後赴醫院求診,醫師認為,病患出國前並無明顯症狀而是在出差時發作,加上3點起床趕飛機,造成生理壓力。
職場流行「30歲看學歷,40歲看經歷,50歲看病歷」這句話,正反映在以上3個案例身上,他們是勞委會為了釐清工時與過勞之間的關係,委託台大公衛學院職業醫學與工業衛生研究所教授鄭尊仁進行研究,蒐集到的案例。

近來台灣社會興起一股健康風潮,不少企業都在辦公室設置健身器材,希望員工們閒時多鍛鍊體魄,走更遠的路。
因工作而生?
兩年前鄭尊仁與北部教學醫院合作,蒐集到164個有心血管疾病的病例,分析他們的工作型態、生活作息、病史等,結果發現其中17件與工作有關。只是,雖然這些案例都有超時工作、工作負荷增加、經常出差、不規律工作和輪班等現象,但由於個人也有傳統心血管疾病的危險因子,如抽菸、喝酒、肥胖、家族病史等,只能得到工作與疾病會「交互作用」的初步結論。
雖然「過勞」在台灣還是新興的職業醫學議題,但在日本至少已有20年歷史。
1980年代,日本職場出現幾起中壯年男性猝死案例,例如43歲的廣告公司經理死於心肌梗塞,死前3個月每天加班超過3小時;55歲的製造業總經理面臨日圓升值、利潤下降80%的巨大經營壓力,竟在高爾夫球場心臟病發作死亡,這些「為工作而生,因工作而死」的勞動現象,引起日本社會重視。
1990年代,日本學者追蹤了二百多名猝死個案,發現長時間工作,負擔過重是發病原因,其中符合「每周工時超過60小時」、「每月加班超過50小時」、「每月法定休假日一半以上出勤」等三項條件之一者,白領階級佔70%,藍領階級佔58%,不少人甚至每月加班超過100小時。估計1997至2000年間,日本共有2115件過勞死案例,其中329件被認定與職業有關。2001年日本厚生勞動省將審查標準放寬,申請案件立即增加,該年共有690件循環系統疾病職災補償案件,最後有143件被認定是過勞。
成篇累牘的研究論文指陳,日本擁有世界一流技術,被譽為經濟大國,社會已達富裕之境,竟然出現了工作致死現象,豈不是扭曲了經濟發展與人類藉工作實現自我的意義?

奔馳在高速公路上的貨櫃車司機,是過勞的危險族群。為了準時抵達交貨地點,他們常在夜間趕路,甚至以車為家,累了只能在後座稍事歇息。
職場的隱形殺手
日本的過勞現象如今也蔓延到台灣。2000年一名黃姓卡車司機連續工作26小時,因過度勞累,導致心肺功能衰竭暴斃,司機家屬向勞保局和雇主申請職業災害補償金,雙方對是否屬於職業災害、超時工作的認定有疑義而鬧上法庭。
結果從台北地方法院到台灣高等法院皆判定,黃姓司機從上午7點到隔天上午9點發病,即使夜間曾短暫休息,仍處於隨時被要求工作的「待命」狀態,應視為連續工作,因此判決雇主應給付二百多萬元職災補償金。
2002年3名交大教授相繼在一個月內過世,次年英業達公司副董事長溫世仁因一年出差一百多次,併發腦中風辭世;去年為處理大桃園地區供水調配,自來水公司技工夜以繼日投入搶修,加上氣象局、台北捷運局都有員工為防颱、防洪勤務值班,爆發心肌梗塞的案例,這些正值中壯年的男性,還來不及享受工作成果,就驟然離開人世,顯見為工作拚鬥付出慘痛代價的案例已涵蓋藍領、白領、民間與政府機構等社會各階層。
兩年前,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等勞工團體不斷向勞委會陳情,希望將過勞列為職業病,他們認為,勞委會雖然訂有「職業引起急性循環系統疾病診斷基準」,但認定標準太過嚴苛,勞工必須死亡前24小時不斷工作、或死亡前一星期每天工作16小時、或發病當日往前推算一個月,加班時間超過100小時。爭議在於,依勞基法規定,上述標準已經違法,雇主怎麼可能承認;其次,許多工作並沒有打卡規定,更多人利用晚上及假日在家加班,只計算正式工時,無法反映勞動實況。
2003年9月勞委會成立了「過勞小組」,開始研究日本、德國的作法,研議放寬過勞標準,正視台灣職場的過勞問題。
「過勞不全然是科學問題,因為過勞不像化學物中毒,有辦法測量出來是不是在工作場所造成的,」台大職工所教授鄭尊仁表示,即使研究發現勞工工時長、壓力大,但如果他們也有傳統危險因子,就很難釐清發病究竟是工作造成的還是個人體質因素。
鄭尊仁直言,學者專家很「古板」,一定要有具體數據才能做出結論,對勞工的救濟緩不濟急。因此他建議勞委會可以先參考日本作法,放寬過勞的認定基準。

立法院挑燈夜戰「拚」法案業績,已是台灣政治界的奇景,只見立委諸公經過一天一夜的奮戰,個個都癱倒在座位上。(陳柏亨攝)
上班族真命苦
今年初勞委會做出修訂方向,除了參考工時,也考量不規律工作、輪班、夜班、時差、溫度、長期疲勞蓄積等工作型態。
「新基準讓工時認定更有彈性,以前只看刷卡、登記、向主管報備等紀錄,現在對於沒有刷卡紀錄,卻有工作事實者,例如外出的業務人員,只要能提出合理證明,都可以納入工時考量,」勞委會勞工安全衛生研究所所長石東生解釋,超時工作的標準也參考日本作法大幅放寬,新政策考量的標準已降低為發病前半年每月加班超過45小時,一天約2小時,讓加班與發病的連結性更明確。
不過,將過勞列入職業病,並不代表勞工勝利,畢竟失去寶貴生命、失去了健康,任何金錢補償只是治標,不是治本。
政大社會系教授林顯宗分析日本過勞成因,與日本企業經營模式變革有密切關係,日本在戰後之所以能快速崛起,主要歸功於家族主義式的管理,如老闆會照顧員工一輩子,職場強調人和,政府是企業的後盾,彼此像夥伴一樣利益共生。這種「溫情主義式」的經營模式在1970年代贏得國際間一片「日本第一」的讚美。
只是好景不常,1980年代日本經歷泡沫經濟大崩潰,經濟長期低迷之下,終身雇用制度受到嚴厲批評,企業開始引進新理念、進行重整,打破以往職場重視的團隊精神,開始強調競爭,要求員工從單技能學習多技能,每個人都要發揮創意,注重效率與工作品質。

去年4月勞工團體曾赴勞委會抗議「過勞」職災認定的標準過嚴。經過勞委會研議,認定標準已在今年初重新修訂。(林俊良攝)
職場不等於叢林
資本主義社會「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已有百年歷史,但如果社會對「過勞」的理解與對待方式,歸咎於個人行為不適當,則問題幾乎是無解。
個人論述存在著邏輯上的矛盾,等於將整體社會結構、經濟體制的本質,訴諸個人行為來尋求解決,而未深入探討什麼樣的工作制度會迫使人們「自願」超時工作?在這種「不拚命就失業」的結構裡,基本就業安全、經濟安全毫無保障,如何企求勞工保重身體?
如果企業一味鼓勵拚命工作,用不休假獎金、紅利為誘因,使得員工無法休假;或者「遇缺不補」,一個人做兩個人工作,只是讓「過勞」的關鍵因素隱而不見。
由日本經驗看來,過勞由訴諸個人到訴諸社會結構與企業責任,是一段經過十多年演變的社會認知過程。
林顯宗指出,日本社會早先皆認為過勞是個人的問題,一般民眾聽到過勞死,普遍出現「這麼年輕卻遇到這樣的事」、「誰叫他做事太拚命」的感嘆,多出於同情的理解。
爾後,「個人式災害主義」受到強烈批判,咸認日本社會富裕,應該檢討的是非人性化的勞動觀,而日本工時過長的問題,也一再引發歐美社會的關切,國際壓力讓日本社會有所省思。
1988年,日本全國律師與醫師設置了「過勞死電話專線110號全國網絡」,提供有關過勞死的電話諮商,這次活動後,社會認知逐漸擴大,使得過勞現象成為政府、企業主和勞工的共同課題。
目前台灣社會對於過勞危險族群的呼籲,仍停留在個人歸因的論調:如「不要太過汲汲營營,對健康漫不經心」、「成功不必過勞,記得多休息」、「面對工作壓力時,不要太死心眼,該放下就要放下」,不然就是建議工作壓力過大者多休假、多運動、放輕鬆、睡眠充足等等。
令人驚訝的是,鄭尊仁的研究發現,當詢問勞工對疾病成因的看法時,多數人都認為自己的發病與工作無關。「勞工朋友可能對醫學專業知識不足,也可能心地太過善良,認為既然拿人工資,就得付出某些風險與代價,」他說。
事實上,「不少勞工對健康意識已有很大進步,清楚了解抽菸、喝酒、熬夜加班是危險因子,但能否戒除,又是另一回事,」鄭尊仁說,就像一般人都知道消除疲勞的最佳對策,是增加休息時間或休假,但即使勞工表示壓力很大,基於工作未完成的責任感,多數人都會選擇放棄休假。
搶救高危險族群
對於過勞的高危險族群,如果無法從環境控制上改善,而只要求個人戒除不良習慣,或加強健康促進的活動,往往是件「知易行難」的苦差事。
鄭尊仁曾針對新竹科學園區員工進行健康促進調查,結果發現科技人自陳主要的健康問題是運動量不足、疲勞、體重過重、睡眠品質不佳、抽菸、壓力大等。矛盾的是,對員工最有吸引力的健康活動是,怎麼吃最健康、如何增強免疫力、體重控制、養生食療等;對於體適能訓練或戒菸有興趣的人不多。
同理可證,很多長途客運司機都了解嚼檳榔可能致癌,但為了維持行車的體力與精神,還是人人一口鮮紅唇色。
農曆年前勞委會勞檢處針對全國14家國道長途客運業實施勞動檢查,發現違反勞基法每日工作時間超過12小時者有5家;一個月加班時數超過46小時者,有7家。
勞委會主委陳菊表示,為有效杜絕長途客運駕駛違法超時工作的現象,將持續對客運業者實施勞動條件檢查,並要求各公司把連續假期排班表函送該會抽查,若有違反規定者將移送當地主管機關處罰。
「不少高科技的半導體業已經注意工時長、壓力大的問題,但如果老闆本身就是拚命三郎,員工想休息也無法休息,」勞委會勞安所所長石東生表示,健康促進確實應從企業老闆開始宣導,讓老闆了解過勞將付出多大的人力成本,導致產量、產能的損失,從經濟誘因上著手較能成功。
學習對自己好
台灣企業目前有一股健康風潮,很多企業開始提供員工身心靈的照顧,試圖藉由打造健康環境來為員工紓解工作壓力。
然而,「情緒管理、壓力管理,是老闆想得到更多的貪心現象,」精神科醫師王浩威表示,老闆想的還是提高工作效率,這種出發點很不健康,若工作本身是無奈的,根本就無解。
王浩威常在門診中遇到45歲左右的中年個案,他們發現自己若一旦辭職,工作難找、健康也不再,甚至學習新技術都有「來不及」的感覺,擔心下一次若生病更嚴重怎麼辦?更不敢和老闆據理力爭,情緒更壓抑。
「勤勞是對的,對自己好也是要學的,可惜我們老是抓不到平衡點,常偏到一邊,」王浩威說,適時停下來補給,體力、智慧才能源源不絕。
去年美國紐約時報報導指出,美國勞工因職場壓力花費在健康保險上的成本,估計超過3000億美元。
兩百年前德國哲學家馬克思就說,「資本主義是根本不關心工人的健康和壽命的,除非社會迫使它去關心。」工業革命後的兩百年來,經濟發展早應超越「員工是生產工具」的思維,因為知識經濟時代的員工智能是公司寶貴資產,只有受到呵護與照顧,潛能與腦力才能源源不斷地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