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是航海人的希望之光,但卻很少人知道光明的背後是哪些人在辛勤的管理與維護。台灣的燈塔主管機關是財政部關稅總局,下設海務處,專責管理燈塔助航設備,全國計有三十四座燈塔,大部分派有專人看守。每座燈塔又設有主任乙名,配屬「燈塔守」四到五名。他們究竟如何守護燈塔?箇中滋味如何?或許透過黃清榮的故事,可以略窺一、二。
在台灣沿海及附近離島上佇立的三十四座燈塔中,黃清榮駐守過二十七座,是國內看守燈塔數量最多的人;在他七十五歲的生命裡,有四十七年與燈塔相依,即使退休十年了,黃清榮仍然不能忘情於燈塔,他用廢棄水管製作燈塔模型擺放在家中,多少午夜夢迴,魂夢仍然牽繫著燈塔。
一九二八年黃清榮出生於廈門對面的鼓浪嶼。憶起童年,黃清榮滿心喜悅地說:「我家門前,剛巧對著廈門港,童年時,天一黑就看到天邊海上輻射著三道光芒,我還傻傻地以為那是星星。慢慢長大了,才聽老師說那是燈塔。那三道明亮如星的燈光,是我一生奔赴的方向。」小學課本上有一則老人與孫女共守燈塔,每天手提風燈巡視燈室,或靜坐斗室搖椅、與世無爭的故事,深深打動黃清榮的心,他常想若有幸擔任燈塔管理員,每天為行船人服務,該是何等的偉大。
一九四六年,台灣剛光復,中央日報刊載了一則廈門海關招考赴台灣看守燈塔管理員的公告。當時黃清榮只有十八歲,尚在鼓浪嶼英華中學就讀,他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前去報考,沒想到在三百餘位報考者中,他以第二名的成績,成為獲得錄取的十六位幸運兒之一。報到後,他被派到東莒島見習一年,前三個月看人家怎麼保養主燈與建築,接下來要動手做:爬高、除鏽,小至螺絲釘的扭緊,寫報表記載氣象,登記船隻的往來,還要學習統馭帶人,分派工作等等。尤其在帶人這部分,黃清榮想起母親給他的一句話──「蠻牛用軟繩」,也就是帶人不可態度強硬,要身段柔軟,因此他在四十七年的燈塔工作中,與同仁相處非常和諧,直到退休。
見習滿一年,黃清榮先後在東莒、福建西洋島、青嶼,及緊鄰金門的東碇等離島服務。當時服務滿一年,可以休假四星期。一九四九年八月底休假期滿,黃清榮被調到汕頭港外海的南彭燈塔。南彭島附近盛產魷魚,但每年中秋節東北季風吹起時,漁民就搬走,等待第二年再來撈捕。那年漁民才搬走不久,十月間,廈門就淪陷了,燈塔的補給也因此中斷。想起那段缺糧缺水的日子,黃清榮不禁淚眼模糊。
「燈塔裡很奇怪,不論人多人少,都是個別開伙、自己燒飯給自己吃,公家發給每人每月一百斤柴火,洗衣服、燒飯樣樣自己來。白天裝得很堅強,夜晚哭得沒人知。一個島那麼大,很黑,夜裡要三番兩次地巡燈,再害怕也要強撐。斷了糧,只好到海邊去撿紫菜,山上本來有種地瓜,兩個禮拜後,所有的地瓜連根帶葉通通吃完了,之後就往海裡抓螃蟹、找海螺裹腹,過著有如魯賓遜漂流記般的生活。」
黃清榮回憶,當時他並不怕死,靠著「絕對不能讓燈塔熄火」的信念,支持著疲弱的身體,定時將燈光打亮,維護燈塔及週圍環境的整潔,一點也沒有因缺糧而使工作打折扣。
「我和另一名燈塔守每天都到海邊等待補給船來,有時看到天邊的星星,總幻想著船來了!船來了!結果沒有,希望之火就這樣起了又落,落了又起。我們甚至把遺書寫好,希望死後有人將我們的遺體燒掉,把骨灰撒在海上或燈塔旁均可。等了四個月,十二月底,海關的船從台灣開來了,那天我們在海邊低頭撿海螺時,從腳後跟看到遠處海面一艘補給船駛近,歡喜的跳了起來,......」黃清榮含淚微笑的回憶,彷彿一部紀錄片活生生呈現眼前。
這艘補給船送來了六個月的糧食,補給官希望兩人繼續堅守崗位,瘦弱得兩隻手掌可以握滿腰圍的黃清榮,要求補給官讓他隨船到台灣醫病,隨行的人員咸表反對。黃清榮將鍋子掀開給補給官看:「你看,我吃的是草,還把燈塔守得好好的,難道我沒有權利去看病嗎?」隨船的楊逢濱工程師遂奮勇代他寫簽呈給英籍船長,請求船長准許這名瘦得隨時可能被風刮到海裡去的孩子隨船到台灣養病。
在那兵慌馬亂的年頭,小人物要尋求活路總是特別艱辛,由於黃清榮是廈門關人員,且非奉命撤退人員,若要在台灣燈塔服務,必須降調技工,當時剛巧基隆燈塔有一個寶貴的技工缺額,為了治病,也因看守燈塔是他熱愛的工作,黃清榮只得接受降調的安排。
病治好後,他又馬上被派到基隆港外的彭佳嶼去,彭佳嶼山勢陡峻,補給燈塔的油料每桶二十公升重,每次只能搬兩桶上山,來回搬到吐血出來。雖是如此,自職員身分降為技工的黃清榮,並沒有改變他對燈塔的熱愛,他秉持師長的教誨,「做事要比上,生活要比下」,對上級交待的任務,總是努力以赴,獲得各級長官的肯定,調派他擔任「以工代職」的職務,哪個燈塔管理不善,哪個燈塔有人要調走,就將他調去支援,他無怨無悔地在各燈塔間轉換,做的很好。
一九六四年,調到澎湖目斗嶼擔任燈塔主任時,是黃清榮工作最安定的一段日子,但目斗嶼位於澎湖群島最北端,全部是岩石,四週礁岩遍布,形勢險要,島上寸草不生,每遇強風巨浪,猶似下鹹雨,全天都籠罩在鹽霧中,衣服頭髮沾滿鹽粒,非常難受。目斗嶼燈塔的建築材料都來自外地,高三十九•九公尺,是一八九九年日本人興建的,這也是遠東地區最高的銑鐵(生鐵)製燈塔。因附近常有濃霧,塔身漆成醒目的黑白色。目斗嶼設立燈塔前,沈沒於附近海域的船隻超過五十艘,可能是我國沈船最多的海域之一。
黃清榮駐守目斗嶼期間,就曾親眼目睹船舶沈沒的悲慘鏡頭。他永遠記得一九六八年元旦,風雨交加,一艘貨輪在燈塔附近觸礁,船身嚴重傾斜,船尾沒入海中,船員推擠著湧向船首,部分船員因無立足之地而落海。又因燈塔欠缺無線電通訊設備,黃清榮只好利用多面旗子升上旗桿的方式,向鄰近的吉貝島派出所求救,終因天候太差,待次日直昇機抵達時,已眼睜睜看著七、八人落海罹難。這種想救人卻使不上力的痛苦,令他終身遺憾。
一九六六年夏天,因為颱風,耽誤同仁眷屬回澎湖待產的時間,有女兒讀護校的黃清榮,僅憑平日陪女兒讀書獲得的醫學常識,先後為兩位燈塔守的太太接生。由於島上欠缺基本醫療設備,第一次接生,小孩因黃疸症於出生後一星期死亡;第二次接生的雙胞胎,亦於出生後十天去世。雖然接生程序都依規定消毒,死因亦非破傷風,但是島上欠缺醫療設備,致使長年駐守荒島的燈塔人員及家屬的生命安全毫無保障,令人情何以堪。
截至目前,台灣看守過燈塔最多的燈塔守,首推黃清榮。黃清榮看守每座燈塔的期間有長有短,駐守期間最短的是台灣東北端三貂角燈塔五天,最長期間為澎湖目斗嶼燈塔,足足待了七年多。由於調動頻繁,致使他與家人相守的時間屈指可數。黃清榮表示,他這一生當中最感念的人,除了父母之外,即是為他辛苦持家守家的妻子洪惠英,讓他能適應變動不定的守燈塔工作,為航海人盡一分心力。將畢生精華歲月奉獻給各地燈塔,則是他晚年回憶時最自豪的事。

黃清榮與燈塔相守一生,退休後仍無法忘情,他利用廢棄塑膠管所製作的燈塔,比例合勻、栩栩如真,令人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