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央研究院生物醫學所研究員鄭泰安曾公開指稱,台灣地區有五分之一的人有精神疾病。
但是在台灣,精神病患與家屬仍是「躲在黑暗中的一群」。台北市心理復健家屬聯合協會理事長林首成指出,醫院有保密的義務,因此精神病患家屬的資料取得不易。籌組協會時,只有在各醫院站崗一途。然而,辛苦站崗遊說的結果,願意站出來的家屬只有十三%。
目前,他們正面臨什麼樣的境況?
而根據鄭泰安對台大醫院家庭醫學科所作的調查,六十五%的病人有精神方面的問題。這些數字可能會讓多數人感到震驚,果真是「歹年冬,多犭肖人」?隨著工商業社會的進步、人們生活日益緊張,我們已然進入了一個「精神病時代」?
事實上,「精神疾病」涵蓋的範圍相當廣泛,概略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心理因素造成的「精神官能症」,如:焦慮症、恐慌症、強迫症……等等;另一類是目前原因未明、一般人所謂「發瘋」的精神病,如:精神分裂症、躁鬱症、妄想症……等等。
五個人中就有一個有精神疾病的驚人比例,其實包含了精神官能症。根據台大醫院精神科教授葉英堃所作「台灣地區精神病流行病學研究」結果,二十年來社會環境的變遷,精神官能症(心理症)的比例增加八~十五倍;而精神分裂症等重症精神病的盛行率依然維持在千分之三左右,並無變化。
依盛行率推估,台灣地區約有六萬名非心理因素的精神病患。雖然其人數大約只有精神疾病總人數的七十分之一,但由於病因未明,無根治辦法;加上社會大眾對非心理因素精神病的種種誤解,使得病患及家屬遭遇強大的壓力。以下所論及的精神病皆指非心理因素的精神病。
一位身心俱疲的母親表示,發病的女兒不僅自己的婚姻破裂,也害得弟弟走上離婚之路。原本照顧女兒無怨無悔的自己,近年來漸感力不從心,甚至心想:「她怎麼不快點死掉!」
一位病患的父親坦承:「曾經想過把財產賣掉,拿錢把女兒送去收容機構,永遠隔絕…」這也是許多家屬在長期面對病患吵鬧不休、難以相處、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腦中閃現的念頭。
自古以來就有精神病患。但除了信奉回教的阿拉伯人將精神病患視為受神恩惠,透過錯亂狀態來顯示神意者,因而善待他們外;多數民族將精神病人視為魔鬼附身、惡魔的化身、遭人詛咒、靈魂離體、觸犯禁忌……,施以燒、殺等不人道的酷刑。
直到十八世紀,醫學界開始將精神病視為一種疾病,加以探討研究。然而,迄今社會上對精神病的偏見或誤解仍普遍存在。
中國人常認為「祖上沒有積德」,才會得此病,因此容易諱疾忌醫。
此外,「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精神病患一旦出現發病傷人或殺人事件,媒體總是大幅報導。因此,一般人總將精神病與暴力畫上等號,視精神病患如「洪水猛獸」,避之惟恐不及。
精神病患也常被排拒在各類公職考試或入學考試門外,許多招考簡章中明定:「患精神病及傳染性惡疾者不得報考」。甚至「公園管理辦法」中,精神病患也在不得進入公園之列。
今年二月,捷運局原草擬禁止精神病搭乘捷運的禁令,經中華民國精神醫學會的嚴正抗議後,方才修改此一不合時宜的禁令。
精神病的好發年齡,男性是二十多歲;女性則是三十多歲。至於精神病是否會遺傳,新光醫院精神科醫師張尚文指出,家族中有精神分裂者,罹患此病的機率是一般人的十倍,也就是二~三%的機率。
非心理性因素精神病患的個別差異相當大,依照病程、疾病本質、預後的差異,精神病可以概略分為:精神分裂症、躁鬱症(情感性精神病)、妄想症、器質性精神病及反應性精神病等。而不論是哪一種類型的精神病,病患都有「脫離現實」的共同特性。
台北市立療養院成人精神科主任陳喬琪表示,大家誤以為精神病都不會好,「事實上,只要費上許多功夫,依照病情的需要,給予適當的治療,是有緩解的可能。」
精神分裂症是所有精神疾病中較麻煩的。它會形成思考、知覺、感情等多方面障礙。張尚文比喻精神分裂症患者好比「中了電腦病毒的電腦」,很多訊息解釋都發生錯誤。
像:「幻聽」,病患會清楚的聽到一般人聽不到的聲音,甚而與其對話;「妄想」,病人會有一些與現實不符的想法,並且信以為真,如:覺得有人跟蹤他、要害他、飯裏遭人下毒……;情緒反應異於常人,無緣無故地哭、笑或驚慌懼怕;沉默退縮、不與人往來……等等。
有病患自認為是一張搖椅;有病患認為超人是他的父親,並且抱怨:「他對我很壞,從來不讓我飛!」也有病患自稱有預知未來的能力,能事先看到親友的災難……
比起過去,目前醫學界對精神病的瞭解,雖已有長足的進步,但一如癌症,謎一樣的病因仍未解開。
「精神分裂症的病因不可能有『石破天驚』式的發現」,陳喬琪謹慎地表示,它很可能是生物、心理、社會三因素互相交叉而成的一種疾病。
西元一九五二年,「抗精神病藥物」的發現,使得多數的精神科醫師開始認為,精神病是腦細胞變化造成的,因此,與生物學上因素有較大的關連。
陳喬琪指出,抗精神病藥物是一種神經物質,它可以阻斷大腦中「多巴胺」的傳導。由於它對於幻聽、妄想具有治療效果,因而推測,精神病是一種「多巴胺」過分亢奮的現象。
陳喬琪表示,目前醫學界對精神病的治療只能算是「症狀治療」。就像頭痛給止痛藥一樣,經過藥物治療,幻聽、妄想等症狀雖然可以消除,但精神分裂症的本質還是會讓患者的邏輯思考、推理能力退化,情緒反應異於常人。
但即使是症狀治療,仍有廿五%的病人(約一~二萬人)對藥物的反應不佳。這些病患該何去何從?是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春夏或秋冬之交,季節轉換之際,是精神病最容易發作的時期。
前些時候,媒體又出現精神病患發生暴力行為的消息。其中一位精神病患發病後曾送往醫院就醫,結果因醫院沒有病床,家屬只好將病患帶回,卻因此發生弒親的慘劇。
一床難求,是病患家屬的共同感受。
一位家屬描述:有一次,為了怕吵醒鄰居和避免交通擁擠,清晨五點,四、五個人就帶著病人出發,六點不到就到醫院。因為車子一停病人就會強行下車,一行人只好開著車子在附近繞,勸、哄、壓,搞到九點多掛到號,又在醫院等到十一點,結果是:沒有病床,請帶回家!
張尚文醫師指出,每個醫院的精神科都滿床,後面還有三、四十名病人排隊等住院。「因此,很多需要住院的病人還留在家裏等床位。」根據他的估算,這樣的病人不下兩千人。而病人發病的時候,無法住院治療,也是形成危機及憾事的主要原因。
根據台北市立療養院所作的「台北區公私立精神醫療院所普查資料」,台北區現有急性病床四五七床,與目標需求量一一七○床,相去甚遠;慢性床二六三九床,與每萬人八床的目標,還相差兩千多床。供給量與需求量相差如此之遠,一床難求的困境就不難想見了。
由於住院困難,好不容易住進醫院的病患,家屬總是不願輕易辦出院。如此惡性循環的結果,更加重住院的困難。
此外,造成精神科病床供不應求的原因,與醫療給付不合成本也有關。張尚文指出,精神科病房所需人力是一般病房的二~三倍;但給付卻只有一般病人的三分之一,造成精神科在各綜合醫院都是虧本的部門,因此各級醫院都無意擴充精神科,只求病床數達到衛生署評鑑標準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類似高雄「龍發堂」這樣的收容機構,便成了許多家屬「最後的選擇」。
存在已二十餘年的龍發堂備受爭議。精神醫療人員指出,該機構沒有專業醫療人員、未讓病患吃藥,根本「違反醫療原則」;至於該機構把病患關起來,則被外界批評是「違反人權」的作法。
縱然爭議不斷,但龍發堂對許多病患家屬而言,卻是茫茫苦海中的一塊浮木,走投無路下的最後希望。
多年來,龍發堂扮演最後一線收容機構的角色,幾乎是「來者不拒」地先後收容了約七百名精神病患。姑且不論龍發堂裡的精神病患是否「得救」;至少病患的家屬在某種程度上已「得救」。
張尚文認為,龍發堂的存在令精神科醫師感到「羞愧」。雖然他對該機構的許多作法不表贊同,但對社會而言,龍發堂接納病患,讓家屬喘口氣,實有其不可抹滅的功能。
龍發堂的存在,一方面顯示工業化結構的台灣社會,家屬對於精神病患的照顧越來越無法承擔;另一方面也透露出,政府或醫療機構對精神病患及家屬的協助,未臻完備。
至於情況穩定、不需要住院的病患,仍需定期門診、長期服藥。
張尚文表示,二十%的病患,一輩子可能只發作一次。服藥半年至一年,就可以停掉。其餘八十%的病人則需要長期服藥,或二~四星期打一次長效針。
由於一般人對精神病的認知錯誤,聽聞要長期服藥,就感到絕望,甚至放棄治療。張尚文指出,從生物學的立場來看,精神病與糖尿病、高血壓等疾病的療效、進展差不多。但是,「告知病人罹患高血壓、糖尿病,病人可以接受;告知病人他得了精神病,病人無法接受!」
由於人們對精神病的接受度甚低,為了降低病患及家屬的恐懼與壓力,少有醫生會直接將病情告知患者與家屬。陳喬琪表示,他通常會以「崩潰了」來取代「精神分裂症」;張尚文則會告訴病人:「這是一種腦部的疾病!」
而多數精神病患在發病初期,也都缺乏「病識感」,認為自己沒病,這也可能延誤最佳的治療時機。
此外,精神病患的就業、安養問題,也未獲得妥善的解決。
一位家屬對女兒的未來感到憂心。他表示,現在是「個人自立」的時代,為人父母者,沒有權利要求其他子女要接下照顧病患的重任。「我知道讓女兒結婚是『不道德』的」,他坦承,一來會增加對方的負擔,二來也有遺傳上的顧慮。但基於一種「托養」的心態,他又希望女兒有朝一日能找到結婚對象,有人照顧、好好活下去。
一位媽媽則指出,隨著女兒病情日益嚴重,兄弟姊妹對她的排斥也日益明顯。對於未來,她無奈地表示:「儘量幫她醫治,其餘的只有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將來流浪街頭也是她的命!」
根據市立療養院的估算,約有十五%的精神分裂症病患,可以恢復獨立生活;五十%~七十%的精神分裂症病患在家屬照料下可以過接近正常生活。
然而,精神病不同於盲腸炎,只要盲腸割掉,就可以恢復。精神病患仍需要一段復健過程,才能重返社會。
一位家屬表示,八年前兒子在軍中發病,多年來經過治療,情況已經相當穩定。他曾經嘗試到一家電子工廠工作,由於抗精神病藥物造成嗜睡的副作用,加上他八點多上班,五點多就起床的緊張特性,導致工作時精神不濟、哈欠頻頻,不久主管就叫他「走路」了。
前些日子,他去考停車收費員,好不容易筆試通過了,到口試時又被刷下來。
眼看兒子一次一次的被拒,做母親的當然心疼。但她理智地表示,不能保護得太周到,要放手讓他去碰,「既然已經遇上了,就要勇敢地活下去!」
張尚文表示,復健對精神病患非常重要。藥物治療讓病患解除症狀、避免再發;接下來要讓病患脫離渾渾噩噩的日子,恢復生活意志,則有賴長期的復健。
安和職能工作坊與采蒔工作坊,是由社會局補助、市療主辦的兩個精神病患社區復健工作坊。在安和擔任指導老師的廖媛媛指出,許多讓病人到工作坊來的家屬,並非看重所得,而是希望病人能有較合理的生活安排,接觸社會的機會。
台北市心理復健家屬聯合協會理事長林首成表示,社區復健是精神醫療中相當重要的一環,過去醫療界將大部分的心力放在前段的醫療上,相對的輕忽了後段的復健工作。
為了讓更多的精神病患可以走出家庭、走入社會,心理復健家屬聯合協會希望能在台北十二個區,每區設一個社區復健中心,讓病患能就近復健,也讓社區居民能有機會瞭解他們,接納他們。
部分家屬已經邁開腳步,此時此刻,最需要的其實是社會大眾的接納與幫助。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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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由於病因未明,加上社會普遍存在的誤解,使得病患及家屬長期生活在陰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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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發堂訓練情況較穩定的精神病患,組成樂隊與宋江陣表演,還曾帶他們出國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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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現實脫節的精神病患,容易驚慌懼怕、沈默退縮,情緒反應異於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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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病患託養在收容機構,是許多家屬無奈的選擇。此舉固然可減輕家屬的負擔,探望時仍不免淚眼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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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遊民中,患有精神疾病的不在少數。有的遭家人「放生」;有的自我放逐,四處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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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人,都無法孤獨地生活。精神病患與家屬更無法自絕於社會,他們比任何人都需要社會的接納與協助。

龍發堂訓練情況較穩定的精神病患,組成樂隊與宋江陣表演,還曾帶他們出國演出。(薛繼光)

與現實脫節的精神病患,容易驚慌懼怕、沈默退縮,情緒反應異於一般人。

將病患托養在收容機構,是許多家屬無奈的選擇。此舉固然可減輕家屬的負擔,探望時仍不免淚眼相對。(薛繼光)

街頭遊民中,患有精神疾病的不在少數。有的遭家人「放生」;有的自我放逐,四處流浪。(薛繼光)

凡是人,都無法孤獨地生活。精神病患與家屬更無法自絕於社會,他們比任何人都需要社會的接納與協助。(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