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乏自我肯定
吳統雄:(聯合報資料中心副主任)
李遠哲說:「中國近百年來,受到列強壓迫,抬不起頭,當看到國人在外國表現良好,就認為中國人不錯。」這話似乎反映國人尚未建立自我肯定的品味和信心。
他獲獎的依據,是他長期研究的結果,也就是他的「成就」,但這幾年他卻不曾得到如此車馬儀節式的注意。其中冷熱之別,其實國人不是盛待他的「成就」,而是盛待外國的「肯定」。也許,我們身邊並不是沒有其他的「成就」,我們欠缺的只是自我「肯定」。
此外,我想提出二個話題:其一,李遠哲認為一個人看到不合理的環境,不能妥協;也不能為權威所限。
根據目前各種主客觀的體制和環境,就一個已成功的人而言,不妥協好像很簡單;但對一個仍未克服生存問題的人來說,是否能去實踐這個很好的「理想」呢?
有個笑話是:有人問什麼叫知識與智慧?答案:「知識,就是聽長官講話,發現他的錯誤;而智慧就是悶不吭聲!」個中涵義,值得深思!
其二,我對李遠哲所談的問題下了三個字的總評,那就是「不新鮮」!
既然不新鮮,但為什麼他會造成「超級旋風」,而我們又聽得很過癮呢?當然這與諾貝爾獎的「光環效果」可能有關,另外一個重要因素是:他所說的我們都還沒有實踐!
在實踐的過程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也值得我們深思。
主動精神不可缺
楊平世:(台灣大學植物病蟲害學系副教授)
李遠哲是第一個在台灣受完基本教育,赴美求學,從事高深教育而獲全球最高榮譽的人。他認為國內若干進步的現象只是經濟發展後伴隨而來的虛象,在科學文化上卻沒有真的那麼進步。
在對國內人才外流、年輕人太現實的批評上,他一針見血,很多雖是老生常談,我卻希望藉此「時機」,有關人員能聽得進去。
而他對青年學生的鼓勵,我覺得很好。國內一般大學生的通病是眼高手低、光說不練,李遠哲腳踏實地、穩紮穩打的求學態度,對他們也應是一種刺激。
他積極主動的求知精神,也讓人印象深刻。我覺得,國內環境雖不太好,但也應該還算可以,在客觀環境下,有錢做有錢的研究,沒錢做沒錢的研究(當然有些必須用錢的就須有更充裕的經費),不少人都持續在做,不曾怠懶;但要使科學更進步,我認為主動求知的精神更為重要。
大一,李遠哲由化工系轉到化學系,為開拓眼界,也到物理系選課。暑假仍留在學校,與系上學長輪流講熱力學;大二時每週和同學輪流講原子物理……。
能有他這樣頭腦清楚、好學積極的學生當然很好,但是有時老師也得從旁提醒,因勢利導,造成風氣。
為什麼呢?因為現在的小孩受到太多的保護,幾乎從一出生就走父母早安排好的路,什麼事都不必自己操心。久而久之,就會失去思考和判斷的能力。所以,老師的「拉拔」更顯重要。
以我們系上為例,雖然課程安排四年級才進研究室做實驗,我卻一直鼓勵同學早點「進門」。因為越早動手做實驗,就能越早在蒐集資料和逐步印證的過程中,知道什麼叫「做學問」。
有時,一些懵懂的學生會因此認清自己的志趣,而後登堂入室。在學生的主動要求下,即使老師的實驗室已客滿,仍會想辦法安插。像我,就是改裝一間廁所後才解決空間過小的問題。通常只要學生要求,老師高興都來不及,怎會拒絕?!
我要強調的是,師生間的關係是互動的,一方的主動絕對比不上雙方的主動,而主動精神正是科學發展很重要的觸媒。
科學與文化的省思
王鎮華:(中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
對國內一般不認識基礎科學的人而言,李遠哲的得獎,是一項很好的說明。在目前以「票房」、「收視率」、「市場」為導向的社會上,李遠哲這種自我肯定、忠於自己的價值導向,十分可喜。
難得的是,他很確定自己不把得獎當成人生目標,對他而言,獎只是告訴大家,社會應該肯定「科學」,而非他個人。我覺得,台灣各式的獎,差不多把有潛力的人才毀掉了。一來是因獎變成人生唯一的目標後,動機已不純正,學術的本身受到斲傷;二來是評獎人缺乏正確的價值判斷,在執著這種真正價值中,混進了人情、關係等各種不相關的價值,這就把獎的名氣給毀了,也失去它的意義。
在刊載李遠哲消息的報導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林俊義教授所寫的專訪——「立足小分子,縱情大宇宙」。文中強調他是關懷面廣的性情中人,我就以人文的角度略作探討。
其中一段談到核心問題,也就是李遠哲對科學與文化(人文)之間所守的「分寸」。
林俊義問,近代科學教育訓練出只會動作的技術員,卻非活生生會思考的科學家,如果注入人文及通識教育能否解決?
李遠哲認為人文通識可以提昇技術員的能力,才能打開新局面,做些有創意的科研。
林又問應如何把人文通識教育成為科學訓練的一部分?一路問下來,李遠哲才說:「這不是科學家的教育問題,而是一般的教育問題。」他認為:「科學家不應有任何特殊情況,把一般教育做好才是最重要。」由此,可以看出他嚴守的分寸,而他也同意「廣泛的關心是很重要的」。他認為創意並非建立在專業知識上,而應根植於通識的教育上。
李遠哲又強調:「當年輕人發現年老的一輩做錯事情時,科學才會有進步,社會才會有進步。」我卻有不同看法。也許年輕人比老年人更真心地追求理想,但我覺得年輕與年老中間並沒有對與錯的必然關係,年輕不一定對,年老不一定錯,其間應是「是非」的問題,而不必把兩者對立起來。舉例而言,在科技方面,許多年輕人有新的想法,可推翻過去的說法;但在宗教、道德與傳統上,他們是否足以推翻過去呢?不無疑問。
一個民族尚未成熟時,它會強調自然的進步(也就是年輕人可能比老年人進步),但這種說法卻不夠深入;真正成熟的民族不是靠自然的演進,是靠人們主體的生活實踐。
我覺得,李遠哲對科學的看法很透徹,他對其他的想法也很穩健,但其中,我較少找到他對成長、歷史和傳統這些與文化有關特質的想法,從人文的角度來看,有點可惜。
但李遠哲的一項說法很好,光談通識教育,不如把一般教育落實做好;雖然它很不容易,卻值得努力。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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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中學歡迎李遠哲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