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溝農村美術館開館後，從嘉義高鐵站前往土溝的路程上，計程車司機就情不自禁地為旅客導覽起來：「我住隔壁村，很羨慕土溝村的藝術特色，很生活化。他們不靠政府補助，設計及興建全由自己動手！」

果真，一到聚落主街，隨處可見藝術妝點：路邊老伯閒坐抬槓的休憩亭，是利用拆除自家圍牆後得來的狹長空間，鋪上木棧平台、擺上漂流木創作的座椅及植栽，就成為實用的公共空間；社區集會所「鄉情客廳」，由文化學堂、阿嬤的灶腳、咖啡吧台、泡茶區等數個空間串連而成，殘留的低矮紅磚牆，透露出這裡曾是閒置多年的豬舍。

來到開幕當天擠滿人潮的主展場──秋收後的稻田，交錯立著攝影師張良一的巨幅黑白攝影，細看是農人特有安靜而布滿風霜的臉龐。

土溝的藝術創作靈感多從農村經驗發想，也早已融入生活角落。右圖〈黑面琵鷺〉作者為MAYA與黃亞娟。

「農田就是展場」不是抽象口號，而是希望遊人抱著探索的心情，對照地圖甚至開口問路，費一番勁兒才有幸找到藏身在三合院前庭、閒置空地、路邊圍牆乃至私人倉庫、家屋等17處特別企劃的展場，以及早已融入居民生活中的十多處藝術裝置。

包陳月霞阿嬤的自家客廳即是展場之一，中午時刻，阿嬤門口仍掛著「歡迎參觀」吊牌，她笑笑說：「人客專程來，看到休息中的牌子，會不好意思進來啦，反正我都在家，沒有差！」

4年前，年過八旬、不曾受過正式教育的她在外地藝術家陳淑惠的指導下，開始拿起畫筆畫油畫，筆下盡是鮮活的鄉居情景與牽水牛等童年記憶。

同樣以在地人身分參展的石雕藝術家侯加福，展場是位於田中央的藝術工寮。1951年次的侯加福，原是嘉義人，曾連續3屆獲得嘉義市「石雕戶外創作展」的票選首獎，10年前受邀為土溝村雕刻水牛石像而喜歡上土溝的人情味，夫婦倆就此移居村落，持續投入農村藝術改造運動。

「外人都讚嘆這裡天人合一的寧靜感覺，豈知我這幾年都因訪客太多，難以專心創作。未來可能得規定：『參觀』廁所（可以邊欣賞遠山及稻浪）必須收小費！」侯氏夫婦似在訴苦，又不無驕傲地說。

一天下來，要逛遍所有展場果然不容易，額外收穫卻是問路時接收到的溫暖笑靨。

「逛不完也好，就會想要帶朋友再來。透過口碑效應牽引來的遊客，都是真正支持慢遊精神的人。」策展單位「優雅農夫藝術工廠」執行長黃鼎堯說。

共同發起的「土溝農村文化營造協會」理事長吳冠霖則說，農村美術館的目的不是要推廣觀光，而是希望更多人來發掘農村樸素之美，以及農村的價值。

被土溝人情故事所感動，高雄畫家陳淑惠（左一）自掏腰包前來教居民作畫。教室就設在由舊豬舍改造的「鄉情客廳」。

土溝里這種「村即美術館」的氣魄與自信從何而來？

故事得回溯至10年前，一群當地居民與台南藝術大學師生的相遇。

1964年次的蘇朝基，擔任土溝農村文化營造協會總幹事多年，身兼義消、神壇問事乩童、木工、農夫多職，是村裡少數沒有離開的青壯輩。「過去由於人口外流，村裡處處是荒廢空屋，路邊常見垃圾堆、雜草叢生，景象衰敗。留下的老年人只求農地不要荒廢，自顧不暇。」

另一位在地的中堅分子廖國雄，年輕時曾在台北當動畫助理，返鄉後在有線電視台擔任地方記者，觀摩過不少社區營造案例，很有感觸。「過去土溝鄉親習慣稱自己是白河人，因為覺得故鄉沒特色、很落魄，也懷疑外人找得到。」幾位在地青壯輩籌組協會的初衷正是：「讓家鄉環境變美好，也要找回人情味與尊嚴感。」

協會成立沒幾年，適逢前台南縣副縣長曾旭正至台南藝術大學建築藝術研究所執教，2002年，他帶著「社區營造組」的學生來土溝實習，其中4位學生與土溝居民特別投緣，三不五時就來村裡泡茶抬槓，漸漸把這裡當家。

土溝的藝術創作靈感多從農村經驗發想，也早已融入生活角落。右圖〈黑面琵鷺〉作者為MAYA與黃亞娟。

1983年次的陳昱良，讀研究所時都在土溝租屋居住，只有畢業前3個月回學校趕論文，連當兵休假期間都回來土溝當義工。他回憶最初凝聚眾人力量的源起是：為最後一頭水牛起厝。

由於土溝在四、五十年前極盛時期，全村共養了三百多頭水牛，水牛和農民休戚與共，是農村情感的象徵。2005年，村裡僅剩清秀伯還養著一頭水牛，協會與南藝大學生取得老人家的同意後，號召村民一齊為老牛修復土角厝；在此之前，他們已整理與修復村內僅存的七、八台老農車，舉辦牛車踩街、為水牛祝壽、打造水牛公園等活動。

「過程中幾乎動員了全村人，老人家都自動捲起袖子，一同砍草整地，搬磚種樹，展現水牛精神的務實與擔當，」陳昱良說。

水牛起厝開啟往後一系列空間綠美化乃至藝術裝置計畫。「所有計畫都是在泡茶聊天過程發想成形，且都延續社區雇工購料的傳統，因為重要的不是做出什麼硬體建設，而是凝聚生活感與自主性，」陳昱良說。

以《平安竹仔腳》聚落公共藝術為例，這個計畫獲得前文建會第二屆「公共藝術獎」的「最佳民眾參與獎」，令評審專家跌破眼鏡的是，補助款只有區區台幣65萬元，卻做到了全庄整體環境的提升，藝術裝置則巧妙融合在生活空間中。

其中的〈台灣一蕊花〉，收集村裡阿嬤們年輕時的照片，燒成磁磚鑲嵌在牆面，成為特色紀念物；旁邊磚牆的彩繪大紅花朵，靈感來自冬天裡家家戶戶趁太陽露臉，把棉被攤在牆頭曬太陽的溫馨記憶。

石雕家侯加福（右）與太太親手起造的工作室兼住家，建材多為環保舊料，創作時產生的碎石細屑，則直接落入塵土。右圖為其作品〈母子〉。

比較「前衛」的作品是由陳昱良以3個月時間，細細琢磨而成的〈坐十分鐘的陶淵明〉，他以鋼筋混凝土和馬賽克為材料，完成造型奇炫、色彩繽紛的兩組茶座，桌腳及椅腳都橫跨在水溝上，一望無際的稻田成為隨季節變換的背景，作品兼具實用與開創性。

此外，一處處經過整理改造後的大樹下空間，水池、花草、石雕造景、桌椅齊備，使用的都是私人土地，慷慨釋出空間者不但不收租金，還保證對外開放至少10年，自己負擔維護責任。

「經過改造，竹仔腳乃至整個土溝里改變最多的，是人心。」協會總幹事蘇朝基說，自掃門前雪的心態不再，村民現在都會自動維護打掃周遭環境，也因為多了美好的休憩空間，大家也更常噓寒問暖，連外地子女返鄉也愛流連在公共空間，對故鄉有更多認同與自豪。

隨著已畢業的4個大男孩先後在土溝創業與成家，土溝里的夢想越做越大。

陳昱良說，土溝經驗讓他們鍛鍊出一身「參與式社區自力營造」的好身手，如今他與黃鼎堯合夥創業，周一到周五專接公部門在其他社區的空間規畫案，除了養活自己，還能雇請1～2名在地員工；晚上及假日則繼續義務投入土溝的社區工作。

他們的學長呂耀中則開設「土牛設計部落」公司，員工約5人，也會利用業餘時間為土溝貢獻心力。

陳昱良（右）與黃鼎堯延續學生時代的夢想，扎根土溝。圖中作品〈溫暖客廳〉，以朱槿花為創作主題，將荒地變為小廳，美觀又實用。

「社區營造要長時間與人溝通磨合，得靠自己設計及動手才能節省預算，雖然辛苦，卻能賺到成就感與凝聚力，」陳昱良與黃鼎堯異口同聲說。

農村美術館計畫籌備了近1年，經費全由私人募款，不靠政府補助，實屬不易。實際上這群年輕人是在活動開跑前4個月，才拿著厚厚一本圖文並茂的計畫書，四處參加扶輪社等社團演講，尋覓伯樂。

「標舉民間募款用意是確保自主性，也避免無謂的行政干預。我們抱定主意，募不足額就自己出錢，之後再努力賺回來就好，」陳昱良說。幸好，苦幹的水牛精神，感動了台南企業文化藝術基金會及立賢教育基金會，成為此次展覽的幕後兩大金主。

好玩好逛的農村美術館讓人驚喜連連，接下來的難題仍是：土溝如何面對人口外流的困境，以及復甦農村經濟的大課題？

這群築夢者不約而同表示，農村再生必須透過政策規劃與改革，從根本做起，單一農村無力回春，需要彼此串連形成更大力量。

「土溝農村美術館像是拋出一個愉悅邀請，激勵更多關心農村與農業的工作者，從土地找到力量，相信農村有無限可能，」廖國雄說。

最近由於美術館成立臉書，旅外青年紛紛以臉書為平台談論家鄉事，廖國雄說，「人雖未到，心卻回來了，有一天，新世代終會找到他們與土地的美好關係。」

石雕家侯加福（右）與太太親手起造的工作室兼住家，建材多為環保舊料，創作時產生的碎石細屑，則直接落入塵土。右圖為其作品〈母子〉。

土溝農村美術館開館當天，邀請劇團及樂團鬥陣演出，所有參與者都成為田間作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