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宜簡不宜繁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有人慨贈基金,讓這些想法能實現。長居香港的高德斐爵士在一九八六年贊助建館。香港大多是廣東人,外銷藝術可說是一種珠江三角洲的文化遺產罷。
問:您如何把這些研究心得轉化成人人能懂的訊息放進展覽裡,又能讓人感興趣呢?
答:我認為展覽館並不是一個企圖傳達深刻訊息最好的地方。你可以寫一本書表達複雜艱深的創見,至於展覽館,就必須簡單明瞭。因為遊客不斷走動,好看,他停下來,否則他就走開了。尤其是大多數的觀眾已經很累,他們老念著待會兒要去喝杯茶,不見得有耐心聽你的大道理。
我所要在博物館裡傳達的訊息很簡單:這些精緻美麗的東西是在中國做的,當年的中國工匠為西方做了極精美的藝品;他們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精擅於製造各式各樣的好東西。
請君更上一層樓
這其中的確有引人深思的歷史議題,但不能放在展覽裡;一個好的展覽不是打壓觀念、灌輸知識,而是引發你的疑問與好奇。
問:外銷館「小而精」的格局,也是依簡單明瞭的原則而設計的嗎?
答:當然,如果你對外銷藝術特別感興趣,或許會嫌展覽規模小了些;問題是,在這所巨型博物院裡,中國收藏頂好,卻不是唯一的寶藏,則觀眾同時對法國銀器或英國水彩也有興趣。我私下當然希望它大些,但也有人覺得它應該小一點。
解決的方法是,我們在樓上還有其它中國館,換句話說,對於第一次造訪博物館的人,我們以底層的「藝術與設計」諸館來吸引他們;已經對某些東西有特別興趣的老觀眾,可以到樓上以「材質與技術」分類的諸館細細欣賞。
駝鈴叮噹,引君入門
問:更上一層樓之後,如果還想要知道更多,就可以去買書來讀啦?
答:希望如此。
我常想:人們是如何從一無所知到興味盎然的?究竟是什麼使他「開始」動心?沒有人會在早晨起床時,忽然決定:「我要去買本關於中國唐代的書來讀!」但他們或許會在博物館裡被三彩馬、三彩駱駝吸引後,想要知道多一點背景,然後開始找本入門書來看。
我相信器物本身比書本更容易破解文化隔閡,解除刻板印象。會說中國花瓶很美的西方人,遠比認為紅樓夢是本好小說的人多;欣賞羅馬建築之美的中國人,一定也比讀但丁的人多。這不是說花瓶比紅樓夢重要,而是說明以實物破除文化隔閡的可能性更大。
文物進館,像寵物入籠?
物質文化是時光的漏網之魚,有傲視時間的力量,因為它就在那兒。一只一五○○年製的明代花瓶,坐在一九九一的今天,它不是「代表」一五○○,它就「是」一五○○。這個事實令人驚訝不已,也是博物館的迷人處,因為在這裡,你和歷史濾網下倖存的東西面對面。
這個問題進入了藝術與宗教的哲學思維,十九世紀的歐洲有藝術取代宗教的趨勢,你看博物館本身的建築就像一座大教堂,這是知識的聖殿。
問:有一本去年入圍此間年度小說獎的書,其中的主人翁很有趣。這位一次大戰間布拉格的瓷器癡,認為器物需要被撫摸疼愛,一旦進入冷冰冰的博物館就完了,像寵物關進了動物園。因此他畢生蒐羅,「拯救」它們,並且視博物館員為敵,認為博物館每五十年就該被洗劫一次,讓藏品透口氣……。您大概不會同意罷?
貧窮的人有福了
答:我也讀了這本小說,這位作者本身是個收藏家,過去與我們博物院也有往來。他筆下這位主人翁的觀點是典型的傳統收藏家心態,說穿了底線就是「我很富有,你卻不然」。富有的人很容易說這樣的大話,因為他的選擇是:進博物館或進入我的私人收藏;但對草民大眾來說,我們的選擇是:進博物館看它或根本無緣一見。
我以為器物進入博物館後,或許剝奪了它原有的功能,這是無議可爭的事實,但它也自此成為更多訪客遊思騁夢的泉源。只有在館員把文物放進櫥窗,展向世人的時候,文物才再生了。因為每個見到它的人都與它有不同的對話,每個人之間的經驗都不同。
坐擁寶山,夫復何求?
問:您自己收藏嗎?
答:不,現在沒有。大概每個人都有過那麼一段時候著迷於收藏,我以前也經常流連古董店,為發現一樣好東西而興奮不已,夢想有一天也有「如獲至寶」的快樂。那時候電視上有個節目,每次請兩隊專家比賽猜某件古董的製造年代、背景和價值,媕Y常有中國東西。
加入博物館工作以後,這個慾望就徹底打消、熱情也減低了。當你鎮日與大量中國古董為伍,夫復何求?
當然有些博物館員本身也收藏,但據我所知,大部分反而不收自己專業領域的東西。
問:收藏家的癡迷和人性中的佔有慾,恐怕也有關係;我很好奇,博物館員和藏品之間的感情、關係又如何?
相知不必相愛
答:在我們博物院內部不同部門之間,有定期聚會討論「什麼是博物館員?」今天早上歐洲陶瓷部的一位同事所言,深得我心。他說博物館員與藏品之間,是一種照顧與維護的密切關係,需要避免過度的「權力慾」;博物館員的責任是要永遠準備與大眾「分享」且「共同擁有」這份樂趣,而不是把藏品「藏」起來。
事實上,博物館員不見得都「喜歡」他有興趣作學術研究的東西。人們常問我家埵釣S有中國東西或中國裝飾?如果你到我家,會在書架上看出我對中國的興趣,但找不到中國字畫或中國地氈之類的東西。
很多事情我有興趣,但不見得喜歡,像中國外銷工藝品,它的氣味暗示著強烈的十八世紀英格蘭貴族文化,注意我說的是英格蘭(England)而不是「英國」(Britain),我是蘇格蘭人,這種英格蘭文化並不特別吸引我,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像是站在貴族華廈之外的農奴之一。
美得驚人,不必擁有
所以我並不喜歡這些東西,也沒有那種戴上假髮當貴族的遐想。即使是明代家具,我認為美得驚人,是世界之寶,但我也沒有想要「擁有」的慾望。在博物館工作,使得你不自覺地在擁有東西的同時,有強烈的研究和維護本能;當你回到家裡,說實在,只想忘掉這些。
坐在家裡,看到腳下的地毯,你不用去量它,那只是一張地毯;弄壞了一角,也不要緊。我喜歡家裡有雅緻的東西,但我也喜歡在不小心打碎了杯子的時候,不至於覺得是世界末日日。在博物館裡,每取一件器物都得專心一志,小心翼翼,如果在家也這樣,會把你整瘋。
問:鎮日在博物館與文物如此接近,可不可以談談「你們」之間的對話?您如何看待它們?又如何定位自己?
區區一人,短短一瞬
答:在面對一樣歷史物件時,它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個驚奇,你在它的面前顯得微不足道。說是一個明代花瓶罷,它已經存在了五百年,這期間它與多少人、多少思潮交錯,而你只是它時光之旅中的區區一人、短短一瞬,你不能不謙虛對待。我尤其如此,因為對我來說,這是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文化的產物,我可以理解到某一程度,但總有永遠不可企及的限制。
我在讀光華「世界漢學與漢學家」這本書的時候,很驚訝其中許多知名的學者都表示,他們希望寫出中國學者也能嚴肅對待的東西,希望作知識傳統重視的考證之學,而不滿足於扮演為西方觀眾傳介的角色。我倒不這麼想,我在做的是盡我之力把中國的文物介紹給西方觀眾。
富比帝王,謙若奴僕
問:有人說在博物館工作坐擁珍寶,儼然帝王,您覺得呢?
答:我像不像一個皇帝呢?面對這許多時空龐然的子民,我有時候覺得負擔沉重。它們又像一群隨時想引你注意的孩子,一會兒要整理它們的房間;一會兒要紀錄它們的身世,精疲力竭之後,角落裡又有個聲音說:還有我呢?
國王有許多服侍他的臣僕,多數時候我不覺得自己是君臨天下的國王。它們才是帝王,我不過是聽候差喚的僕人;我因為它們而存在,它們不為我而存在。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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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維多利亞博物院外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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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不像一個坐擁珍寶的帝王呢?柯律格博士攝於新近開幕的徐展堂中國館。(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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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瓷器娃娃會點頭!這是十八世紀大量製造的外銷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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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清初花梨木書櫃,中西合璧,箱中還有「四號船主:書箱」字樣。柯博士猜想中國工匠當年還為它的用途有過一番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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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愛偷看」瓷盤,顯然也是專供洋商、國人不宜的外銷貨。細看這玉體橫陳的西婦,卻有明清民俗畫裡的婦人體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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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十八世紀末期的玻璃畫「賢伉儷」,製於廣東,畫風用色已然洋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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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西方人眼中的中國人形象,多由這種外銷畫中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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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類畫著中國民間故事的瓷瓶,常見於歐洲貴族富豪之家。圖中瓷瓶高一百五十二公分,畫的是「水滸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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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一只古董甜點瓷籃,在博物館裡供人品賞可矣;放在家中伺候,就動輒驚心了。